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这么几年,家里常来信吗? ”雷的嗓子突然有些哑,他抚摸着她长长的发辫。琼芨的双肩抽搐起来,她使劲摇摇头,“从没有信。”她低低地哭出了声,仿佛亲人们:母亲、继父、姐姐曲桑姆巳经死了,自己像被死亡遗弃的人,孤伶伶地活着。
雷的双眼潮湿了。他克制着自己,轻轻捧起她满是泪水的脸,“不哭,”他在她耳旁低声说,“有我在这里……”说着,雷拿来他为她写的许多的诗,他的笔迹,那样的本子里,他读给她听,句子里裸露的情欲犹如浓郁的玫瑰,又似涧水,滑过岩石,在深处潮湿着秘密的草丛……琼芨的脸一阵阵发烫,她为雷的诗沉醉。
“雷老师。”
“不,叫我雷……”雷温和地搂住她。
琼芨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和温暖,她闭上眼睛。
“雷老师。”她流着泪。
“叫我雷……”雷解开自己的衣扣,要她的脸贴着自己滚烫的胸脯。怦怦的心跳坚实有力,以及雷身上的气息……
“雷。”她脱口低低地叫道,梦呓一般。
雷感到她柔弱的身体在自己的怀里微微颤栗,她对他胸怀的渴慕令她像一条悸动的鱼儿,他要捉住她……他低下头,狂热地吻她的唇。成成的泪和雷的鼻息流到她的口中,令她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双手不由紧紧搂住了雷的颈。雷缓缓地把她挪到那宽大的床上,他开始解她的衣扣,一颗一颗,他一面吻着。顺着她滑润的肩。粉色的乳头在他的唇下突然凸起来,她呻吟了一声,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以及她的凉凉的小腹,在雷的抚摸中恍若喘息的海子——雷停下来,但只是几秒,他便失去了所有的思考,他猛然进到她身体的深处……琼芨尖叫起来。但雷滚烫的唇,他跪在她身下吻她的痛时,她不由闭上眼,仿佛在高高的天宇,眩晕令她无限狂喜,“雷,雷老师。”她呼喊他,要他永不停止,永不消失……
8
夜晚的一场浅雪落在校园里,覆在堆起的那些收来炼钢的铁具上,在微弱的晨光中一点一点溶化着。学校里静悄悄的,放寒假了,除了西藏班的学生还留在学校,雷也悄悄留下来没走。琼芨穿着厚厚的棉衣,揣着巴顿寄来的一封信,去找雷。她穿过那条幽暗的走廊,走廊上似乎还飘着铁锅铁盆被燃烧时铁屑的怪味。雷早早地打开门出来等着她。
雷的屋里又空了许多,琼芨四处望望,嘻嘻地笑了,雷门后挂毛巾的铁丝都没了,他为她准备的柔软的粉色毛巾搭在了床头。雷说:“坐吧。”他无奈地摇摇头,“拉萨呢? ”他望着她。她把巴顿的信掏出来:“他没说,可能离汉地太远,不炼钢,只运羊。”
雷点点头,他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他说他们单位在以前一个贵族的石楼里,墙是黄色的,有一米多厚,阳光透进来很暖和。”
“嗯,”雷听着,一面朝炉子里添了一块炭,“把衣服脱了。”雷轻声对她说。她里面穿着湛蓝色的毛衣,毛衣上绣着一枝腊梅,是雷买给她的。
琼芨脱去棉衣,雷看到她愈加饱满的乳被毛衣紧裹着,他坐过去抱着她,手放在她的胸上。
“巴顿说等我一毕业回去就结婚。”
雷吻着她微微鬈曲的发根下纤秀的脖颈。
“巴顿说他已经告诉他家里的人了。”
雷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
“好凉呀! ”琼芨笑道。
“你还小。”雷喃喃地说,“不要这么小就结婚。”
清晨的阳光飘浮在窗外,苹果树上,雪花绽满了枝桠。雷把头埋在琼芨的怀里。
“那你什么时候结婚? 老了以后吗? ”琼芨推推雷的脑袋笑道。雷怔了一下。他还是一个人。女人,她们与他无缘。
“说呀? ”琼芨笑他。她单纯的笑声,她的身体,她小小的掌心……他对她的怜惜,却不敢想与她的结果。
雷把被子掀开,示意琼芨钻进来。这些日子,雷总是熬过长夜,等她如期到来。而冬季,使他有机会在寒冷的晨,给琼芨一张宽大温暖的床。他和琼芨躺进被子里,他给她读书、讲故事,念他在夜晚的渴盼中写给她的诗。“琼。”他搂着她,让她枕着自己的手臂,依着他的肩。他的肩并不坚厚,甚至有些纤弱,但在这个冬天,却是琼芨唯一可以依附的,让琼芨感到自己像雷的亲人——
“琼。”他开始低声念他写给她的诗。诗的字迹流露着桀骜不驯,飞扬的才华以及,他将经历的,短促青春的沉没,只为了在这个世上,琼,在他纷乱的梦里陡然一现……短短的句子,长长的诗,在清晨秘密的屋里,琼芨读着,她记不住一句,却记住了全部;怎样也不能想起的一个个字,连接着她对他的思念,她的憧憬或在人群中,想象他的身影转过来,是雷,雷。他原来一直在寻找她,他可以带她走了,离开现在。但那时,她会怎样抉择取舍? 他的爱,他的温柔,她是否已永远错失……
第七章
1
我便设想那样一个情人。情人。令我被动,被爱抚,被渐渐潮湿激起情欲,在他身下,姿意的女人。我的每一个动作,我的快意,都是他的……
于是夜晚,我哭泣着,我又哭泣。怕他突然离开。当他闭上眼,黑夜里剩下我自己。我抚摸他,看他双颊潮红,越来越快地喘息着。我只要我的所想。
洛泽。他来自的地方,美丽的孔雀,大象和莲花盛开的白衣之邦……我,嗅到另一个世界的气息,体会着母亲的不能。
带着我不多的衣物,我找到了洛泽在帕尔廓里租赁的那所单独的小院。或许,还是因为黛拉,那晚,当她被旺杰推向黑夜,我突然变了。我要离开他们,离开母亲和哥哥,睡到陌生的情人的身旁。
时间很短,但我犹豫什么? 洛泽,从喜马拉雅以南,降临。他住的小院,在帕尔廓某个胡同的深处,一扇小小的红木门,在几层石阶之上。门上画着白色的月亮像船,太阳是圆润的帆。我握住一双黄铜的环,用它轻轻叩了叩木门。声音在胡同里清晰地回响着,仿佛这里,沉静在一个古老的年代。
小小的院子上下两层。院子中间有一口石井。楼上是洛泽的卧室连着客厅。他带着我一间一间地看。
“茜玛,”他欣喜地说,“真没想到。”
“是吗? ”我说。并不为自己的突然来到而惊奇。
“请坐,喝甜茶还是咖啡? ”
“有绿茶吗? ”汉地的水饮。像草或树叶漂在水里,来到拉萨我的杯中,苦,成为所有的回味。
“绿茶? ”他摇摇头。
“那就要一杯水。”
“不不,我这就去买。”
“算了,就喝咖啡吧。”我说。上好的绿茶这附近肯定没卖的。这里是老城区,汉地的茶店还没开过来。但甜茶,本地多的东西我腻味了。
他很快熬好了咖啡端过来。精致的咖啡壶,精巧的杯子,阳光从窗外透进来,屋里飘着咖啡的馨香。我惬意地靠在柔软的椅子上,咖啡微苦,但可以放糖以及鲜奶,并非凭空的味觉。我明白,洛泽就是这样的。他生长的地方使他这样。他是的。他还领会过速度。为了比过去的人多活时间? 像一道数学题。
“计划好,时间就慢下来了吗……”
洛泽想不出来。“你不会了解。那是一种处境。”洛泽解释说。
“我懂,比如我喝绿茶,其实也因为处境。”
“茜玛,你们拉萨女孩很聪明。”他望着我。
“那你们那儿的女孩呢? ”我抿着咖啡笑问他。
“本族的尤其少。她们不玩儿,不像你们这样……”洛泽笑道。
“我们这样怎么了? ”我假装不服气。我们不玩儿,会窒息。生活缺氧。
“好了,说说你,这么神秘,我猜你来干什么吧……”放下咖啡杯,我从包里拿出小化妆镜,朝唇上添了些口红。
洛泽起身去了里屋。一会儿,他拿了一包东西小心放到桌上打开:是一把古老的箭,插在一个古旧的虎皮箭袋里,箭镞是远古的雷石铸造的。我不由倒吸了一口气,心幽幽地急跳起来,仿佛看到披着虎皮斗篷,身穿绿松石护胸甲,手持令旗,腰背方箭的武将,骑着黑色的骏马从雪山上奔驰而来——
“是的,这是格萨尔的武将的神箭。”洛泽的声音因内心的激动有些颤抖,他虔恭地把箭抬到头顶顶礼。
我说不出话来。洛泽把古箭小心包好,收进里屋,见我还在发呆,他笑着牵我去到楼下小院里。
太阳好极了。我伏在小院中央的石井上,古老的岩石透过我的衣衫,将太阳的温暖传遍了我的周身。我朝井里望,天上红霞飘荡,格萨尔的千军万马多么浩荡……洛泽盘坐在草地上,弹起他的曼陀铃:
青青的高天上有玉龙,
住在厚厚的紫云城,
发出猛烈洪声示威武,
抛出赤电长舌像箭锋,
一下就劈烂老鹰窝,
一击就粉碎红石峰——
这是格萨尔王在《降伏妖魔之部》唱的歌,但洛泽以洋味儿的藏语,唱得如此欢快,还带着几分摇滚的音韵,真是古色古香又格外时尚。再来一首,我笑道。
我是从袖子般的山谷里来的
公龙从右边追赶
母龙从左边吼叫
雪的哥哥那冰雹
大得像象的牙指套
麦穗被打光了头
像是要修行进寺庙
麦秆被折断了腰
在寒风里哭哭闹闹……
这首古老的民谣唱出来竞如此先锋,我惊喜不已。我也要唱,我要以小檀木梳一齿一齿,把银色的太阳梳理成我的长发,我也想唱:
这个世界像绿松石一样美
薄情的人儿比绿松石还要多
我的心也变得比绿松石还硬
但我仍然等待着我的恋人
有一天给我戴上镶着绿松石的婚戒……
我一面唱着,一面眯着眼望着洛泽:多么俊美的男子。他的生命终于免于夭折:在去往印度的路上,在路上的乱石丛中,他刚一出生,母亲已死去。父亲,怀抱幼婴那历尽沧桑的康巴男人。但刚刚望见蔚蓝的印度洋,潮热的海风袭来,父亲还没来得及脱去祖先的皮袍,颓然倒地,也死了。洛泽成了又一个孤儿。但和他在一起,我暗自惊疑:是他的什么,令我的心如此甜美和明朗……
他睡了,像一个幸福的男孩。回到拉萨,拥着一个本族的黑发女儿沉沉地入睡了……明月在窗外缓缓飘移,我睁着眼,突然,我感到自己,自己才是一个真正的弃儿! 侥幸被母亲出生,被她的苦痛养育,却从流落异国的洛泽的笑容里,汲取甜蜜……
“洛泽,洛泽。”我抚摸他长长的手臂,轻轻唤他。每天,他起得很早,晨练、给我煮咖啡。我昏睡着,白天太刺眼,咖啡似乎只能令我昏睡中的白日梦兴奋一些。他微笑着望着我,他喜欢我韵这一部分,他不能。不能打架、不能散漫甚至不能痛苦。但他能够爱我。
“洛泽”,我想让他醒来,我想问他,心里却分外明白。我与他的不同,就像家禽与飞鸟,我被饲养,他的流落。而飞鸟的天空是广阔的,虽是一只无巢之鸟,但他一直飞着。
“洛泽”,我贴着他的肩,想他飞过的地方,这夜,他飞到我身旁,在我虚假的春天里稍停片刻……
2
在洛泽那儿住了差不多一个星期以后,我想我得回去看看。留下母亲一个人,我觉到了一种报复的快感。但这种感觉持续了不久,我又迟疑了。我想回去看看她怎样了。我意识到我在想她,我不由说出来:“我想妈妈……”
“她不是在拉萨吗? ”洛泽不解地问。我点头笑了,她在拉萨,近在咫尺。洛泽有些惊异,他说:“那就回去看看呀? 从这儿走过去也不过二十来分钟嘛。”他说得很轻松。
“哎。”我叹了口气,垂下眼沉默着。我估计黛拉和哥哥这时可能和好了。但假如黛拉那晚去舞会时,不借穿我的牛仔衣不去我们家,就不会被哥哥被我们这家人伤害,而我,还会留下来在洛泽这儿吗——
“我送你回去? ”洛泽问我。他有良好的教养,也有钱。但母亲不会接受。在她看来,洛泽,他和我的区别在于我们生活在两个世界。母亲会从一个小小的细节确定这点。比如母亲在时,洛泽会悄悄问我:“茜玛,我可以吸烟吗? ”或者他根本就不吸烟,更不酗酒。他衣着得体,是上好的质地。指甲剪得很短很干净,适中的头发既不凌乱也不呆板。不亢不卑地会说一口拉萨敬语。他几乎完美,与他孤儿的身世判若两人。他就伤害了母亲那奇怪的自尊心。
我却开始喜欢他了。喜欢彬彬有礼的和有钱的他……他棕色的皮夹里,有美元,有印币。他挑出另外的一叠说:“给你毛泽东……”他笑道,“买些你喜欢的衣服,这是你的……”他的笑容里甚至有一种仁慈。
“我——明天早上再走? ”我说,我犹豫着。我脱了高跟鞋。
“好吧,”他有些惊讶,“不看妈妈了? ”
我仰在他的床上大笑起来,以掩饰我内心的虚假。他的床很小,单人床。铺着卡垫,枕头上散发着松柏枝叶的淡香。
“你可不可以换张大床睡吗? ”我岔开话题。
“喝点威士忌? ”他笑了。
“威士忌里来点冰咖啡。”我说。他脱去外套,很有兴致地点亮印度工艺的烛台。烛光中,镶嵌在黄铜上的贝饰泛着银中带粉的神秘的光。他很快热好了晚餐:“那么我们就随便吃点? 外面在刮风,不出去了。”
盘子里是尼泊尔风味儿的炒饭以及两份蔬菜奶油汤。
“你们在海边长大? ”我望着烛火,海,湛蓝的,夜晚,海变成了黑色。
“听说夏天很长,热浪会要人命? ……”
他把勾兑好的酒给我,盘坐在我的对面。我呷了口,美极了。
“下次我带给你那边的一些照片看。”他温和地笑道。
“那边的藏族男人都像你这样吗? ”我问他。其实他的境遇算是很一般,回到西藏,冒险为国外的买主找古玩。是变相出卖。
“汤真好喝! ”我说。
“我加了奶,再来点? ”
我摇摇头。奶是盒装的,汤是袋装的,都可以放上一两年不变质。但那个质与原本的质肯定是两码事。我放下勺子。
“你想不想过去看看? ”他说。
我从来没去过。甚至无从知晓。温暖的印度洋,我一无所知。“不想。”我说。我不想为了另外一种生活背井离乡。我习惯。成了我习性的部分,以及我的心,心里,那“如一根毛发的百分之一的最细风心”,永不能自见日月光明。
我有些醉了。洛泽的手伸过来,朝着我的,那仅仅在死后可以捐赠的肉团心……他轻轻脱去覆在上面的薄衣。他吻着。这时,箍是心儿梦里的床,在性高潮里激亢地颤动着,令洛泽沉醉……
3
我披上风衣,下雨了。
洛泽把我送到大门口,我朝他摆摆手。楼上,家里的灯亮着,妈妈她在干什么呢? 我把风衣盖在头上,冲过夜雨,疾步朝家里跑去。
走廊上的木地板被我踩得咚咚响,我瞟见几户邻居都从各自的窗户后头朝外张望。他们是希望发现或发生什么,令空白的日子有一场热闹、一次幸灾乐祸或别人有什么事能疏通一下他们堵塞已久的泪腺……对我们家,他们希望的指数该是最高的。这晚,听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