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杰克突然在他头顶上——他爬到木头堆上去了——大声大气地说:“嗨,DAWN,怎么样,我们差不多该走了,甜点咖啡都备好了……”
道光一声不响地爬出洞子,挠一挠头发,拍拍身上的土。
他跟了杰克进了屋,吃甜点,喝咖啡,一直沉默着。他对杰克展示给他的狗洞不置一词,他仿佛害怕自己一张嘴,就会把刚才那种在单纯前缴械的感觉丢失了。
杰克见他不响,瞅着他,眉开眼笑的,反而变得话多,“嗨,你知道,DAWN,他们是瞒着我们干的……好家伙,嗨,想想看,瞒着我们挖了这么个洞,过了很久我才发现。天,你简直没法想象,他们究竟是如何把那一大堆土一点点地扬洒掉的,嗨嗨,一点痕迹都没有,他们真聪明,我跟你说过的,狗在很多方面超过人,我说过吧……嗨!有了这个洞,他们有空就进去呆着,什么也不做,我注意过,我的狗儿们只要在里面呆上一阵子,出来后就情绪镇定,好像……嗨,怎么说呢?好像在里面洗过一个澡,接受了一次心理治疗或什么的……嗨,我可够笨的,却一直想,他们呆在里面要干什么……嗨,干什么? 为什么要干什么!什么都不干!就是这样,呆着,什么都不干。哈哈,现在你也知道了吧。”
十一
道光一回家,鲍蓓就扑上来,又叫又挠。它一突儿亲昵地舔他的手,一突儿又愤愤地咬他的衣襟,轮番表达它见到主人的兴奋和被独自留在家中的不快。道光抬手解外套的扣子时,鲍蓓又猛地立起身来,一口把他插在外衣口袋中的手套叼去了一只。
道光朝它笑道:“嘿,生气啊?可他们家有四条大狗,凶极了,怎么带你去?你又不高大,也比不上‘五乘三’那么漂亮,你看看你,黑不溜秋的,短腿,粗腰,缺耳朵……”
鲍蓓仿佛听懂了似的,虎虎地竖起耳朵,又竖起尾巴,身上的毛也竖了起来。
“哈哈,你还真在意啊,得了,我不嫌你丑就行。哎,美人儿,行了吧?把手套还给我,不许咬。告诉你,杰克家还有个狗洞呢。你会不会挖狗洞?哪天你也在咱们后院里挖一个。”
鲍蓓虽听不懂“美人儿”,但见道光对它如此亲热,高兴了,松下嘴里的手套,不由分说地伸出舌头,舔道光的腮帮。道光有了鲍蓓之后,一直没有习惯被它舔自己的脸,便躲闪着说:
“好了,好了,别这么上鼻子上脸的,才分手几个小时你就这个样子,我要是出远门呢,你怎么办?好了,睡觉去吧。”
鲍蓓哪里肯去睡觉,它在道光身边蹭过来,蹭过去,道光一站起来,它就在他的两腿之间转圈穿行。道光见它这个样子,因想到今天去了杰克家,只带它散了一次步,这对鲍蓓不大公平,便说:“得,我也不想睡,带你出去遛遛。”
鲍蓓一听到“遛遛”,耳朵一竖,只在眨眼之间,就已经站在门口,两只前爪扑在门上,兴奋得直喘。见道光没动,它翻身扑向道光,身体竖直了,眼睛晶晶亮地看着道光,好像在问,真的吗?是真的吗?
道光推开它过去把门打开,鲍蓓活像患了失心疯,箭似地冲出门去,在门廊上快速兜了两圈,见道光还没出来,又窜回屋里,然后,就在道光跨出门去的一刹那,它再度利索漂亮地从道光的两腿之间把自己射出门去,站在门廊上得意洋洋地看着道光,仿佛自己刚表演了一手绝技。
时间已经很晚了,但道光却带着鲍蓓走了比平时更长的路。他也很兴奋,毫无睡意,和鲍蓓穿过已经熟睡的小镇,直走到野地里才停住。这天晚上,他对天、对地心头洋溢着一种特别的感情。他抬头又看看天空,在这里,天空不及他刚才从洞里看的蓝,而且,远处东南方向的天际隐隐透出一片暗红的暖光,那是纽约的方向,这个完全不休息、不合眼的城市,用它成分复杂的光芒污染了好大一片幽蓝的夜空。
已经是冬天了,却还没有开始寒冷。前几天,天气阴阴的,叫人以为要落冬天的第一场雪了,可是突然,天又晴了。仿佛那雪在路上被自己热心的朋友耽搁住了,挽留了,小住下来,让这里的天地空等着,而雪的配角们,风啊,霜啊,寒冰啊,就全都按兵不动,一齐等着主角来才能出场。因此这天气瞌睡般的绵软懈怠,不仅不冷,而且还带着一股睡眠中的温暖湿润。树东一棵,西一棵,也像是等得疲惫般站着,显得没有精神,远处的树则黑乎乎地挤成一簇,谨慎地向这边张望,仿佛知道今夜里道光心头正在经历不寻常的体验,不能出声打扰。可野地里仍有好些憋不住的隐蔽骚动:一根树枝不知被什么东西小心地压断了,一荚残留的野草种子轻轻爆裂了,还没有完全进入冬天稳妥睡眠的蛇虫百脚,还在翻身,嘀咕,打嗝,叹气,空气中有一股浓郁的土腥气和草木干枯后的气味,还有一种来路不明的甜丝丝的气味,显然是什么有机物腐烂的气味。鲍蓓立在道光身边,身体微微弓着,无声地转动脑袋四处嗅着,耳朵支着倾听着八方的细小声音,野地里任何压抑的动静都让它浑身激动,不断地扯紧了道光手中的皮带,要冲出去。
道光在收留鲍蓓后,从没有松开皮带让它在外面自由活动,他始终对它保留着一点戒备。他觉得它是头流浪的狗,任何时候,若野性发作,就会一走了之。可眼下,他和鲍蓓一样,身体里也有一股按捺不住的能量和冲动,他只想大喊一声,只想撒腿狂奔……他松开了皮带,说:“鲍蓓,跑!跑吧!”
鲍蓓一愣,反倒立住脚,不相信地朝他回头看看。
“嘿,跑啊,你这个狗娘养的!”
道光抢上前几步,对着它的屁股拍了一掌,自己先就撒腿奔了起来。鲍蓓醒过神来,兴奋地吠了一声,往前直窜出去。于是,一个人和一条狗发疯似地在静夜的野地里狂奔起来。这里是一片好大的开阔地,夏天长着齐膝高的草,现在早已经枯萎了,露出赤裸的大地,只有枯草的长长短短的茎残骸般地竖着,不小心也能把人绊个趔趄,道光只一味朝前冲撞出去,把那些干草茎踏得噼噼啪啪倒伏折断,而鲍蓓则伶俐矫健,早无声地窜出去,只一会儿工夫就消失在黑地里了。
道光直跑得腿酸胸紧,停下来弯腰喘气,喘了好大一会儿,才舒缓过来,觉得该回去了,可鲍蓓连个影子都没有。道光有些后悔放开了它,只能继续往鲍蓓冲出去的方向跑起来,嘴里大喊:“鲍蓓,鲍蓓——”声音传出去,却被海绵般的黑暗吸收了。道光直着腿,又走了好大的一程,早出了通身的汗,身子也沉重起来,躁得把外套的扣子全解开,敞了怀,扯着喉咙对野地里大喊鲍蓓,喊过了,又往前找。
也不知走出去多远,月亮升上来了,把空旷 的原野照得分外明亮,可是隐在阴影中的东西 却更加沉郁了。地面嶙峋起来,树也开始多了。道光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出去有多远了,火得直想骂娘,恨得只要抓住鲍蓓这个混账东西,关它三天,再叫它瞎跑!
跑着跑着,见前面黑巍巍的像是一处房舍,不待看得仔细,就听见有狗咆哮着扑上来,还不止一条。从那汹汹的气势上道光就知道断然不会是鲍蓓,他已经来不及撒腿逃跑,吓得连滚带爬地蹲下身体,口中也发出惊恐和愤怒的怪叫,一边慌忙在四下里摸索合手的武器。
狗共有两条,巍巍然有如巨兽,蹲着看去更见庞然高大。道光惊惧得汗如雨下,用手做投掷状,口中发出威胁的呼喊。狗便警惕地站住,可是却叫得更加汹涌了。道光盼望着主人这时能出来制止,可是狗身后黑巍巍的背景里没有任何动静,连灯光都没有,道光几乎绝望。这时候他的前面传来树棵子被撞击的声音,道光觉得是的蓓过来了,虽然它不曾出声,可是道光知道一定是它过来了,而那两条大狗也转过头,朝着鲍蓓奔过来的方向狂吠。鲍蓓的来临并不能缓解道光的绝望,因为那两条狗奇大,鲍蓓根本不是它们的对手,它们会把鲍蓓撕碎的。道光疯了似地要找根树棍子,打算和鲍蓓一起和恶犬一拚。但他一弓身,狗就调转过脑袋,准备向他进攻。这时候,鲍蓓跑近了,可怪的是,它不仅没有做出嚎叫撕拚的姿态,它在靠近时反而放慢了脚步,它慢下来的步态不是胆怯的,竟是从容的。它挺着身体,昂着脑袋,根本不看那两条叫声喧天的恶狗,甚至也不看道光。它用一种大咧咧的姿态从两狗与道光对峙的中间走过去,它的姿态仿佛是对那两条吠叫的大狗不屑一顾。道光根本料想不到鲍蓓会来这一手,而那两条恶狗也完全被鲍蓓的态度迷惑住了。它们不理解那样一条小个头的狗居然可以如此镇静,不知这镇静后头包藏着什么大危险,反倒犹豫起来,把狂嚎咽进喉咙,变成困惑而警惕的低鸣,四肢抓紧地面,降低了脑袋,眼巴巴地看着鲍蓓打它们前面大摇大摆地经过。道光立刻乘这个机会站起来,朝了鲍蓓的方向撤退,鲍蓓等他走过来,猛地转过身来,把道光挡在身后。它伏下身体,对着已经离了两丈开外的两条狗发出恶狠狠的咆哮。所谓气不可泄,那两条狗先已经被鲍蓓的镇定挫了锐气,又见两个外来者已经走出了它们的领地,气焰短下来,两个的狂吠变成了一递一声的乱叫,分明已经有了交差了事的意味。
道光一口气松下来。他靠近鲍蓓,一把抱住它。它的身体在暗中抖个不停,道光先头找它不着的愤怒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他弯腰搂着鲍蓓的脑袋,“鲍蓓,你真是他*的棒,鲍蓓!你让我开眼,你真比我他*的棒多了!”
当他们两个放松了身体,前后相跟着往回走时,在道光的右侧出现了两点车灯,由远至近朝这里开过来。道光见有车过来了,心又提起来,紧张再度回到他身上,这可是比碰到恶狗还要糟糕,深更半夜,谁知道来的会是什么人。不等他拿出主张,两条光柱雪亮地朝他这里照过来。道光被照得头晕眼花,且浑身精疲力竭,动都动不得了,只好站住。可鲍蓓却紧张得弓身大叫,拚命要扑出去,道光死死地拽着它不放。在这当儿,却见在几十米开外的车上亮起了红绿信号灯,道光提到喉管里的心放下了——是遇见警察了。
那头有人从车上下来,并开始喊话:“不许动,把手放到脑袋后头,动一动就开枪!呸,叫什么叫,拉住这混账狗,它敢跑过来一步,就让它吃枪子儿!呸!”
道光被这喊声吓得不轻,一边拚命拉住鲍蓓,一边叫:“别……别开枪,我是出来找狗的……”
“闭嘴!手放到脑袋后头。”
“哎呀,别开枪啊,我两只手拉着狗呢…… 一只手拉不住她。别打死她!”
一束很亮的手电筒光照过来,光柱落在道光的两只手上,“呸!闭嘴!就这样,手放在狗项圈上,不许动。”过了两分钟,一个又高又大的黑人警察出现在车灯的光柱里。他右手抓着把手枪,左手拿了个手电筒,转着圈把道光和鲍蓓上下照了一遍,然后回头吹了声口哨。过了一会儿,另一个警察慢慢从黑影里也走过来,帽檐压得很低,低得叫人看不清他的眉目,只看见一个鼻尖和下巴,手里拿着的竟是一支长枪。
深夜里面对这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道光没法不紧张,鲍蓓方才在恶狗前的从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它激动得浑身打抖,拚命要挣脱道光的手跑出去。
黑人警察对惊恐万状的鲍蓓看都不看,只对道光说:“你想干什么你?!半夜里又跑又叫的,闯入私人住地。”
“我没有要闯私人住地,我只是找自己的狗,天黑……”
“闭嘴!不许动!”
道光只好乖乖地不动,可是鲍蓓很不争气,拚命扭动挣脱,那个黑人警察看在眼里,对道光喝道:“把这条母狗抓好了!”
警察叫鲍蓓“母狗”,并不只因为知道它的性别,而是英语中“母狗”(BITCH)还是个侮辱性的字眼,他才这么说罢了。
道光突然来了气,不要命地说:“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话……哼‘母狗’,你叫她‘母狗’!她是有名字的,这一带人人都很尊重她,她叫鲍蓓!”
黑人警察不知做了个什么表情,道光只看得见他露出了很大的眼白和白牙,他一边把枪掖进腰里,一边讽刺道:“好极了,好个漂亮名字,可她还是只母狗!只要她敢跑开一步,我就毙了这只在深夜里乱跑的疯母狗!”
道光不顾一切地叫起来,“她不是疯狗,你们才是疯狗呢!”这句话让高大的黑人警察虎起脸手往腰间挂着的警棍摸去。道光的心咚咚狂跳起来,他面对的可是警察呢。他额头上的汗又下来了。可是倒像有鬼推着他,他胸腔内的火气对他清醒过来的理智不理不睬,嘴里继续说着,声音甚至更大了,“她不是疯狗,也没有做任何违法的事,她是一条顶呱呱的好狗!她是上过报纸的英雄……她在马路上不要命地救另一条狗的时候,连你们警察都对她刮目相看。” 道光一句追着一句把鲍蓓上了报纸的事迹夹七夹八都说了出来。
“嗨!嗨!嗨!”那个黑人警察把摸着警棍的手放下了,“看看,我们碰上谁了?”他扭头对拿长枪的警察说,“哎,记得吗?你也看过那篇报道的,不是吗?”
“杰米!这是在值勤!”
“值勤怎么啦,值勤就不能说说人话,谁规定的,操!”黑人警察一边说着,一边走近鲍蓓,可鲍蓓却冲着他毫不客气地汪汪大叫。黑人警察笑眯眯地用手电筒对它上下照了照,问道光: “这么说你就是那个画家了?”
道光点头不迭,以为警察可以就此放开他们了。不料黑人警察竟说:“我说画家,你和你的鲍蓓得上车跟我们走一趟。”
“这是为什么?”道光抖着声音问,“我们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晚间带狗散步,一时走散了。我们并没有妨碍谁,为什么要跟你们走?”
这时那个端长枪的警察冷冷地告诉道光,因为他被那家有两条狗的主人起诉了,告他半夜闯入私人领地。既是被起诉,就得照了法律程序办,道光得先到警察局再说。
道光一听“被起诉”,“法律程序”,又委屈又惊慌,锐声叫起来,鲍蓓在一边更加吠叫起来。那个拿长枪的警察立刻把枪又端了起来,鲍蓓见状拚命朝道光的腿间钻,它的颤抖通过道光的腿直传到他心里。
道光也惊恐到无可处置,那个黑人警察上前一步,凑近了道光小声说:“你闯入私人住宅,别人打死你都白打,现在连狗都没咬到你,算你走运。跟警察打交道,服从是最聪明的办法,你和你的狗不会有事的,走吧。”
道光听得出这个黑人警察话语中的善意,
况且他已经累得无法思考,拿不出一点力气为自己分辩了——听天由命吧。
道光和鲍蓓被带到本地的警察局。两个警察叫道光先待在一间空房子里,天亮了再说,却又要牵了鲍蓓离开。鲍蓓挣扎大叫,拿长枪的警察取出一个袋子套上鲍蓓的头。道光急得用变了调的声音追问:“好好的,我们听话跟来了,为什么要带走我的狗?你们究竟要拿她怎么样?”
“画家,我说,你安静点,我们不会拿她怎么样的,尤其她又是上了报的英雄,我们只是得照了规定办,她得通过检查,看看有没有狂犬病——不然她为什么要深夜跑出去?只要没事,我们会把她好好地还到你手里。眼下,安静对你最为有利。明白了?”
听了黑人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