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的度母 作者:白玛娜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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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的度母 作者:白玛娜珍-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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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上他打开车上的CD,沙拉·布莱曼无与伦比的歌喉飘荡在青藏高原黄昏的山谷丛林间。
    “关上吧。”听了一会儿我说。
    “你不是喜欢吗? ”他说。
    “现在变了。”
    “就现在? ”他笑道。随手关了。车子在渐渐暗下来的路上行驶着,鲜红的颜色令我疲倦。
    “怎么不说话? ”他问。
    “我困了。”说什么呢? 没有想要说的冲动。我是这样一个女人,渴望奇迹。甘珠,年轻的转世,我原以为,但我得到的仍然如此平庸,我的内心仍然如此寂寥。
    车子在夜晚静静地行驶着。甘珠不再说什么。
    “你什么时候回寺院? ”好一阵子,我突然脱口问他。他的将来……我说不出口,却想到了:逍遥。
    “是这样……”甘珠清了清嗓子,微微皱起眉头,他看了我一眼,双手握着方向盘,盯着前方,“我也许不回去了。”
    “为什么?!”我吃了一惊。但他转世的头衔是终身制,所以,怎么样都一样。
    “我上次回寺将施主给我的五十多万元全部交给了寺院,也算了却了我的心愿,我还年轻,要到处走走……”
    我沉默着。拉萨到了。如雨的街灯,在车窗外汇成了一条倒淌的河。望着夜色中灯火闪耀的拉萨城,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的情景:城市被麦田簇拥着,到处是沼泽和湿地以及成片的树林。但转眼间都变了,城里不可能再找到一处汩汩不息的泉眼。没有。而丹竹仁波切曾告诉我们,泉水是神的眼睛里流淌出来的甘露,是爱……
    车子在妈妈单位门口停下来。
    “再见。”我从车上下来,朝他招招手。
    “再见。”他用他纤秀的手指撩了一下垂到额前的那一缕挑染过的头发,望着我一笑说。我也笑笑。夜色中他瘦削的双颊显得苍白,右耳垂上的铂金耳环在暗中闪烁着。他慢慢掉转车头,缓缓驶上了街,走远了。我嘘了口气。他与丹竹活佛,我不禁暗自苦笑。但我,我这样是为了什么啊?!楼上的灯亮着。妈妈还没睡。我一趿一趿上着楼梯,轻飘飘的身体仿佛空无一物……都走了。妈妈,她除了我,再没有可以等待的人。但我,又有什么可以期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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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开家门,妈妈在独自啜泣,旺杰出事了。
    据说旺杰他,他只是想从银行贷一笔款,想和妈妈一起集资盖一所房子,想我们三人有一个家。银行说要他所在单位的法人签字盖章担保才能贷款。但这两年,旺杰单位里的人都在传说他发财了。因为那个小小的夹缝中尚未倒闭的可怜的餐吧。法人也等着,他叫强巴诺布。他出生在日喀则半农半牧地区的一户农民人家。据说全家七个孩子生活十分清苦,但强巴诺布从小热爱学习,为了上学,他每天半夜三点起来,顶着夜晚的星辰,走路走四个小时赶到学校,早上上课时,他经常又累又困在课堂上睡着。后来他考上了县中学,又考上了拉萨师范学校。在校期间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年年被评为全校三好学生,他一直是班里的班长和学校老师最喜欢的“朴实、诚实”的学生。毕业后他被分回到县里的一所小学当老师,钻研业务和政治上的积极进取,使他几年后成为这个小学的副校长兼党委副书记。又被评为全区劳动模范,他童年的那些经历被新闻媒体大肆炒作,他被破格提拔调到拉萨某单位当了宣传干事和政治部副主任,再过了几年,经过去内地进修等,在强巴诺布年近四十六岁时,被晋升为该单位局长兼党委书记。这时的强巴诺布在拉萨磨练多年,没有人再能从他圆滑的外表看出他曾经的农民出身了。只是他从小被山里的太阳晒得焦黑的脸膛一直无法变白,脸上还老是出油,长满了脓疙瘩。
    这天,旺杰去他那里递交贷款报告时,强巴诺布正在接一个电话:“先放在这儿吧。”他冷淡地说。旺杰乖乖地退出他的办公室。强巴诺布记得旺杰。知道他有很好的学历以及拉萨小伙子俊美的外表和一颗聪明的脑袋。但强巴诺布一直瞧不起拉萨男人,认为他们外表浮夸和华丽,太爱说笑,没有分量,尤其是旺杰,因为我们母亲的遗传,他的皮肤是象牙色的,没有一点污渍,还有一点破落贵族绅士一般优雅和忧伤的气质,这些都令强巴诺布看不顺眼,认为旺杰只是一个爱耍小聪明的,胸无大志的拉萨小男人。
    一个星期过去了,旺杰又去找强巴诺布。强巴诺布先是忙着接电话,后来提起公文包站起来说要去开会,还没来得及细看。旺杰又知趣地退出来,他敢怒不敢言。接着,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强巴诺布借口工作忙,仍不给他盖章。可怜的旺杰,纵使他再有骨气,除了工资,我们家再没有可抵押的财物。他差不多也可算作“流浪无产阶级”中的一分子了。想来想去,他咬咬牙,决定去贿赂这个可恨的乡巴佬。这天,趁下午下班人少,他溜进强巴诺布的办公室。
    “强巴局长您好。”他从包里掏出一条哈达包着的信封说:“听说您女儿考上了内地中学,我刚才知道。”说着他把东西放到他桌子的一角。
    “听谁说的? 再说她九月才入学嘛……”说起女儿,强巴诺布忍不住微笑。他的女儿出生在拉萨,性情温柔俏皮,纤秀聪慧,强巴诺布从不让乡下来的亲戚和自己家人同桌吃饭,更不让他们在家里留宿。而无论女儿如何要求,也不带她回乡下住。女儿是他的千金,他想怎么可以让她和肮脏的乡下人同吃同住呢——
    “那就算我提前为您美丽的女儿祝贺了。”旺杰灵机一动笑道。
    “坐坐。”强巴诺布用余光瞟了一眼信封对旺杰说,“你贷款的报告我看过了,你可能还得改动一下……”他说着又微笑着望了旺杰一眼。其实,他内心深处也不是特别讨厌旺杰,他在为女儿设计未来时,曾不自觉地想到女儿即使找个旺杰那样文质彬彬的男子,也决不能找个改头换面的乡巴佬。
    “对对,”旺杰连声应到。这时,旺杰的手机响了。是旺杰进局长办公室前要我过五分钟打给他。
    “对不起,我接个电话。”旺杰说着出来到走廊上假装接手机,其实是给强巴诺布点钱的时间。旺杰包了两千元。这笔钱差不多是他一个月的工资。一次送这么多是母亲的主意。两千元中,有五百元是母亲的,我被迫捐了五十元。母亲说有了新房我也要住的,为此我们要共同努力一次送到位,以表诚意,免得以后别人找茬儿,她又说这叫“失财免灾”。母亲吃的苦头似乎令她长于此道……旺杰一面听手机,一面从门缝里朝里瞧,只见强巴诺布打开信封,迅速抽出钞票点了点,揣进了衣兜。
    旺杰推门进去:“是我母亲的电话,她说哪天等您有空,一定要请您到家里来做客,说多亏您一直这么关照我。”
    “是吗? 呵呵……”强巴诺布狐疑地望着他笑道:“好呀。替我谢谢你母亲。”他漫不经心地说着抬起手腕看表,“旺杰,你的贷款报告……”
    “因为银行明天就要,所以烦您带上公章,我们吃饭时我会改好的。”旺杰忙打断他。
    “去哪里? ”强巴诺布想了想问。
    “请领导当然是去海鲜楼! ”旺杰奉承道。这些领导,革命和解放运动令他们开怀大吃狗肉、驴肉、猫肉以及所有蹄子分叉的飞禽走兽。当海里的鱼虾快绝迹时,海水饲养的还有的是。但旺杰一直没动筷子。他害怕。那些被人剥夺了自由出生与自然死亡权利的物种,将在人的体内实践生的狂喜和死的残暴。旺杰一面劝强巴诺布多吃,一面想有一天,假如强巴诺布的嘴脸突然中风歪斜,被虾蟹的旋风扭转,自己会不会大发慈悲,送给他一粒来自古老的特提斯海的珍珠七十丸——
    “这一杯,祝您健康长寿! ”旺杰想着,心里暗暗想笑。他热情地端起酒站起来,一饮而尽。旺杰有些醉了,有些伤感起来,感到自己好似过去和未来中间梦游的羊,便决定带另一个也许是狐狸或是狼的人,去那欲界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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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强巴诺布还没有喝得太醉。刚开始他显得有些警惕和矜持。他翘着二郎腿给自己点了一杯茶,但小姐们围上来,用川普话和慈母一般温柔的声音对他说:“来嘛,好耍的很……”一个小姐干脆坐到他的身上,把她裸露的肉腿搭到他穿着薄西裤的腿上,晃来晃去,一面凑近强巴诺布的黑脸说甜言蜜语,一面把手伸到他的裤裆暗地里轻轻捏了一把。强巴诺布立刻有了反应。终于,他有些耐不住小姐的诱劝了,他回头看旺杰,看到他摇摇晃晃在给几个小姐大把地发钱,半睁着一双醉眼,流着口水口齿混乱地在说:“你们要把领导照顾好,谁好我就给谁钱——”强巴诺布站起来把公文包交给旺杰,旺杰把强巴诺布的公文包抱在怀里说道:“您去吧,我保证看好门——”
    强巴诺布进去了。望着他的背影,旺杰知道强巴诺布就要变成魔界的国王了。旺杰的脸上露出狰狞的笑,有些昏昏欲睡。但强巴诺布冰凉的公文包令他渐渐清醒起来,他后悔了。他经历过的里面,弥漫着淫晦的红光。一张张床像停泊的舟,在帷幔里浮动着,把男人送往梦的底处。旺杰躺下来,他累了。这时,一个来自南方大巴山或蜀国的小女子,像幽幽的黑翼蝴蝶,脱去衣服,露出处女般的双乳。她走上来,轻轻为他捏揉酸痛的腰背。那是男人必须挺直的部位,此刻却在小女子温柔的手掌里变成了如水的长矛。旺杰闭上眼,他感到自己的身体仿佛正在不由自主地生长。而游戏才刚刚开始。小姐将认真敬业地为他一项一项服务。他感到折服,感到除了性的享受,还得到了一种尊严,一种权力,他就上瘾了——回想那一个个夜晚,旺杰心里满是恐慌。他感到害怕,是被自己不可竭止的欲望吓倒了。他开始远离拉萨的红灯区,他不想沦陷在自己的肉欲里。他明白,生活里还有另一种情操。但现在,旺杰吃了一惊,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原处,并且还带来了强巴诺布。他越想越气,他想强巴诺布这样内心肮脏的嫖客根本不配受用小姐们真诚的服务,但为了要这个老色鬼盖一个公章,自己竟和他一起兽欲横流;想着,旺杰胃里的酒顿时变成血冲上他的头,他大声叫来十个小姐,把兜里剩的钱全分给她们,打开强巴诺布的皮包,拿出章子在自己的贷款报告上连盖了三下,尔后要小姐们站成一排,他拿起公章在每个小姐的脸上、手臂上和屁股上狂盖了一阵。小姐们嘻嘻直笑。旺杰命令她们等在门口,不许洗掉……
    强巴诺布嫖妓出来时,摇摇晃晃,一副酒足饭饱心满意足的模样。他打着官腔,不紧不慢地喊着旺杰的名字。
    “这位大哥,刚才和你一起来的那位大哥先走了,这是你的包包。”一个小姐扭着屁股走上前说。
    “他怎么走了?!”强巴诺布生气地拿过自己的皮包。
    “嘻嘻嘻,哈哈哈——”
    “你们笑个屁! ”强巴诺布回头骂道。但刚骂完,不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你们竟敢——”强巴诺布声嘶力竭地喊道。
    “大哥不要生气嘛,是那位大哥付了钱,我们才让他盖章的嘛——”小姐们又吃吃地笑起来。
    “去! 马上给我洗了去! ”
    见强巴诺布气急败坏,众小姐吓得一阵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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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几天,旺杰遭到了强巴诺布的报复。单位拒绝为他担保贷款,并以国家公务员在外经商不务正业为名,要他等候处理……母亲哭了。她老了,她没有能力再保护自己的孩子。
    那时,拉萨人纷纷开始买地盖房,暂时失去了工作的旺杰,便每天陪着母亲,和她骑着自行车去看母亲凭工龄分到的那块地。他俩拉开长长的卷尺,在温和的太阳光下丈量着土地。旺杰说:“客厅在这个位置。”母亲琼芨站到朝东的地方说:“这里做你的卧室吧……”但过了一段,周围的房子都先后盖起来了,我们家的地仍然空着。母亲的眼疾这时又加重了。每天早晨,就坐在门外的走廊上晒太阳。那时,她还没有长一根白发,但她佝偻着骨瘦如柴的身子,一只眼睛包着白纱布,整整一上午就坐在那儿,像一个垂暮之年的老妇。邻居多年来已不与我们往来。我们的争吵,从我们家的窗子里,传出去的相互谩骂,令他们鄙视我们的,尤其是母亲琼芨的不幸,使住了大半辈子的院子里,没有一个人理会她。人们把她视为半疯的老寡妇,在背地里讥笑她,讥笑她两次婚姻破裂后,竟然还敢爱慕活佛——而我们,再也无法从这些冷酷的人群里逃离了——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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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离开琼芨的家后,丹竹仁波切去到了宗角禄康,打算环绕布达拉宫转三圈的经,天一亮就出发回乡下的山里去,却突然在深夜遇到了琼芨背着病重的茜玛去医院,摔倒在树林里。茜玛病得不轻,得了急性肺炎,当晚就住院了。琼芨因为多日来的劳累,身体十分虚弱,还要照顾旺杰,看到他们母子三人的境况,丹竹仁波切决定暂时留下来,推迟了回去的日期。
    那时,洛桑去参加学习班仍没有回来的希望。旺杰每天上学,琼芨边上班一面抽空回家照顾出院不久的茜玛,丹竹仁波切来了,琼芨就出去买菜,留下丹竹仁波切守在小茜玛旁边,给她讲故事。一次,当丹竹仁波切盘坐在卡垫上静静地拨着念珠,窗外微风习习,小茜玛望着丹竹仁波切,突然问他说:“丹竹仁波切,现在我感到好像在做梦,我们现在是不是在做梦呢? ”丹竹仁波切抬头凝视着小茜玛,轻声回答说:“小茜玛,人生就是一场梦,只不过比我们晚上睡着以后的梦还要漫长。”
    “那么现在我们是在梦里呀? ”小茜玛惊奇地笑道。丹竹仁波切微笑着点点头。一会儿,小茜玛想了想又问:“那梦什么时候才会醒呢? ”
    丹竹仁波切停下拨念珠的手,认真地说:“很多时候,每时每刻我们都有醒来的可能。尤其是在我们死后尚未转生的那个阶段,我们的灵魂脱离肉身,恢复了短暂的自由。我们不再被衣食住行和世间浮华所累,而是从沉沉的梦中惊醒,是我们可能了悟到真实自性的宝贵时机——”
    “那么我的姨妈曲桑姆没死,她是从梦里醒了,不想再回来做梦是吗? ”
    丹竹仁波切笑了,他起来给小茜玛喂水:“来,先把药吃了。”
    “可是您还没告诉我呢! ”茜玛推开杯子,不肯吃药。
    “你还太小,很多事以后再告诉你吧。”
    “不,现在就告诉我。”茜玛嘟哝道。
    旺杰回来了,丹竹仁波切笑道:“来旺杰,你来哄茜玛吃药吧。”
    旺杰放下书包,从丹竹仁波切手里接过水和药:“快吃,不吃我揍你! ”他拉下脸瞪着茜玛,茜玛噘噘嘴乖乖吃了。旺杰打开书包开始写作业,琼芨买菜回来很快做好了午饭,吃过午饭琼芨解开长长的发辫,来到屋外的走廊上,准备好好洗一洗头。她的头发和眼睛一样,也是深褐色的。浓密的长发披下来像瀑布一般。旺杰在屋里写作业,茜玛在玩她的布娃娃,丹竹仁波切拨着念珠,望着窗外的琼芨。琼芨只穿了件衬衣,她弯下腰洗头时,太阳照在她裸露的脖颈上,在她茸茸的汗毛上闪耀着一层银光。
    “旺杰,快把毛巾给我……”琼芨的眼睛里进了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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