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珠比我高出一头。他平静地微笑着向我善意地伸出他的右手。他垂下的左手,在拨着一串细细的念珠,那手指,过于纤长,白皙的手背上透出了青色的脉络,我不禁想到神经质的,或医技高明,轻佻又喜好女色的外科大夫;小提琴家、天才……但,是甘珠的手。柔软,不,握在手里,是绵软。令我心里陡生起莫名的怜爱:一双在藏红花里浸泡过的手,没有握过锄头;连续的手印,还令他面呈女相——但这双手,后来竟与我相关。那时,寺群裸露在高处,急切地与公路相连,甘珠出入时,再不必担心留在雪地里的脚步,所有的传奇都消失了。
5
甘珠在网络中。他轻捷灵敏。他愈发削瘦了。他脱去僧袍,轻盈的脚步显出几分袅娜。他到楼下了,轻轻按了两声喇叭。
“等一下,马上就来。”我从楼上弯腰对他说。有人从窗户里习惯性地窥视。住在母亲的单位多少年了,当如今,我貌若花颜,这个院子里的人便逐渐把目光转向了我,在他们的窃窃私语中,不同的车驶进来,我就去了……
“妈妈,我要出去,晚上别等我。”我匆忙换好衣服。
“你们明天早上不是要开会吗? 你迟到了怎么办? ”母亲望着我说,她有些慌乱。她在我面前变得枯瘦矮小,个子不知什么时候萎缩下去的,才到我的胸部。她就这么老了,我像是从她身上发出的新芽,我的艳丽和健康,金子般的肤色,父亲的血统令我与母亲不同,有时,当她诧异地打量我,她从我身上一定看到了与父亲洛桑相似的蛮横和粗野。
旺杰也越来越英俊了,与当年的巴顿如出一辙。年老的母亲,仿佛活在从前两个男人的阴影中,她有五十多了,不算太老,但她老了,往事随着我和哥哥生长,她老了。闭经了。鲜红的经血不再回旋于她的子宫。她平静下来,她要更平静,便要我留下,是要我一块儿等着被孤独一寸一寸地吞噬下去。
“我会直接去上班,你不用等我。”我把化妆品塞满我的包,慌忙出门。母亲的眼睛黯无神色,在我背后,像幽深的洞穴,将令呼吸火一样熄灭……我喘不过气,我说,甘珠,等等我——
6
这时的甘珠,右耳垂上戴着精制的铂金耳环,车上放着当下流行的最新唱碟,带着我驰上拉萨黄昏的街。他拉开跑车的顶子,湿润的风迎面吹来,我站起来,和着歌声大声唱着。快乐,青春以及金钱,当我们再次相遇,甘珠都带给了我。
“茜尔玛,”甘珠开得快极了,他叫我时家乡口音很重,在我名字中间发出了过度卷舌的“尔”音,“快说,吃什么? ”他大声问我。他刚回来,回到拉萨,脱去了僧袍。前额有一撮头发路过成都时挑染成了金色,他的酷令我笑起来:“帅哥,你快成港仔了! ”我嘲笑他。心里却回想着,飘逸的僧袍,像奇妙的道具,甘珠穿上,怎么会突然高大威严起来,脚步没有声息,像飘于圣莲之上……
“去吃火锅吧,有一家新开张的,味道不错。”我大声对他说时,风灌满我的胃,好凉。甘珠回来了。他白了。苍白。
“快说,往哪儿拐? ”
“直走往右。”那条街是甘珠走后修起来的,一条美食街,汉地的各种风味,还有西餐。哥哥旺杰的小店却搬到老城区巴尔廓的外围了,改为了地道的藏餐吧。甘珠不大喜欢,他熟悉的从小至今的寺院生活,外面的世界才是他渴慕的……我们便很少去哥哥旺杰那儿吃饭,除非甘珠的施主……是个女人。甘珠将带她远道去阿里朝佛,然后,甘珠还要请她回他所在的寺院。
我不能和他们坐在一起。我站在吧台里,帮哥哥旺杰开开票,收钱什么的。我忍不住不时朝他俩望一眼。晚上七八点了,窗外的月亮从云层里显出了轮廓,柔和的金光散漫在餐吧里。哥哥旺杰新买了一些黄铜净水瓶,插着野菊和格桑花儿,淡淡的花的气味里夹杂着奶酪的甜香,生意不错。
“来一份酸奶。”又一批顾客进来了。像是汉地背包客。他们拍拍掌,叫服务员点菜。
“茜玛,你去一下。”旺杰有些忙不过来了。我犹豫着,因为那些客人挨着甘珠的桌子。
“快去呀! ”旺杰在厨房里忙着指导厨师调试一道新菜;他催我。自从和黛拉离了婚,哥哥旺杰变了,像个完全的商人,只顾忙着赚钱。甘珠进来时,和他打过招呼,给那个女施主作介绍说哥哥的餐馆是拉萨最好的。甘珠没穿僧袍,头发剪得很短,也没戴耳饰。左边手腕上绕着我第一次见他时戴的那串细细的檀丹木念珠。
“嗨! ”那些客人叫我。
“快去! ”哥哥斜了我一眼。他不在乎我的感受,不以为然。我拿起菜单和笔往那桌走。我为什么特别打扮了自己,刚洗过的长发飘着印度草的淡香——
“来一份拌牛舌。”其中一个刚说完,另一个女的问:“有青稞酒吗? ”我点点头。甘珠就坐在左边的那桌,他的余光是能感到我的,我丰韵的身姿,我的唇和我身上袭绕他的雌性的气息……他坐在我的斜对面,在我的目光之下,专注地向女施主讲着什么,纤秀的左手优雅地拨着念珠。我朝那女施主瞟了一眼,从她侧脸的轮廓看,像有四十岁了,撕荞麦饼的一双手没戴仍何饰物。他们桌上只有一份荞麦饼和两份酸奶。甘珠没点别的,女施主是虔诚的素食者,一身布衣,她的孩子呢? 还有丈夫……
7
据说秋天的时候,甘珠是那个季节认识了女施主。女施主后来带甘珠去的几个地方都很炎热。每天,甘珠戴上墨镜,身上擦着防晒油,躺在海滩温热而潮湿的细沙上,静听海的呼啸。正午,蔚蓝的天空偶尔有海燕呜叫着飞过,还依稀传来渔民的阵阵吆喝。甘珠侧身眯起眼,朝远处望去,看见一些渔民正在费力地拉网。半晌,前一天夜半撒的网,慢慢从海里浮现出来,巨大的网。甘珠躺在沙滩上眺望时,交织的网恍若兜揽住了整个天和海以及自己。他坐起来。十几个渔民一点一点将鱼网快要拉上沙滩了。甘珠看出了神。鱼网全部拉上来了。甘珠忙起身跑过去。只见大大小小的鱼儿在网中活蹦乱跳,浓重的腥气随海风扑面而来,甘珠不由退后一步,他有些恶心。渔民们一面说笑着,一面满意地将网里的鱼捞出来,装进备好的一个个水筐。许多小鱼挂在了网上,不住地挣扎,渔民们一时还顾不上它们。甘珠望着,不由走上去,伸手去够它们,想救它们下来。但小鱼被鱼网上的尼龙细绳牢牢套住了,甘珠试了好久,取不下来,小鱼在他的眼前,一个个慢慢死了。甘珠心里一阵慌乱,但一回头,他发现鱼网外面的沙滩上也漏了许多小鱼,沙洼里的一点点积水使它们还在微微动弹。他忙跑过去,将它们一个一个小心捡起来,抛进大海。
“好嘛,我们辛辛苦苦打上来的鱼你又给放啦! ”一个渔民用当地土话对甘珠说。
甘珠没听懂,但大概猜出他在说什么,他搓着手上的泥沙歉意地朝渔民们笑笑。
“你放了它们,你以为你是菩萨呀? ”另一个渔民嘲笑他说。不小的丰收中,遇上一个年轻的外地人忙着救几条漏网的小鱼,似乎成了他们劳动中轻松的笑料。他们一面抬运着沉甸甸的鱼筐,一面取笑着面色苍白的甘珠。
“送给你两条大鱼吧? ”也许觉得甘珠神色不对,几个渔民放下渔筐打开了要甘珠挑。渔民的善心,不知被甘珠怎样触动了。他们想施给他两条鱼吃,而每一条,渔民昼夜祈盼,炎日将他们的全身灼烤得比焦炭还黑,还有夜晚海风的袭击以及蚊虫,经常将他们叮咬得体无完肤……
“不,不不——”甘珠苦笑着连连摆摆手。他不大清楚渔民的意思。他在幼年时,便登上了那个殊胜的法座。从小,他抚摸着右旋的海螺,仿佛感触到了海,触摸到了,苦味的海水……他没有玩过孩童的游戏,也不用上山放牧或下田耕种,他体会的苦,与衣食无关……
“不要客气嘛——”渔民笑道。甘珠朝打开的筐子里望了一眼,只见硕大的鱼儿拥挤喘息着,朝着他张开求生的嘴,一启一合,像在绝望地祈求。甘珠心头一紧,胸口一阵绞痛,泪水不由涌上眼眶。
“好了好了,不要就算了——”渔民盖上草筐,抬起来要走,甘珠突然急了,他攥紧拳头大叫一声:“放下! ”他瞪着眼前的渔民,看不出他们谁像谛洛巴尊者,能在享用鱼肉之后将鱼的神识引到清净刹土或弓箭手萨哈或猎人夏瓦热……没有人是。他们愚钝的面孔与鱼类有一种惊人的相似,像一群陆地行走的鱼人。甘珠惊异不已,不由低头望自己:结实的胸肌,鲜艳的三角短裤……肉体与他们无二无别——
“没什么,对不起对不起——”他对渔民喃喃地说着转身往回走。他的步子很快,有些踉跄,像要追赶什么,或要逃离。
走了好一段,在一处干燥的沙滩上,甘珠重又躺下了,口中一直念诵着什么,呼吸平缓下来。一切都有答案。浩瀚的经卷里,缜密的逻辑以此类推,只看甘珠如何认证……而佛陀,令人驯服和情绪舒缓的八万四千法门……渐渐地甘珠竞快要睡去了。连续的海浪这时在甘珠的耳畔此起彼伏。海浪一排排扑向海岸的一瞬化做泡影,后面的浪又涌上来,有几簇飞跃于波浪之上,绽开四溢的浪花。浪涛使大海生动无比,海在如歌似舞的波浪中千变万化。甘珠听着,想象着风和水还有天空的光,想它们如何奇妙地聚合,又时刻分散,使海洋忽而汹涌,忽而涟漪或在月光下潮涨潮落……
沙滩上一丛丛形态怪诞的仙人掌在海畔沉睡着。沉甸甸的椰果像蛋类,挂在高高的椰树上,一株株芭蕉树伸展枝叶,静止如画。海域,宛如宁静的天国。甘珠长久地躺在其中,感到刚才发生的事情像一场梦。一会儿,他口渴了。海是一杯盐。他坐起来,慢慢朝停在不远处那辆红色的跑车走去。他从车上拿了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咕嘟咕嘟猛喝了大半瓶。车附近的树下长满细密的含羞草,在淡红的夕阳中轻轻摇曳着。甘珠放下空瓶子,慢慢蹲下来,用他敏感的指尖轻轻在一瓣草叶上点了点,叶子立刻羞涩地蜷缩起来,他又点其他的,直到车旁的含羞草都被他触摸过了。一丝惆怅莫名地在这个年轻的转世心中隐现,他是想茜玛了吗? 想那女孩儿的天性以及那妩媚的身姿……
8
那时,甘珠远离藏区已多日了。在异国海域,他驾着女施主买给的车,白天在各个海域行驰游览,舒适的海边别墅是女施主为他准备的。这天晚餐,又有许多信徒恭候他独行一日后的归来。在一个临海的餐厅,女施主不知从哪儿给甘珠弄来了牛肉。甘珠刚冲过澡,穿着轻绸黄衫,双目炯炯,在一群素食者中,坦然地撕割肉块。他与他们的区别除了衣衫的明艳度,一种威严不知从何而生,难道是肉食? 我天真地想。我问:“你这么爱吃肉? ”
“你忘了我们的家乡自古乳酪为饮,畜肉为粮。”说着,甘珠夹了一大筷子涮羊肉给我,“快吃。”
“要是不吃肉,你会不会变得像汉地出家人似的? ”我找不到准确的词汇,“像蔬菜似的”。我笑道。
“我像吗? ”甘珠故作帅气地扬扬眉笑道。他的笑容,我说不出来。脸上会突然出现一道道生硬的皱纹,他其实不会发自内心的笑。世俗的打扮令他更显单薄,他的内心,他笑不出来。
“来,干杯。”他端起红酒。是的,他开始喝酒,他才二十一岁。我抿了一口。担心他醉。脱掉袈裟,他力单势薄,更难胜酒力。
“你见过孔雀在毒草中昂首阔步吗? 它们的羽毛……”
“你以为我是毒草呀? ”我笑道,“万一你是乌鸦呢……”有时,我感到他那么脆弱。他送给我铂金首饰和迷彩裤,显出我长长的腿和饱满的臀,以及上面的名牌,不菲的价格。但无非如此。他刚学着在行的,我已厌倦。我能投入什么……但有时,我希望自己能流出女施主那样的眼泪:当年轻的甘珠学着实践写在经卷里的,他身披耀眼的袈裟,从长长的跪拜的人群中走过,身上飘散出奇异的气息,有的人心已被触动了。甘珠走向法座,法座下坐满这个国度精神饥渴的人。第一排,甘珠望了一眼女施主,他要开始了。他将双腿交叉盘坐好,不二的心境。他的背挺得很直,缓缓闭上了双眼。渐渐地,场内一些交头接耳的人安静下来。女施主屏息仰望着他。过了半晌,当甘珠再睁开双眼时,女施主感到甘珠已变了。他高高在上,虚空的目光掠过众人的头顶,向不可知的时空散漫着。女施主的心在颤抖。这是甘珠应女施主的请求,为众人进行的又一次灌顶。他轻启红润的双唇,清宏的声音在众人之顶回旋。以流畅的汉语为来自台湾、香港、新加坡以及马来西亚的人们讲述了灌顶这种“许可的加持”仪式的内容和层次以及接受者应有的准备。当他轻握宝瓶,念诵秘密的咒语,渐渐地女施主的眼前不由幻象迭现。那些幻境,其实由女施主读到过的文字而生:“观想上师身上射出几千道灿烂的光芒,流向你,贯穿你的全身,净化你,治疗你,加持你,灌顶你,在你身上播下觉悟的种子……”以及类似的女施主可能读到的,她沉浸其中,流连忘返。她又流泪了。泪水令她哽咽,她开始抽泣,哭声忽高忽低,她有些失控,滚圆的泪珠打湿了胸襟。甘珠望了女施主一眼,看到她的鼻子因为过于哭泣变得有些红肿……
“那你有没有被难住的时候? ”我忍不住打断他。夜雨瓢泼,在拉萨最豪华的星级饭店,甘珠回了几个长途电话,其中一个像是女施主的,他告诉她拉萨天气很凉爽,住处不错。女施主的供养,女施主安排的房间,细致又奢侈。我脱掉外衣靠在床上打开电视,忽然想到女施主一身朴素的布衣,甘珠说起过的她的节俭……我没原由地叹息了一声。
“比如他们问我观想与切身实践,你了解他们对什么好奇。”甘珠说。
我会意地笑了。甘珠要去冲个澡。和我,甘珠可以放心痛快地边冲澡边大声唱歌。每天冲澡是他从国外学来的习惯,唱着的歌是从我的随身听里学会的。他听一次就能唱,乐感令我吃惊。他真可以去当个歌星。但这些,女施主他们不知。但多数不是不知,比如女施主,她的供养,车、钱以及甘珠上万元买的某一件毛衣……她不知他,因为她需要。她的渴望和理想,使她无视。这就是她信仰的全部。
甘珠冲了澡出来时,湿漉漉的头发有些鬈曲,两颊泛红,他启开桌上的酒给我斟满,纤细的手指和有些袅娜的腰身:“来,干杯。”他说。只有声音富于男性的。尤其当他唱起六字真言,那悲凉的歌喉,我的心都快碎了。就这样,我爱上他。爱像一个谜,如果能破译,我又怎会迷醉——我等待着,像我预料的那样微笑着等待他,他上前拥住我,口里含着淡紫色的琼浆,据说在古老的西欧,少女的汗腺,使美酒如此醇香。我感到眩晕,我醉了。甘珠的气息拂到我的脸上,他柔软的腰,滑如鱼鳞的肌肤,像从水中而来的,我醉了,而今夜,急切的雨中,甘珠使我更显无辜。只但愿,甘珠,但愿你是那古印度星宿婆罗门的儿子,一直在林中持梵净行,当一次,你到城里来化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