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的度母 作者:白玛娜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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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的度母 作者:白玛娜珍-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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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们家,他们希望的指数该是最高的。这晚,听到我的脚步,他们一定预感到了,我的背后,我感到一双双窥视又充满期待的目光。
    “妈妈,是我,茜玛。”门从里面扣上了,她睡了吗?
    “来啦。”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挺年轻的,我笑了。
    “茜玛? ”她有些意外,随即尴尬地朝我笑道,“他们只是来躲躲雨。”听她这么说,我才看到屋里还坐着两个中年男人,脸黑黑的,桌上立着好几瓶啤酒。
    “是您的女儿? ”我走进里屋时,听见他们这么说。
    母亲只“嗯”了一声算是结束对我的介绍。
    “再喝一杯? ”我听见她劝酒的声音和平时说话大不相同,她披散着一头褐色的浓密的长发,从她的双颊,我还发现了红晕,一双深凹的褐色的眼睛像有水光闪动。莫非母亲她……我觉得不大可能。外面那两个男人看上去很平庸,也许只是两性相吸,小小的兴奋吧。
    到家了。我脱去外衣,扔到我的床上。那张占去半个屋子的大床。母亲她什么时候开始再不上这张床了? 一直睡外屋的小床,记不清她一个人已经多少年了——
    “茜玛,喝茶吗? ”妈妈从外屋问我。
    “好吧。”
    她拿着暖瓶和茶碗进来。
    “我自己来。”我接过来时母亲躲闪着我的眼睛,她笑了笑又出去了。看她纤巧的背影,像二十来岁,但她的双肩明显地朝前扣还有些耷拉。老了。一晃这么多年,她有多少岁了? 正想着,外面传来哥哥的声音:“好大的雨! 我全淋湿了! ”
    这么晚了,他怎么也回来了? 我撩起里屋的门帘;“哥。”我叫他。
    “你在家?!”见我在,他显得很高兴。但当他跺跺脚上的湿泥,一转眼看到屋里还有别人时,他的笑容突然不见了。
    “是我儿子。”妈妈一面递给旺杰毛巾,一面向坐着的两个男人说道。
    旺杰并没像我似的径直进里屋。他从妈妈手上接过毛巾擦了擦头发,在外屋两个男人旁坐下了。
    “哥,喝茶。”我趁机出来。
    “你先去把湿衣服换掉吧。”妈妈对他说,她有些慌张。
    “不用。”旺杰冷冷地打量了眼站着的母亲,他掏出一支烟,坐着的一个男人忙把火凑上去。
    “我刚洗了头,他们俩来了。”母亲坐到一旁,局促不安地解释道。她脸上的红晕还没褪,侧身抚弄着长发。屋里一阵沉默。
    “琼芨啦,我们先告辞了。”那两个男人起来想溜了。
    “外面雨还没停,要走吗? ”母亲把他们送到门口,脸上露出妩媚的笑。
    哥哥进里屋换了衣服出来,我收拾着桌上的空酒瓶,一共六瓶,三个杯子,好像妈妈也喝了。
    “别关门,散一散臭气! ”哥哥对刚进屋的妈妈说。妈妈拉着脸,她恢复了原状,坐下来梳辫子,再像平常一样盘好。只剩下我们三人了,气氛不妙。
    我们三人坐下来,沉默着,谁都不想先开口。等了好一阵,我忍不住问哥哥:“你怎么来了? ”
    “我路过。”他看也不看我地说。我先前见到他的喜悦一下全没了。再看看妈妈,她漠然而神经质地搓着一段头发丝,似乎我和哥哥回来得不是时候。
    “阿妈,看到我的那件外衣了吗? ”我打了个哈欠站起来,让他们俩去吵吧,我要收拾收拾明天一早离开。我进到里屋翻衣服。
    “您这两天在忙什么? ”我听到哥哥话里有话。
    “我有什么好忙的。”妈妈答道。
    “昨天下午您去了哪里? ”
    “怎么了? ”
    “我回来时门锁着。”
    “你和茜玛,谁知道你们俩什么时间回来! ”
    “您去了哪儿? ”
    “管不着! ”
    窗外飘着雨,遥远的夜空上有几颗星星时隐时现。
    “您知道茜玛这一段怎么鬼混的吗? ”
    我吓了一跳,哥哥他什么意思?
    “你是她大哥,她怎么样都是跟你学的。”
    他们俩在说我。
    “算了吧!有其母必有其女。”
    “是吗? 要是我当初没生她呢! 还有你! 我真后悔! ”
    又是这些老话。生,仿佛是我的罪孽,造成她痛苦的根源和我欠她的永远还不清的债。我在大床上躺下来,胸口感到一阵阵地痛。
    “要是没有你们俩,我琼芨不会活得像今天这样……”妈妈哭,因为从我和旺杰身上,她看到那些个男人的影子,有时她惊恐地感到同出一辙。我们是她痛苦经历的活证。
    “别扯远了! ”我听见哥哥冷笑道,“哭什么! ”
    他这么冰冷。我们这是怎么了! 而只要我不离开,妈妈她在一墙之隔的外屋,她不在乎我和哪一个男人上床……泪水从我眼里流出来,这就是她对我的爱。
    “我怀上了茜玛,我老实告诉了巴顿,我没欺骗他,这么做我认为我是高尚的……”她在撒谎。她企图令我流产,她去爬山,去游泳又去刮宫,但都失败了,那时,她并不想和巴顿离婚。所以,我得为我的出生而一辈子赎罪。
    “又来了! ”哥哥在笑,“废话! 全是废话! ”
    为什么当初,我没被巴顿卡死,既然他扬言要这么做——我胸口发闷,我想出去,永不回来……
    “茜玛,你在干什么? ”哥哥叫我。我看到柜子上放着的刀,它的柄是银雕的。它闪着光。
    “茜玛多长时间没回家了?!”
    母亲嘤嘤的哭声。旺杰和我。两条聚拢的往事,河,愈加清晰,令她沉溺。我不由起来,伸手去够它,它的光闪耀在河面,银色的。它能令从前和以后断裂吗? 雨夜,有风凉凉地吹拂而来。
    “你想让茜玛重复你的路?!”
    哥哥的话很远。我就要睡着了。
    “那还得问她,问问茜玛去! 去呀……”
    “茜玛! 啊,救命啊,我的茜玛! ”母亲的头发又披散下来了,屋里挤满了人,他们要把我带走,带去哪里? 地上淌着红红的花瓣,妈妈说那是血,但那是琼芨和雷的学校里,殷红的夕阳长长的尾巴……
                第八章
                                   1
    短暂的冬季就要结束了,校园里已呈现一片早春的景象,陆续返校的同学都换上了各色春装,只有琼芨,她一直穿着宽大的棉袄。她怀孕了。因为身材纤瘦,一直没人看出来。但同宿舍的央珍,一直暗恋着巴顿。每当琼芨在下铺看巴顿的来信时,央珍便从上铺伸头偷看。后来,她察觉琼芨和雷的隐情,她开始跟踪琼芨。一天晚上,央珍从上铺溜下来,猛然揭开琼芨的被子,当她看到仰躺的琼芨圆鼓鼓的肚子时,不由失声惊叫……
    央珍,这个小小的藏族女孩儿。据说她的曾祖父曾在旧西藏嘎厦政府供职。出现内讧时,很善于借助外部力量扼杀自己的族人。就比如一个家里两兄弟发生冲突,便投靠其他门户,叫来邻居和外人杀伤自己的手足,并以出卖家园为交换……这些,在央珍的身上,像一种遗传,一种天赋和秉性。为了报复琼芨夺走了她的所爱巴顿,央珍在暗中等待着时机。
    等到学校掀起“三面红旗”、“与党交心”的热潮,央珍便去主动找到校党组织,倾吐她内心的秘密。
    那天,校园里的花儿都开了,空气里弥漫着芬芳的气息。央珍朝学校党委副书记张瑞宝的办公室疾步走去时,一只发情的公猫跳到办公楼的窗沿上,正朝着楼下草坪上的母猫叫春。像天折的幼婴的哭叫,凄厉刺耳。央珍心里发颤,脚步有些迟疑了,这时,张瑞宝推开窗用一根鸡毛掸边打边骂道:“去去去,野猫! ”她看见了央珍。
    “来,上来,我正等你来。”她对央珍说。张瑞宝的笑容使央珍心里掠过的一丝不祥之感一扫而光。她毫不犹豫地迈进了张瑞宝的办公室。
    “她床上睡了,她干了他们干的事情……”央珍以倒装句和藏味儿的汉语表达着,显得努力而真诚。这是她预先设计好的。藏族人原本有着极高的语言天赋,经过近三年的学习,比起张瑞宝这种小地方来的汉人,央珍已能说一口更纯正更流利的普通话,但她故意显得笨拙,她断断续续地说:“她琼芨,课不上,睡去了雷老师床上,肚子皮球大……”
    张瑞宝终于听明白了,不由大吃一惊。她在脑子里飞快搜索着有关琼芨和雷亲密的情景,但却一无所获。
    央珍仍沉浸在叙述中,为了她一直暗恋的人,巴顿。她想念巴顿。她曾在某个深夜把巴顿叫到教室里,那时巴顿就要毕业回拉萨了,央珍不顾一切地在他面前脱光了又穿上,又抑制不住地脱光了衣服哀求巴顿占有自己……
    张瑞宝怀疑地盯着她:“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我去跟她门口,里面我看,雷老师的床上琼芨抱了,地上衣服光光地脱了,还她和雷老师……”她装出欲言又止害羞的样子低下头。
    “央珍,你这样向组织交心很好,以后要继续保持下去。”
    央珍点点头站起来,“张老师,那我课上去了。”
    “好好好,”张瑞宝连声应道,对她说,“下课后叫琼芨上我这儿来。”
                                   2
    张瑞宝是这所院校的政治部主任。工作多年来,凡是作风不正,道德败坏的事情她都要亲自过问,严加惩治。这一次,她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藏族班里。她一直以为藏族孩子纯朴老实,她甚至没留意过那个叫琼芨的女生长的什么样,本校的才子雷怎么会……张瑞宝惶惶不安地在办公室来回踱着,等着那个叫琼芨的女生到来。
    几个小时以后,学校下课了。央珍领着琼芨,穿过学校的操场,把她送进了张瑞宝的办公室。
    琼芨挺着圆圆的再也无法遮掩的肚子站在张瑞宝面前。张瑞宝背着双手,围着她慢慢踱着步子,左看右看上下打量她。琼芨的脸红了。当她与张瑞宝惊疑的目光相遇,她抬起她褐色的眸子,给了这个剪着短发的妇人一个甜甜的笑。张瑞宝不由一怔。这样的微笑发生在这种时候,出乎她的预料。她不由再仔细审视眼前这个怀有身孕的女孩。
    “哎,说吧,雷老师是怎么骗你的! ”张瑞宝长叹一口气,她肯定央珍编造了谎言,眼前这个少女,张的心头隐隐作痛,像是体会到了男人,雷,怎么对少女升起的那一腔柔情。“坐吧,”她指指椅子,“来,喝水。”张突然变得温存起来,“慢慢给老师说,别怕。”她拍拍琼芨的肩,感到这女孩孱弱的身骨柔软而温顺。
    “从头给老师说,他是怎么脱你衣服的? 你害怕地叫了吗? 他听见你叫,见你畏缩和胆怯,他是不是更兴奋了,他抱你,强奸你,最后他……你告诉老师。”
    “他写诗,写了很多很多,但昨天晚上他全撕了。”琼芨咬着嘴唇,她哭了。
    “他写诗? 在你的身上? ”
    琼芨哭着,使劲摇摇头:“雷老师说他害怕,他要我赶紧请假回西藏去……”
    “哎……”张瑞宝沉痛地长长叹了一口气,她朝椅背靠去,闭上眼对琼芨喃喃地说,“他不该这样——”
                                   3
    琼芨和雷的私情很快传遍了全校。一时间,校园里的墙上贴满了密密麻麻的大字报。雷的一些琼芨没读过的诗也被贴出来,作为反革命言论和不满情绪。一夜之间,雷成了强奸犯、反动右派分子。
    这时,琼芨挺着一天比一天高的腹,低头躲闪着四面八方投来的哄笑和羞辱。夜晚,她孤单地躺在宿舍的床上,感到胎儿欢愉地在腹中翻动,一会儿滚到左边,把左腹顶得鼓鼓的,一会儿小脚又踢右腹。“好了嘛,别闹了,人家要睡了。”她悄悄摸着肚子,小声说。还是少女的她,母性的本能被肚子里的胎儿触动着,双乳肿胀,像充盈着乳汁,对雷的思恋,淡薄起来。
    雷躲藏在他的角落终日惶惶不安。琼芨的身体,她裸露的模样,她在他的大床上走来走去或转半圈。他在床下望着她:被胎儿撑起的小腹,绽开了淡淡的纵向的纹路,像细风在湖面上的涟漪,手去抚摸时,像是透明的,珍贵的宫阙里如意珍宝般的圣子……他眩晕了,他的手在颤栗。这个来自神秘喜马拉雅的少女,他不敢以为那个圣子是他所为。
    琼芨对他说:“我要带他回西藏。”她想孩子在直射的阳光下,她要在他身上涂抹掺了甘露的油,采高山香柏,为他熏染童身以及黄金雕琢的经文,飘荡在他纯净的眸子里。
    “跟我去医院吧,”雷说,“你还只是个少女,这样会毁了你的一生。”
    “不,我不去。”她害怕起来。害怕雷,怕这个布满坟茔的地方埋葬她唯一的亲人。当她从内心断绝,与母亲、继父、姐姐曲桑姆,孑然漂泊着,她感到今天在这世上,就要降临的,她的骨肉,血脉相承,她至亲的人儿……
    雷,哭了。雷蹲在门后,手撑着脸,像头系白毛巾的那些个找不到水源,没有肥沃的土地的山民,泪水和鼻涕纵横,拍着地,绝望地哀号:“这下完了,全完了……”
    琼芨惊诧地望着那个男人,想着他写的那些美丽的诗句。她跳下床,从他抽屉里翻出来,她给他看,要他看她爱慕过的诗人的句子。雷接过去,他看了几眼,突然将纸撕成碎片向空中掷去。琼芨怔住了,她伸出手想要去接住,缓缓落下的像白雪,雪花儿上的字迹像是不净的污渍……
                                   4
    雷走了。被下放到边远地区劳动改造。他的宿舍被查封,那张琼芨睡过的核桃木大床被拆散了送进了学校的伙房。没过几天,琼芨也被送进了医院。学校安排她坠胎。
    这时,孩子在琼芨的腹中已长出了黑黑的眼睛、鼻子、耳朵和小嘴,还长了一头浓密的黑发,毛茸茸扎得琼芨常感到胃那儿痒痛痒痛的。再过几个月,孩子就要出生了。孩子开始用他的小拳头小脚不安地轻叩母亲。他感到了母亲的惊恐与绝望,母亲的哭泣和抽搐令他住着的小暖房像糌粑口袋一会儿勒紧了令他喘不过气,一会儿被揉搓一般,长长的脐带绕住了他的颈,他无助地哭喊着,奋力想出来……
    然而,命运早已被注定。央珍和另外几个同学协助护士把琼芨压在床上,任凭她怎样挣扎,毒液已被一滴滴注入她的血脉,驰向她腹中那无辜的婴孩儿。凌晨三点多钟,琼芨感到自己像被屠宰的母牛,在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孩子终于被驱赶出来了。
    护士们惊呆了,这是一个多么漂亮的男婴啊! 胖胖的,长着长长的睫毛,他浑身青紫,脐带紧紧勒住他的小脖颈,他还没死! 琼芨不顾一切地夺过来抱在怀里,但孩子张了张小嘴,吐出最后一口气,在她怀中渐渐僵冷……
    小护士掉眼泪了,央珍也哭起来。琼芨紧抱着死婴,下身的污血像溪流一样流淌着,她昏了过去,迷乱的神思追寻着亡灵,想要与孩子再相遇……
                第九章
                                   1
    我不由地哭泣。这人世间,还有什么比母亲失去亲子更痛苦啊!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如果……我死了? ”我脱口说,“黛拉,你没必要害怕,不许流泪。”
    黛拉惊异地望着我,又看看旺杰。
    “总有一天,我会自己了断! ”说着,我又干了一杯酒。我们醉了。
    “快凌晨四点了,茜玛,我们回去好吗? ”黛拉恳求道。她是胆怯了? 我的手腕上是刚愈合的伤,嫩嫩的呈粉色。
    “再坐一会儿。”我说。街上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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