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仿佛父亲真的是
死了一样,这么说着,奶奶哭了。
父亲经常会走到我们家的北窗口,打开窗子,像毛主席一样双手叉腰,久久伫立,眺望窑港。他是在欣赏砖窑烟囱上他写的三个大字。他很有成就感,虽然他差一点儿摔死。他经常来北窗口,令我深感不安。因为从前,他是从不来此眺望的。这个窗子,基本是我的一个私人领地,是我宽广舒展的精神生活,是我的一个诗意的秘密。现在这个空间受到了挤压,大有被侵占的恐惧。
有时候,父亲还会在北窗口指点江山。他对我说,看,窑港过去,就是三里桥了。三里桥过去,就是公社广场了。我知道,公社广场是父亲的领地,他每个月都会去那儿放露天电影。他在那儿放映了十多次《地道战》,而《红灯记》和《智取威虎山》,我想至少放过三十遍。每次公社广场要放电影了,他都不会事先露个口风,总是对我守口如瓶。害得我从外头得到消息,搬了凳子去广场,已经占不到好位置。也许他是大公无私,不让我走后门,但在我看来,他总是变着法子惩罚我。他是一名影剧院的放映员,却让他的儿子每次都是斜着眼睛看电影。
每次父亲到北窗口伫立,我都想对他重复说一次,爸爸,你的“福”字写错了!但我怕他抽我耳光。我感到委屈。不过我相信,我真理在手,一定要坚持。总有一天,我要让他改正这个明显的错误。我甚至偷偷有了一个想法,那就是,哪天我要爬上砖窑的烟囱,去把那“福”字里多余的一点涂掉。也许我会因此而摔死,但我的死是有意义的,重于泰山!
父亲摔了之后,右脚就有点瘸。他一直相信它会好起来。但是,过了几个月,他还是瘸。窑厂为了表示歉意,隔三差五给我家送一些黑泥来。黑泥堆放在楼下的公用厨房里,散发出腐朽的气息。腐朽的气息在我们家到处弥漫。我想,一个人躺在棺材里,若干年之后,棺木腐烂,应该就是这种气息吧!奶奶听了,连说阿弥陀佛。
有一天,有一个男人,从苏州来,找雪老师。他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围着一条围巾,风度翩翩。雪老师正给我们上课,她用粉笔在黑板上吱吱嘎嘎地写字。她的字像她的身体一样柔美。只不过,她在黑板上写不直。从左到右,开始高,后来低。越写越低。要清楚地看到雪老师在黑板上写的字,我的体会是,必须把脑袋略向右侧,这样看上去效果很好。男人直接到教室来找雪老师,他站在教室外的窗口,吸引了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除了雪老师。我们都发现了这个男人,而她还在写板书。当她发现他的时候,她的脸,突然红了。她向他走过去,走到窗子口,对他笑,笑容是那么妩媚!我还看出,她流露出撒娇的目光。我想要不是当着这么多学生的面,她一定会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
雪老师红着脸回到教室里,对我们大家说,同学们,老师有点事,余下的时间,请大家做第几页第几道和第几道作业。她说,大家不要吵闹,作业做完了,就预习下一课。
我冲到窗子口,将半个身子探出去,看到雪老师挽起男人的胳膊,向她的住处走去。她的身体,向他靠过去,她像个孩子。
我回到座位上,他们的背影,却一直在我眼前浮现着,挥之不去。他们越走越远,越走越小,却始终在走。他们没完没了地走,一直走向天边。我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茫然得很,呆坐在教室里,半天都不知道该做什么。
后来我看春忆,他也不在做作业。他埋着头,在撕纸。他把一张纸,撕成一条一条的,撕得很细很细。撕完了一张,再撕一张。下课铃响的时候,我看他桌子上堆了一大堆纸条,像切面店一样。
一整天我像丢了魂——奶奶这么说我。她问我话,我也不答。她取出蚊香,为我点燃,嘴里念起经文来。父亲回家,正巧撞上,便抢过奶奶的蚊香,在地板上踩灭了。他的解放牌大头棉鞋,有着厚厚的轮胎底,那是他的一个朋友,在部队当汽车兵的,复员的时候,带回来送给他的礼物,几块汽车轮胎皮,他请鞋匠把车胎皮钉在了他的大头棉鞋底下。他用车胎底,将蚊香碾来碾去,碾成了深绿色的粉末。他跺了几下地板,大声呵斥奶奶,说他刚参加过冬季防火会议,领导传达了中央文件精神,要全国人民都注意防火。他指斥奶奶,简直是在放火!并且预言,我们家的房子,总有一天要被奶奶的蚊香头烧掉!
晚上我做了恶梦,梦见我们家全木结构的老房子着了火,我们置身一片火海。火舌翻卷,如旗飞舞。火与烟,直冲云霄。父亲、母亲和奶奶,他们都突然长出了翅膀,飞向空中。他们在空中鸟一样飞来飞去,还伸出手来指指点点,说着这儿的火旺,那儿的烟黑之类的风凉话。而我,深陷火海,没有翅膀。我用力喊,却发不出声音。我着急得大哭,他们,那些飞在空中的我的亲人们,却鸟瞰着我,发出一阵阵快乐的笑声。
在鸟一样飞翔着的人们中间,我发现了雪老师。她也在天空飞着。她的翅膀与众不同,宽大,招展,洁白。我发现了她,喊她的名字。她终于也看见了我,她于是飞下来,让我爬上她的巨翼。她是芳香的,她的翅膀有力地扇动着,扇出阵阵香风,布满了整个天空。“抓紧了!”她说。她带着我向高空飞去。她带着我,越飞越高。天越来越蓝了,离地面上的大火,也越来越远了。我不再有烟熏火燎的感觉。风越来越清凉,甚至是寒冷了。我叫着雪老师的名字,告诉她别再向上飞,我冷。她回过头,风吹动她头上的洁白如雪的绒羽,她的嘴像一只真正的鸟喙,尖的,向下勾的。她让我闭嘴,她说,别说话,否则——
我又叫了一声雪老师,便从她的鸟翼上滑落。我从天空深处向地面坠落,可怕的坠落! 我大叫着醒来。
奶奶抚摸着我的额头,说,你发烧了!她说,都是你爸踩烂了香火,菩萨生气了,报应到你头上。她嘴里嘀嘀咕咕,代替父亲向佛认错,请佛原谅。
春忆居然说,昨天来的苏州男人,是雪老师的父亲。他来看女儿,带了很多吃的,在人民旅社住了一晚,已经走了。不可能吧,雪老师的父亲?他看上去比雪老师大不了几岁呀!他怎么会是雪老师的父亲呢?春忆说,是雪老师亲口对他说的。他还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纸包,里面包着三颗粽子糖,说,喏,雪老师爸爸带来的。
春忆已经去过雪老师那里了?我感到心被什么刺了一下。我差点儿忍不住一甩手,把他纸包里的三颗糖打落在地上。我转身走了,我去了一趟厕所。我蹲在厕所里,蹲了半天,并没有大便,也没有小便。什么都没干,倒把屁股蹲凉了。我站起来拉上裤子的时候,肚子一阵痛。
我敲敲雪老师的门,没有反应。我以为我敲得太轻,她没听到。我于是弯下腰,向门缝里张望。她的床,她的课桌,她的椅子,她的脸盆架,都安安静静的,没有她。雪老师——我对着门缝喊了一声。我的声音怪怪的,自己听来都觉得可笑。我庆幸雪老师没在屋子里,要是她听到了这声喊,她会受惊吓的。即使她不被吓着,她也会觉得可笑,觉得我是一个多么可笑的人。
我不知道在那一天中,春忆是不是把三颗粽子糖都吃掉了。他是一下子吃掉的呢,还是克制着自己,先吃一颗,过很长时间,再吃一颗? 也许他每次只咬半颗吃。他舍不得嚼,只是放在嘴里,令其慢慢融化。甜汁慢慢地在他的嘴里,在他的舌面上烟一样散开,他会美得闭上眼睛么?糖在他的嘴里完全融化之后,米一样小巧的松仁,就会落在他的舌头上。他就仔细地嚼它,它的芳香,像一阵烟,在他的口腔里弥漫,并且弥散出来,从他的嘴角和鼻孑L逸出,香了大半个天空。
第二天我遇见雪老师,满以为她会对我说,你来,你到我宿舍里来!然后我跟在她屁股后面,去了她的住处。她从一只广口瓶里,或者是一只铁罐中,取出粽子糖来。她用尖尖的手指,将粽子糖取出。一颗,两颗,三颗,一共是五颗,比春忆还多两颗。她把糖放在我的掌心,说,里面是有松仁的,你要慢慢吃,不要一下子把糖咬碎。你要含着它,让它慢慢化了,松仁最后出来了,它很香的啊!她甚至可能会拿起一颗,直接放进我的嘴里。她的手指,碰到了我的嘴唇。可是,这都是我的想象,事实是,她见了我,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好像世界上没发生过任何与粽子糖有关的事。她的父亲并没有来看她,也没有给她带来粽子糖。而她呢,更没有把粽子糖给春忆吃。
我很怀疑,春忆其实是在说谎,雪老师根本就没有给他什么粽子糖。他的三颗破糖,只是他妈妈从什么地方买来给他的。或者是他从邻居家里偷来的!但我无法说服自己。我的内心,有一个斩钉截铁的声音,告诉我,糖确实是雪老师给他的。雪老师给了他三颗松仁粽子糖,却没有给我一颗!这也许是她最后的三颗糖了,他去了她的住处,她就取出来,一股脑儿都倒给了他。她把糖给春忆的时候,一点都没有想到我,她根本就没想到,应该留下一颗糖给我。她这样做,对我实在是太不公平了。她让我感受到了太深太深的伤害。
我见到雪老师,开始不理她了。我看见她从对面走过来,我一眼都不看她,就从她身旁走过去了。我与她擦身而过。与她交身而过的时候,我闻到了她的气息。她的气息是暖的,香的。我这样做,让我自己感到心痛。这一股暖的香气,更加剧了我内心的疼痛。在课堂上,我看着雪老师,她光滑的脸,她洁白的脖子,还有她隆起的胸部,我感到自己正在向下坠落,急速地落下去,却抓不住任何东西。当她的目光向我投过来时,我却又故意地迅速躲开了。我不看她。我这样做,看似在惩罚她,其实是在惩罚我自己。我对我自己真是狠心!
我潦草地写语文作业。而从前,我的字工工整整,我把写语文作业视为一种享受。我一边写,一边想象,雪老师将我的本子打开,看到一行行整齐的字,看到一丝不苟的每一个笔画,她是怎样感到愉快,嘴角不由得漾开了笑意。她写在我作业本上的每一句批语,每一个字,都是愉快的。甚至那一个个红笔的勾,都带着轻快的神色。她用红色墨水写出的“好”和“认真”,那几个普通不过的字,在我看来,却充满着女性的妩媚和柔情。而现在,我的字潦潦草草,还故意写了一些错别字。我甚至在写完作业之后,用手将字迹故意擦模糊,搞得脏兮兮的。我想象她在打开我的作业本时,一定会感到诧异。她的眉头皱了起来。她也许会把本子合起来,再看一眼封面,看看这本本子,到底是不是我的。她的疑惑,不仅浮现在她的眼中,她还在本子上打了问号。她什么都没写,只打了一个问号。这个红色的问号,像一只夸张的耳朵,又像一个脑袋的侧面。她的意思是,你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是你写的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的泪水,滴落到作业本上。窗子外的鸟儿,清脆地呜叫。我看看窗外,并没有发现鸟儿的身影。我倒是看见了天。天是那么蓝,蓝得鲜艳而纯净。云又是那么浓,又浓又厚重,白得耀眼。云显然是被风推着,它由东向西,从窗口移过去。
蓝天白云下发生了不幸的事,我的奶奶死了。她死得是那样突然!她亲手点燃的一盘蚊香,还在冒出袅袅青烟。香头上燃烧着的红色小点,还在不易察觉中绕着蚊香的中心旋转。她坐在矮小的烧火凳上,靠着墙,像是还在念着经。只是她的头垂得有点过低了,叫她叫得再响,她都不理睬了。父亲当时不在家,母亲对我说,你奶奶死了!母亲让我哭,让我大声哭,因为她哭不出来。我过去叫了一声奶奶,我的声音颤颤的。我生怕她转过头来,哎——答应我一声。但她不理我,我似乎更害怕。我也哭不出来,我非常着急。我知道母亲的心思,家里死了人,总该有哭声。而她一时哭不出来,当然希望我能哭。现在是她最需要我的时候,如果我能大哭,无疑是为母亲排忧解难,为家庭作出了一点儿贡献。我就试图哭,我干嚎了一声,自己听来这声音都是怪怪的,不像是哭,倒像是在装鬼叫。我在内心感到了滑稽,因此差点儿笑出来。
感谢来自空中的一个声音,终于让我突然感到伤心。一阵伤心的感觉,从心灵深处喷涌而出,我不仅泪雨滂沱,而且泣不成声。我听到在很遥远的地方,有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叫着雪老师。雪老师——那一声唤,是那么空灵,就像我经常听到的教室窗外的鸟鸣。这一声唤,虽然细若游丝,却令我内心震颤。我感到悲从中来,我伤心欲绝。我哭,我流泪,我哽咽,我完全被哭所操纵。那天,我不知哭了有多久。也许半天,也许是一天。直到父亲闻讯赶回家,直到来了一些亲亲戚戚,我还在哭。我除了哭,什么都不干。
直到父亲出面制止我再哭,我还是哭。我的哭一经启动,就再也无法停下来。父亲恼了,甩了我一巴掌。他打在我的脑袋上,几乎将我打翻。他说,别再哭了!人已经死了,你哭也哭不活呀!他把奶奶的遗物,被褥、衣服、鞋子,她使用的毛巾和牙刷,还有她用剩下的几盘绿色蚊香,在屋后集中成一堆,点火烧了。火烧不旺,因此浓烟滚滚。黑烟翻腾着,像猛兽一样从火堆里蹿起来。
在为奶奶治丧的这几天,春忆有了新发现。他告诉我,他已经不止一次看见潘老师晚上去了雪老师的房间。潘老师双手插在裤袋里,在黑暗中慢慢走路。他尽量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但他是有目的的。他要去雪老师那儿。他尽量不让别人看出来。他走到路灯下,看到 —截烂毛竹筒(那是渔民用来做渔网的浮标的),就踢了它一脚。它滚出去老远,他走到它跟前,又踢了它一脚。直到把它踢进黑暗里看不见。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的时候,潘老师就吹几声口哨。他吹的是什么曲子?我问春忆。春忆说,当然是《大海航行靠舵手》,除了这个,他就只会吹《国际歌》。我一直盯在他后头,春忆说,有一次,他差点儿被潘老师发现了,因为春忆踢到了一个烂竹筒。
潘老师走到雪老师住处的门口,笃笃笃敲了三下门。他敲得一响两轻,就像打暗号。但是雪老师根本不知道什么暗号不暗号,她在里头问,谁呀?她的声音当然很好听。潘老师说了一个简单的字,我!雪老师听出来了,她开了门。门吱呀一声,橘黄色的灯光涌出来,把潘老师的一半身体,也照成了橘黄色。他走了进去,门关上了。
这些都是春忆说的。
他们在里面干什么呢?你过去看了么?
春忆点点头说他看了。至于他通过雪老师的门缝,看到了一些什么,他始终不肯说。
他越不说,我越想知道。我越想知道,他越不肯说。
春忆给我看他的装置,他希望我能从家里偷出几节干电池和一颗电珠来,否则的话这个计划就较难实现。他已经有了十多米铜芯线、一颗电珠和两节一号干电池。电珠和干电池,是从他家的手电筒里取下来的。而两节干电池,他认为远远不够。他希望我能从家里偷一些出来。至于电珠,最好也要多准备几颗,以用作试验。我觉得有些为难,因为家里的手电筒,几乎是父亲的宝贝。他喜欢手电筒,常常将它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