有时候你会大笑一声:唉,管他个鸟呢!他不是个傻子吗?又知道什么?可是你又不敢肯定他就是个傻子。
有时候她会没了耐心。那么傻的家伙,简直没办法!她绝望地叫。有一次她突然暴躁起来,向你喊,我不去了!再也不去啦!你就怪她娇气,不懂事,这样你们怎么能成功?女孩子真是没有用!她哭了。她说她再也不会不懂事了,我们要成功!你们的成功,其实就是让他搞了她,就是把她当祭品,献出去。她为什么要当祭品?因为她爱你。你为什么非要做?非要进入?因为只有进入才能完全体现你的爱。我们的爱有多深?这么深!为了爱,你们去蒙受耻辱,千方百计让自己蒙受屈辱。你转到厕所,在洗手台镜子里照自己的脸。
你突然狠抽自己一个耳光。
你决定,亲自出马。
你在电影院门口等他们。他和她来了,可是你没有瞧见他的脸。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偏偏瞧不见他的脸了。你本来极想瞧瞧他的,看看他的傻脸,没有胡子,光溜溜像大白猪。可是你偏偏没能瞧清他。你只知道他块头还算不小 (傻大个!)。你瞧见他向售票处走去。他要去买票。你捡起一块小石子。你要阻止他买成电影票!你要把他们赶进公园!
你扔出小石子,扔在他前面。可是他稍微一闪,又向前去了。他的步伐一如既往。他买了票,抓在手里。你又捡起一颗石子,扔在他前面。他抬头。你仍然没有瞧见他的脸,像水粉画中远景人物的脸,没有五官。
那没五官的人又在给她买零食。他指着什么,她摇头。又指别的,又摇头。她就是不吃他的东西。你又捡起一颗石头,是卵石。你没有
想这石头会不会砸出人命。你只想奋力扔出去。他开步走了。她没走,一定是想给你留个时机。你团了团那卵石,还没扔,他忽然回头叫她。她只得跟了上去。你把卵石放下了。他们走进了检票口。他有个顺溜溜拉着的背,股部很富态,像女人。他们眼看要进去了。你心头一紧,又抡起手臂。但你又迟疑了。假如伤到她,怎么办?
她被他掳进了电影院。她回过头来,目光幽怨。
你猛地想到去买票。买张票,也进去!司你发现自己兜里没有钱。
你在电影院外面焦急地乱转,像一只急得想跳墙的狗。你把那卵石揣在口袋,攀着电影院厕所的花格砖墙,翻了进去。
电影院里静悄悄。没有灯。你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到处都是一对一对。只有你一个人,孤零零,像孤魂野鬼,游荡着。没有人理睬你,没有人知道你要干什么。你走啊,走啊。电影院像深不可测的海。你听见边上有对恋人在分吃着东西,男的塞女的嘴里。酸!女的说。真的?男的紧张地问。骗你,甜死了!女的吃吃地笑了。你忽然想到她也许也在吃着他的东西,虽然今天他没有买,但保不住他一直没有买。她不能不吃。她的嘴里不能不濡上他手的气味。腻甜?
好几天,你都不吃她给你的零食。你甚至因此对她没有了欲望。你觉得是跟他共用一个牙杯。我很累,你说。
你多么羡慕那些恋人,可以一起看电影,明目张胆。可以为所欲为,还可以到对方单位(他们总是有工作,有可以自己支配的钱)找对方,甚至,不,完全可以到对方家去,管对方的爸叫 “爸”,管对方妈叫“妈”。然后,结婚,然后理直气壮把自己的房门关上,理直气壮地把那个处女膜捅破了,还让女方腆起了肚子,生出孩子来。没有人说他们不应该,没有人找他们算账,人们还为他们祝贺,好像他们理所当然可以这样,耍流氓?
为什么结婚了,就可以理所当然地耍流氓? 即使没有爱,即使她根本不爱他。
你真羡慕他们可以耍流氓。
可是,我不羡慕他。
我绝不羡慕他!
4
他们那种家庭,一切总是那么可笑。他们装饭的碗小小的。她说那是存心不让人吃饱。说是吃完了再装,可谁好意思一再装(好像她饭量很大似的)?
他们的吃饭程序繁琐,每人面前放一个空小碗,那是用来自己装汤的。桌子中间放着一碗汤,上面还搁着一个大瓢,汤必须用这大瓢舀到自己小碗里,然后再用自己的调羹舀进自己嘴里。他们说是这样卫生。不过这样也有好处,可以避免她沾上他的唾液。
你竭力攻击他们家的可笑之处。与其是不屑,毋宁是妒忌。你家很穷。你的父母都下岗了。你们饭桌上的东西总是很简单,根本没什么好折腾的。你们家在旧棚户区,破破烂烂。你扪心自问:你忍心让你爱的人住这样的房子,跟你过这样的生活吗?
她最初就反抗她父亲的安排:我不喜欢! 她说。
什么是喜欢?她父亲说。有钱就会喜欢起来。
那时候大家都很穷。总以为有钱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不喜欢!她仍然说。
你喜欢的,能给你饭吃?她父亲说,喜欢能当饭吃?我喜欢有钱,钱能跑到我钱包里吗? 还赔得裤子都没穿了!
她父亲是做生意的,是那时代早期做生意的一批人,倒卖化工材料。可是他赔了,债主追在屁股后面。如果我能像当官的那样,利用双轨制搞倒卖,我能落到今天这地步?她父亲说。
我就是不喜欢!可是她坚持说。她从来没有这样。她一直是乖乖女。
她父亲惊愕地瞪着她。你,该不会有人了吧?他说。
没有。她赶忙否认。
没有?我可告诉你,你要弄出怎样来,我打死你!她父亲说。谁要二锅头?我就是不打死你,你自己也没脸活!你只能去死!
去死就去死!她说。
她真的想到了死,所以她那晚叫喊着死。即使不为了找个好婆家,也要被道德审判。那时代,金钱观放开了,道德秩序还守着。道德和金钱共同铸成了十字架。你们畏惧它,甚至,你们还相信着它。
你明白她不属于你。当她的身体摆在你面前,你明白那只是个摆设。她是那么漂亮,身材那么好,她是个模特儿。这身材摆什么样的姿势都很美。你发明了好多姿势。能想象出的都演习过了。你们探索敏感区,快感点,你们摸索出了后来才知道的G点。你技巧圆熟。后来你成了工程师,你总会想起当年技术的高超,你甚至想到也许自己天生就有这素质。天生不是将才。她离你很近,又很远。有时你简直是在玩弄她。你折磨她,蹂躏她,咬她。你变得疯狂了。
她毫不反抗。她总是竭力想奉献得多一些,再多一些。她什么姿势都愿意做。但这并不能抚慰你。那是假性的,没有实质性,一种将就,一种阉割。你们的热情被折腾得七零八落。她负罪地细细擦拭着你泄出的东西,流了泪。最后你们懊丧地瘫倒在地上,望着抹得一团黑的天空,暗淡,冷。你愤怒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进去算了!你真的发起了冲锋,可是到了那个口上,还是畏缩不前。
他仍然只带她看电影。哪里也不去。没有去公园。
春来了。那是别人的。植树节。全国在植树。雨季,清明。
忽然有一次,他提到了公园!他说,在某个公园有他们植的树,咱们什么时候去看看?
她猛地一跳。他居然自己提出来。她竟心虚了,疑心他是在刺探。
哎呀你说什么呀!她说,去公园,人家还以为干什么!
回来后才后悔了。她恨自己怎么就那么胆小?只能再等机会了。可是他不提公园了。有一次他好像又提起,可他又马上打住了。你刚才说什么?她只得追问。
没有。他说。
有一天,他忽然说到了他家。他说他家人白天都去上班。这就是在引诱你到他家去呀,我的上帝啊!你对她说。
胡说!人家又没说要去他家。她说。
这还用说?你说,男的全这样!你又不知道男的。你居然现身说法了。其实,去公园又哪里有在家方便?
你停住了。什么叫方便?方便什么?你不敢捅明。
可他再没有提去他家。船过水无痕。
有一天,她索性对他说:我要去你家!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进出口来了。一同看完电影出来,并排站在电影院门口,外面下着雨。她忽然说:我要去你家!
他很诧异地掉过头来,瞧着她。她这才明白自己讲了什么。她头脑一片空白。她想:完了,这下要完了!可是她听到他说:好啊,去我家,等下我再送你回去。
他没怀疑。真是个傻子!谁要现在去!她说。
那,什么时候去?他说,下星期六晚上。
谁要晚上去!是跟你谈恋爱,还是跟你全家?每次都这样,话都不能讲!她说。
他笑了。所以我说看电影嘛!他说。
电影院里能讲什么话!你不怕被听见,我还怕呢!她说。
他又笑了。那,要没有人听见,只有去江边,公园……
那就去公园!她立刻说。她简直有点感激他了。
你们倒在草地上得意大笑。去公园!去公园!你们笑着,叫着。蓦地,这笑好像变了味,都臊了,盈盈瞅着对方,彼此都窥见了对方别有用心。
她咬着牙,嗲嗲地打了你一下:看人家干吗嘛!
你们难舍难分了起来。那天晚上,你们在学校后山做了一次最逼真的虚拟。你脱光了她。她的身体在黑暗中荧荧发光。这是你第一次这么彻底这么从容面对着她的全裸身体。那身体变得有些陌生。然后你也把自己脱光了。你把她放倒,放在一块硕大的岩石上。你吻她,先轻轻一触,然后狂吻了起来。你又吻她的身体。从上到下,重点分明,有条不紊。你享受着。这是在你们的新房,树干是你的床架,树叶是你的蚊帐。简直奢侈。月亮当空。月光是金色的,像一个烤热的金盘。你被烤得熔化了,像一股钢水。
可是钢水被困住了去路。
你又颓然垮了下去。
她起来了。她望着你。她的脸没有表情。她忽然握住了你。她欣赏着它。蓦然,她把它含进了嘴里。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你甚至有点怕,有些不习惯,缩了一下。她哼了一声,抬起了头,眼睛在问:你不喜欢?
不,我喜欢。你用眼神说。
她一笑,又低下头去,含住,运动了起来。你呻吟了。她也呻吟了。如愿以偿,不,已经超越了。你抚摸着她的脸,她的头发,她的发丝摩擦过你的指间,痒丝丝的。你又把手按住她的头,狠狠往自己压。她痛苦地扭动着头。你快意。她是你发泄的对象,她是一个女奴,你是帝王。这个世界就是这么不公平。你侧过头,你望见山下一片灯火辉煌,远远的,一个城市倒竖着。上海。
这是你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一个正在繁荣的城市。你在它的边缘。很静。你明显感觉到快感的弧线,有点冷,有点黑。黑暗中的快乐,快乐中的黑暗。
你想起那一次,她说:三天以后……一缕黑暗笼罩而来。这是你有生以来的第一缕黑暗。你从此知道了黑暗如穴。你什么也看不见,你不能把握。你朝这洞穴呼喊,声音被吸人无边的空虚……你紧紧抓住,你的手脱了。
她抬起了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淫荡?她忽然问。
你猛地抱住她。是我淫荡!我是畜生!我耻辱。我全部努力都是要让你受辱,让自己受辱!我不让你去,我再也不让你去了!
她摇头。
你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唯一的一次。
我一定要雪洗这个耻辱!
5
星期六。
你数着日子。上课也神思恍惚,不停地看她,好像看着就要出征的战友。
你们的班主任好像观察到了什么,老是提问你。你当然什么也不会回答。他就说:人在课堂,心在操场,你到底在想什么?有人就叫:他想拔草!现在还没到义务劳动的时候!老师说。全班就哄堂大笑。
那些也在悄悄恋爱的同学,那两对,他们也大笑着。他们是害怕扯上自己,要用笑你来显示自己清白。这种事,到了这份上,是不会有援助之手的。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学校不远的一个公园,一对恋人一天晚上被治安联防从草丛里揪了出来。你们看到了。那一对男女被押着,低着头,女的把头发披在脸上,像暗娼。她大腿侧边的裤口,拉链还来不及拉上,露出里面红卫生裤。你瞧见联防队亮晃晃的手电筒。你打了个寒战。你瞧她,她冲你笑了笑。你们都笑了,也不知是在笑那对狗男女,还是在强作无所谓。接下去几天你头脑简直一片空白,好像无所期盼。直到最后一天,那个傍晚,你瞧见她背着书包走出了教室。你忽然不顾一切追了上去,叫住了她。
她停下来。可是你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你冲她喂了一声。她乜了一眼你:干吗!语气从来没这么嗲。
干吗!边上有人学起来,笑。
你也笑了。末了,你向她做出个OK的手势。
OK!她也做。
然后,你什么事也没有似地回家了。吃过晚饭,你又习惯地去拿书包。你突然被什么烫了一下,一跳,奔出去。父亲从屋里追出来:到哪去?你才意识到没带书包,又转回来。
你想到哪去?父亲又问。
没有……
什么没有!
人家去学校嘛……晚自休。你支吾。
我不管是不是晚自休,父亲拿筷子敲碗,筷子溅着很寒碜的饭汁。我只看你考得上考不上!明年,就要兑现了!
你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这么说。明摆着你高考就是考不上,他又不是不知道。你居然也答应了。你根本顾不了那么多。你只想冲出去。你冲上了大街。你刹住了脚,想着该往哪里去,你这才记起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去的是哪
个公园。那么多公园!你又没自行车。天一茬一茬黑下来了。你扭头往回走。父亲的自行车就放在家门口。你拽过,就要上,可卡住了。车上着锁。你闯进去,父亲惊愕地瞧着你。 我要车!你说。 什么? 我要自行车! 父亲好像明白了,站起来,可是他的手没有揣进口袋。他好像要说什么。他还要哕嗦什么!你猛地冲向工具箱,抄起一把榔头,折出来,哐哐哐就砸起车锁。父亲冲出来,你已经骑上车走了。车锁还挂着,绊着轮子哒哒响。你只顾骑。天完全暗了,像一块恐怖的黑幕布悬在你头上。你拚命骑。有一次你连车带人被撞倒,你翻身跳起,抓过车把又跨上去。车把子歪了,可你—‘点也没察觉。你只想着快,快!你仿佛瞧见他已经向她伸出了手了,可你还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你看见了联防。几个联防向你走过来,他们腰间吊着手电筒,泛着银光。你想叫住他们,可你没有叫。你不知道自己是想借助他们打捞她,还是怕他们把她抓住了。你怕那手电筒的光。当那几个联防经过你身边时,你慌忙把头掉到别地方去。他们一过去,你又后悔了起来。你看到了黑暗。在黑暗的某个地方,她正被他压在地上。他像恶虎压着自投罗网的小动物。你甚至还能听到他得意的狞笑 (原来他并不傻)。她的脸在斑驳树影中痛苦挣扎。她在喊你救她。她在叫:我不干啦,我不干啦!
一辆公交车对你嗥叫。那车上的人们都在安逸地过着他们的日子哪!你真恨自己,把她送出去。我们不干啦!我们不干啦!
你像没头苍蝇在街上乱跑了一夜,连他们的影子也没见到。街灯——处一处地熄灭了,夜像不可测的深渊。你瞧见一个公园门口,一个老太婆在收拾椅子。有几个联防打着哈欠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