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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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3期-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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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把她好好地还到你手里。眼下,安静对你最为有利。明白了?” 
  听了黑人警察这么说,道光靠了墙颓然瘫坐下,他知道在美国的法律机器前个人是完全无能为力的,它的合理和它的荒谬一股脑儿全得接受,因此他只能眼睁睁地看警察把挣扎嚎叫的鲍蓓带走了。 
  第二天上午,来了一个胖胖的脸色极其红润的警官。他非常客气地问道光,他是愿意自己花钱请律师,还是由警察替他叫一名政府的免费律师。道光问,自己请怎么样,政府请又怎么样?他耸耸肩,摊了摊手,答非所问地说:“你自己看着办好了。”道光哪里经见过这个事,又如何“自己看着办”,他只能取其容易的做—— 让警察去请政府的律师。警官走了之后,头天夜里那个黑人警察来告诉道光鲍蓓没有事,在 “可靠的手里”。道光就问他政府的免费律师和自己请的律师有什么不同。警察一听他已经请了政府免费律师,便跺着脚说道光不懂,美国哪里有不花钱的午餐。自己请的律师可以为他争到自由,而政府的律师就难说了。道光一听急了,待要反悔,可是免费律师已经进门。黑人警察转身出去前对道光使了个眼神说:“提一提鲍蓓,鲍蓓!” 
  那位受雇于政府的律师眼睛长得非常小,看起人来一带而过,仿佛懒得睁大眼睛把对方看清楚。他跟道光的握手也是敷衍潦草的。可道光见了他,依然当成救命稻草,忙不迭地向他讲述昨夜事情的始末,表明自己的无辜。小眼睛律师眯着眼睛,一张脸上完全免去了眼睛的位置,那张不带眼睛的脸听一句,就张一张嘴说:知道了,知道了。他根本不耐烦把道光的话听完,就叫道光填一张表格。道光看着这个小眼睛的律师,真想上去踢他一脚——他怎么可能指望这个白痴帮他辩护成功。他就是再有理,这位律师的尊容也能很容易让他输了官司。小眼睛律师等道光填好表格,什么也没有表示,扬长走了。道光丧气极了,连黑人警察关照的话都忘了,但他即使记得也完全没有兴致开口。鲍蓓又怎么样,鲍蓓照样也得蹲号子。在美国就是总统犯了事,也钉是钉铆是铆的!这真是个伟大无比的国家啊。事到如今,他简直想不出这事还能再怎样继续荒唐下去,要是真送去蹲监狱……那可是……太他*的滑稽了……他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不能相信眼下的一切是实景真事,只疑惑自己是在一个最无理性的梦境里。 
  到了下午出庭时,道光被累和沮丧弄得昏头涨脑。整个人像悬在半空,律师说什么,法庭说什么他全都听不懂了。前后不到半个小时,也就散了庭,道光连结论都不曾听明白。只见律师转身和他握一握手,这一次小眼睛却完全睁出来,大刺刺地说:“瞧,你该谢谢我的,没事了,回家吧。不过,记住了,珍惜你的狗!”道光木木的,对律师的话摸头不着,也不知道高兴,也不知道言谢,只管呆头呆脑望着律师转身去了。 
  末了,还是那个黑人警察来开车送他回家,路上告诉他,那位律师挺够意思,一知道了鲍蓓的事迹就存心帮忙了,因此法院只算他一个“秩序干扰”,这在美国的法律里算个最轻微的罪行,甚至不会被记录在案,跟没有也差不多,只是对起诉者有个交代。道光渐渐回过神来,奇怪说,他并没有对那个律师提鲍蓓的光荣历史,他都准备破罐破摔了,他没准还真有兴趣尝尝在美国蹲监狱的滋味。黑人警察一听,就用一只乌木也似的大手拍一拍道光的肩头,说:“胡说,你这人怎么这样,你若进去蹲着,你的狗怎么办?连我都替你急,你怎么不为了你的狗争一争?幸亏我多事,是我到局子里特地把两个月前报道鲍蓓和你的报纸找出来——真是上帝帮忙,报纸居然没有扔掉。我怕律师不信你,就把报纸塞给律师了。瞧瞧我干得多么漂亮!你的鲍蓓得认我作个干爹。” 
  道光听得张口结舌。黑人警察斜睨着他,笑起来,说:“告诉你实话,昨天夜里见你为你的狗跟我们警察回嘴,就让我瞧得起你。我喜欢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当然也喜欢赤胆忠心的好狗。这年头,好汉和好狗都不容易碰得到。” 
  道光听了他这一席话,振奋起来,也伸出手去拍一拍黑人警察的肩头,说:“我叫DAWN,我们这就是朋友了,我要送一幅画给你,真的。” 
  “哈,真的?我叫杰夫。没错,我们就是朋友了。” 
  
  
   十二 
  道光回了家,可鲍蓓还在警察手里。它要经过五天的检查观察期之后才能领回家。没有的蓓的那几天,道光过得丧魂落魄。他天天打电话向杰夫打听鲍蓓的情况。在第三天上,杰夫告诉他,情况不大好,连着这几天鲍蓓一直拒绝合作,不肯吃任何东西。杰夫拿了那篇报道替鲍蓓作宣扬,结果警察局同意让道光提前把它领回去——怕它饿死。只要道光保证让鲍蓓回家后三天不出门,他们再来从狗身上取一次血样就可以了。 
  道光飞车赶过去,由杰夫陪他进了一个院子。那院子很大,院子的一边有不少铁丝的笼子,里面圈着狗,想是警察饲养他们警犬的地方。道光看到他们从远处角落一个孤零零的笼子里放出了鲍蓓,鲍蓓出了笼子,并没有如他期待的那样欢天喜地地朝他跑来。它垂着脑袋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毛皮凌乱,精神萎顿,看上去简直猥琐。道光愣愣地站下了,不能相信那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鲍蓓。它那副没精打采、缓慢迟钝的窝囊样子,简直让道光的脸丢得一千二净,而且它居然迟钝到没有发现远远站着的主人。 
  道光满心不快地朝它走过去,想把它赶紧牵走了事。他刚走了两步,却见鲍蓓突然像煞车一般站定了,身体猛地直了起来,一对耳朵也支了起来,鼻孔大大地张开,贪婪地吸着,吸着,身上的毛凛然一竖,随即又垂下来,身体却像发了寒颤似地抖起来。 
  道光想,是它发现自己了,他朝它试探地叫了一声:“鲍蓓!” 
  随着他这一叫声,鲍蓓显然认出他了,但它非但没有冲过来,反而后退了一步,定睛注视了道光十几秒钟,弯曲起后腿,伸直身体,鼻子朝向空中,从胸腔深处发出了一声凄厉的长嗥。院子里的警察们都被这狼一般的长嗥惊呆了,不等他们缓过神来,只见一道黑色的闪电朝前一窜,一下子就把道光扑倒了。 
  警察都被吓白了脸,一个手快的已经迅速拔出枪来,对准了鲍蓓嚷道:“天!这根本是条疯狗,谁说她不是!打死她?” 
  离道光最近的杰夫忙举起双手摇着喊: “别,别开枪,这狗只是太高兴了。没有事。” 
  鲍蓓想不到自己的冲力太大,把道光一下子就撞倒了,但它已经顾不上抱歉,它完全被狂风暴雨般的喜悦主宰了,它在那一声凄厉长嗥中把它这几天里经历的委屈辛酸宣泄一空。它把两只前爪搭在道光的肩上,把他裸露的每一寸皮肤都舔到了,包括耳廓里面。道光身上的衣服几乎被它性急慌乱的前爪撕破了。它边舔,边抓,边叫,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道光满脸通红,当着那么多警察的面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一任她舔着。 
  警察们全在四周站着,没有一个人开口,也没有一个人动弹,只是齐刷刷地看着他们。一位警官对那个拔出枪来的小子低喝道:“还不把枪收起来,你眼珠子掉地下啦?!” 
  道光最后总算可以推开鲍蓓,从地上站了起来,整了整身上的衣服,对周围的警察解嘲地笑笑,故意用轻描淡写的口吻说:“这家伙,它高兴疯了。” 
  两三年过去了,一个画家领着一条狗四处漫游作画,已经成为怀特小镇一道不变的风景。 
  道光现在除了画动物肖像也画风景,他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他和鲍蓓遭遇恶狗和警察的那个地点。原来,那里有一道非常美丽的峡谷,称为“印第安谷”,里面有奇石异树,地貌非同寻常。石缝里冒出的清洌泉水,潺潺汇成溪流,流出峡谷,一直流进哈得孙河,沿溪流的风景美不胜收。道光明白了,那天夜里鲍蓓跑了那么远,就是要带他到这个山谷里来嘛。如今,道光带了鲍蓓常来,一呆就能呆一天,他画下了这个峡谷中春夏秋冬四季的风景,年年画却也画不够。当他支着画架写生时,鲍蓓则在峡谷中行猎撒欢打滚,一到了这地方,两个都觉得是在天堂里。道光送给杰夫的就是一幅峡谷里的风景画。所有在峡谷中画下的油画写生风景给道光带来了新的声誉,纽约有一家画廊每年定期给道光办画展,搞得美国油画界某个莽撞的评论家甚至提出这样的问题,是否美国在十九世纪曾赫赫有名的哈得孙风景画派竟在一个中国籍画家手里重新复活了? 
  可道光和鲍蓓不管这些,他们只是出行,画画,享受阳光、空气、美景、自然。中国籍画家手里重新复活了? 
  可道光和鲍蓓不管这些,他们只是出行,画画,享受阳光、空气、美景、自然。 
爆 炸
荆 歌 
  小时候,我经常看着烟发呆。奶奶信佛,等父母亲上班去学校之后,她偷偷取出佛像,给佛像上香。香的烟怪怪的,是几万种香气中特有的。很多年以后,我游历大大小小的佛寺,有时候,就能在寺院里闻到这种香。它总是令我一下子恍惚起来,仿佛回到从前。香气和声音,是最容易保存记忆的,我以为,比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更能勾起人对某个年代、某个人、某个事件,以及某个场景的记忆。心情在这种突然闯入的香气里,一下子就回到了过去,那么逼真,甚至无法挣脱。香被点燃了,我看到那香头上冒出的烟,仿佛是茧里抽出来的蚕丝,柔软、纤细、光滑,绵绵不断。它们飘着,舞动着,扭曲着,向上,向上,悄然散尽。香头上冒出的青烟,青白色的烟,在昏暗的空中,跳着至柔的舞蹈,使人精神恍惚,感情软化。人站在佛像前,或者跪在佛像前,内心纯净,有了一种皈依的感觉,这多半得益于袅袅的香烟。它就像教堂里透明的唱诗声一样,清涤人的内心,将人导向空中,给人轻而上升的感觉。当然,我还发现,青烟在空中经常会组成一些文字,有时候是“了”字,有时是“之” 字,有时复杂些,会舞出“乡”和“可”这样一些字来。多年以后,我在阅读中接触到“烟篆”这样一个词,我才明白,其实有一些古人,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如果这也能称之为秘密的话。是烟在舞动的时候,常常会组成篆字呢,还是篆字修长柔美,有飘烟之感?这就不太明白了。 
  燃香的气味,很难在屋子里彻底散尽。父亲回家之后,吸了吸鼻子,显然他是闻到了香的香味。他皱了皱眉头,当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用犀利的目光,看着奶奶,这个不孝之子,仿佛要用目光这把刀子,捅他母亲几个窟窿。奶奶在父亲尖锐的目光之下,也不为自己狡辩开脱,她只是躲躲闪闪。不光是目光,连身子都是躲躲闪闪——手,头,脸,甚至肩膀,都在躲着。她明白她做错了什么,但她恕不能改,为了她的信仰,她宁愿低三下四,忍辱负重。 
  有时候父亲则不会睁只眼闭只眼。他会勃然大怒,命奶奶交出佛像,交出香。她的身子缩得越来越小,像只老鼠一样,在昏暗的室内摸摸索索,结果交出了佛像,还有一包细若游戏棒的土黄色的香。父亲说,镇子上就有一户人家,因为家里老人搞“迷信活动”,老人被打趴在地上,而老人的儿子,则被逮捕了。这事儿就发生在昨天。父亲认为,也许明天,最迟后天,这样的悲剧就会在我们家发生。我肯定奶奶是感到恐惧了。但是,我又相信,她不会是因为恐惧才出卖了她的偶像,她所以背叛了她的信仰,是因为生怕她的儿子被捕。 
  父亲取来一只破脸盆,这只脸盆搪瓷斑驳,早已漏了,长久以来是我们家的柴火盆。劈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木柴,被存放在这只脸盆里。每天早上,母亲到户外去生炉子,就会把它和煤炉一起搬到巷子里去。一同搬出去的,还有一把破扇子和一个铁制火钳,另外还有一只铝质热水瓶外壳——这是用来充当烟囱的。第一步是点燃刨花,然后引燃木柴,然后才将蜂窝煤放上去。煤一上去,烟就顿时浓烈起来。浓烟滚滚。母亲总是会在这阵突至的浓烟里厉害地咳嗽。她的咳声和烟一起上升,一起散开来。破扇子频率很高地对准煤炉下方的小门哗哗哗扇动。火从蜂窝煤上蹿起,烟就淡了,咳嗽声也渐渐平息了。这时候就要把“烟囱”套上去,给煤炉戴一顶高帽,好像它突然成了“反革命分子”,或者“流氓犯”,总之是“牛鬼蛇神”吧。火被这个热水瓶外壳吊起来了,帽子顶上,蹿起红色的火焰。如果巷子里有风的话,这火焰会蹿得更高。 
  脸盆里的木柴,被倒在了地上。奶奶交出的佛像,还有香,都被扔了进去。父亲在上头扔了一大把刨花,划一根火柴,火就激动地吐起舌头来。烟从破脸盆里腾起,仿佛那木制的佛像,忍受不了火的温度,飞升而起了。母亲咳了起来。父亲用目光制止了她。在这时刻,咳是不适当的,应该噤声。任何声音,都会暴露秘密。母亲于是用衣袖捂紧了她的嘴和鼻孔。但她的咳声还在沉闷中挣扎。我闻到了香气,那土黄色燃香所特有的香,比平时更浓烈,简直是在撞击着我的嗅觉。还有另外一种香气,也那么明白,确凿无疑。尽管这香气是陌生的,但我一下子就肯定了,它是佛像的香气。这尊佛像,究竟是用什么木头雕成,会有如此奇香?它的香气高雅脱俗,并且是宽容的。这香气仿佛在对我耳语,它让我明白,它并不委屈,更不抱怨,它只是平静地香着,让人心安静下来,让人的身体有轻盈向上的感觉。 
  破脸盆的温度在上升,搪瓷发出哔剥的爆裂的声音。香得仿佛整个屋子都在向上升腾。父亲再次检查门窗是否关紧,又把窗帘拉了一遍。但香气还是逸出了,引起邻居的关注。他们来敲门,咚咚咚地敲门,以为出了什么事。我们越不开门,他们敲得越起劲。最后父亲动员全家火速行动,将破脸盆里还在燃烧着的佛像和香,一齐倒进煤炉中,最后在上头压上一只又黑又湿的蜂窝煤。“这又是为什么啊?在屋子里生炉子,会烟得吃不消啊!墙也熏黑啦!而且危险啊!冬季要注意防火安全啊!”邻居们投进来狐疑的目光,同时这么说。 
  佛像没有了,奶奶就对着空墙敬香。没有香,她就以蚊香代替。她无法将蛇一样盘绕着的蚊香拉直,她说,拉直它就断了!她只能让暗红色的香头转圈,转了一圈又一圈。蚊香的烟是混浊的,散乱的,它没有柔美,更不会幻化成文字。而且它的气味难闻。 
  它就像黑泥的气味。 
  我们家楼上向北的一个窗户,是一个很小的窗户。我经常坐在这个窗户口,眺望窗外的风景。“风”和“景”确实是应该联系在一起的。我注意到,即使是无风的日子,空气也是流动的。零级无风,烟向上冲——这是我在一本科普杂志上看到的一句话。那些日子风力是零级,远处的黑烟,确实是既不向东边飘,也不向西边飘,也不向南边飘,也不向北边飘。它只是慢慢地向上升腾。在升腾的过程中散开。但在我的感觉中,零级风力,并不等于空气就绝对是静止的。我注意到北窗外的叶子,那些香樟树的枝枝杈杈上的细小的叶子,在无风的日子,也轻微地摇动着它们的手掌,小巧的,绿色的手掌。造物让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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