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等待的人,她从此想叙说那瞬间而又漫长的故事,最细微之处,却没有一个字或词能够连续起来……她决意要离开,离开旺杰,离开我们——
她绝望而镇定。她决定离婚。
3
卧室里的窗户向外洞开着,夜晚,暗影婆娑。旺杰退出来。他在外屋的沙发上不安地坐着。
“旺杰,”黛拉说,声音轻而空渺,“我们的婚姻结束了。”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红上衣,使这间屋更显颓败,“其实我们早分手了? ”她望着他,一件一件说了出来。她夹着烟的手指在颤抖。她说:“我对你再没有了爱……即使在一起,我无法再和你上床了。”日光灯把她的脸变得惨白,像涂了一层墙灰。
“嗯……对……”旺杰沉默着,他点点头,望着别处,他只是怕看见她的脸,怕她突然哭。但他,他忍不住了。喉头被什么堵住,胸口阵阵地痛。他不住地点头,有一会儿,他说不出话来。
“黛拉,我错了,我发誓以后再不……”突然,他乞求她,盈满泪水,蹲在她身旁,冲动地摇撼她的双膝,他想从她手指上抢过燃着的烟,掷到地上碾碎再发誓。但他心里,又渐渐冷起来。他重新坐回到沙发上,等她说下去。
“你不是一个恶人,也谈不上善良,你冷漠,骨子里冷。我累了。”黛拉说。她显得疲惫而迷茫。像是突然老了,一夜之间变了模样。
烟盒里只剩下最后一支烟,她望了眼,没去拿。
“我真的错了,黛拉,原谅我,我以后全听你的。”旺杰盯着她的脸。他隐约感到,她离他像是很远了,她仍飘忽无定,而他的少年、青年到他步入中年以后,她,再不属于他了。
“你,有合适的了? ”他怀疑。他想一个男人,会怎样去疼爱她,却被她所伤……
“不,这与你无关。”黛拉摇摇头,目光茫然。
“离开我,我看你怎么生活下去! ”旺杰咬着牙……
“你走吧。”她说。厌倦使她的嗓音变得有些嘶哑。她努力想他们的当初,但只感到厌倦。
一阵沉默过后,他们之间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旺杰站起来时,她望到他剪得得体的头发,很短,贴着头皮。穿着灰色的西裤。都十分得体,但淡漠的人生,再没有热情和激烈的梦想,生活平庸形同市侩——
“这么晚了,我就住最后一个晚上? ”
“不,不行! ”她硬下了心肠。他的变幻叵测,杂乱的小心机;她对他失去了所有的爱与信赖。
这一天,等待这么多年,终于发生了。
旺杰竖起衣领,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低头走进了茫茫黑夜。他低头走着,沮丧令他停下来好几次,他大口喘息着,流下夜里谁都没看见的泪水,他冲动地想再返回去,敲开那扇门,那里存在的亲情,在她与他之间,他怀疑这沉沉的黑夜里,谁能了断……
4
但黛拉很快有了第二次婚姻,与我们家似乎相隔于两个世界了。是那个叫贝玛的男人,最终帮助她离开了我们。
也许,黛拉和旺杰,他们从未真的共为伴侣;或者,两条路在某一段并行。但旺杰和茜玛我,母亲琼芨的脐是苦味的,有时,我们的心,亲如孪生。
那些不眠之夜啊。
茜玛的床搬来,和旺杰的床紧挨着,茜玛和旺杰一个头朝东,一个头朝西,头对着头躺下。心里的苦水是烈酒,他们吸了很多烟,烟雾黏连在屋顶缭绕不去。
旺杰先说了,他沙哑地说:“妹妹,我觉得我难受,心里像有石头……”旺杰的泪顺着鼻夹沟流下来。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再哭。
“哎……”茜玛的叹息有些颤抖,“哥哥,她也许太渴望爱了……”茜玛想说的是,因为旺杰从不曾真的爱过。
旺杰沉默着。他默认了。这一点,他觉得是的。
“但我……”他感到的内心的空渺。
“没有办法,我们是这样的。”茜玛打了个哆嗦。她和哥哥,她清楚他怎么想,怀疑与仇视……
“你也……怎么? ”旺杰有些惊诧。茜玛长大了。饱满的青春,美艳无比,她长成一个尤物,拉萨的尤物。但她仍是空的,像无心的青竹。他不明白。
屋子很小,在商品楼的二层。一层的卷闸门里,是旺杰已经经营起来的小餐吧。晚上,几个县郊来的服务员睡在店里的沙发上。茜玛想上卫生间。她下床,端上那个便盆,来到门后。
旺杰等她回答。他听到她在方便。美色,旺杰觉得不过如此。从茜玛身上,他腻味了那样薄如蝉纱的,巧饰。
茜玛将盆里的尿顺着下水道的小孔倒下去,重又回到床上。旺杰嗅到一股夹杂着尿味的香水的气味。法国一流的正品香水。他心里一阵痛楚,因为妻,黛拉。他忽然回想着黛拉的皮肤,奶味的气息和她的纯洁……他被这些压得喘不过气。
但黛拉再不是他的妻子。他嘘了口气。
茜玛躺下来。屋子里很冷。但从小,那个家里,她和旺杰就是这么长大的,之间没有距离,没有要隐藏的,她习以为常。
旺杰吸着烟。
茜玛有一会儿没说话。她来陪哥哥。她怜悯他,黛拉走了,但到现在,旺杰并不提。
“她和那个男人……”茜玛想告诉旺杰,关于贝玛。
旺杰都知道。他不羡慕,也不嫉妒,他累了,困意令他的上下眼皮快粘上了。
楼下,高跟鞋走来走去,敲着磁砖地,县郊招来的几个服务员还没睡。
茜玛拉灭灯。一会儿,旺杰摸黑起来,趿着皮鞋,他不用便盆,在门外直接朝着下水道的小孔小便。
“睡着了吗? ”旺杰哆嗦着钻回被子。
“嗯。”茜玛用被子蒙住头,她要睡了。
旺杰又点燃一支烟。窗外月光是蓝色的,轻拂着窗纱。树影投在屋里的地上,街上有车过时,树的影子便要抽搐一阵。旺杰盘算着明天的事情,该去进一些伏特加,还有雪茄,奶油味、巧克力味……旺杰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他知道自己会挣到更多的钱。
于是,爱情,多么苍白。
只有黛拉,她能够再憧憬……
离开旺杰,她获得,不曾遭遇旺杰之前的心境。像是恢复了她的单纯、坚定和内心的欢愉与宁静。她像一个少女,涂着口红,一个风韵的女子。
时光的空隙透明而洁净。
因此,黑夜,当茜玛和旺杰在楼上沉沉地叹息,黛拉新的故事正要临近。
贝玛已走进了黛拉的房间。
干净的袜子、干净的牙齿以及他的长发。
月光照耀着宽敞的床,贝玛吻着她。她的唇,乳,寂寞的心房。
这夜,一个炽热又阴柔的男子,黛拉的梦发了芽——
5
洛泽却仍是来去匆匆,永远在路上的,拉萨的过客。我并没想过要挽留他。就好比浮萍,怎能沉于水底,顽石又如何逐流而去——我的往返,只在他或他之间,我的空间,我为我洞开的窗,使我去到他们身后,那些我不曾触及的——
我一个人跑去了藏北。
严冬,皑皑的雪覆盖了草原山野。我再听不见哥哥他哭,看不见他独自咽到肚里的眼泪……
连鸟儿都绝迹了。
我在小镇上找到一份工作。当然,我不会去尼姑庵。
如果遇上一个情人,我这样想。
我分到一间宿舍。有人送来牛粪。我整天呆在火炉旁,窗外大雪纷飞,雪灾十年不遇。夜晚,呼啸的北风中,有一种声音,我侧耳聆听:来自积雪之下,广袤的草原,它们并没有因为严寒而死,雪,漫天的雪是冥冥之中它们厚重的庇护,无一疏漏地将它们的生命蕴藏起来,而雪原上那些彻夜悲号的生灵……我感到我的心颤栗着,又恍若充盈着一种奇妙的甜蜜。
时光在我的指尖,照亮十指——
天上,每天有飞机盘旋,救灾的人越来越多了,雪地里踩出渗着泥水的脚印,远远看去,密密麻麻,歪歪斜斜,黑的脚印从各个地方伸向雪海深处。
我内心的挣扎。
我开始明白母亲她为什么,她为我的出生,流尽的泪……
于是,我感到我老了。爱情的翅羽,将不在一株自觉老去的枝桠上停歇;而青春,好比母亲陈旧的羊皮箱子里,已近腐朽的某件华丽的上衣。遇上风一吹,便随风散去,一片粉末——
第十六章
1
琼芨和小旺杰用自行车终于把曲桑姆送到了当时拉萨最好的军区总医院,医院很快诊断出曲桑姆为肝癌晚期,治疗已无济于事,医生劝琼芨把病人带回家准备后事。
当琼芨和旺杰推着曲桑姆从医院再回到家,天已黑了。洛桑还没回来,小茜玛满脸泪痕,睡着了。琼芨扶曲桑姆躺下后,心疼地将茜玛抱在怀里。
“阿妈,我饿我饿。”茜玛一醒又哭起来。
“乖宝贝,妈妈马上做饭。”琼芨放下她往厨房去。
“我要吃肉,还有人参果饭。”茜玛一面哭一面跟在琼芨后面说道。
“妈妈给你煮面条吃好吗? ”
“不嘛,我要吃煮羊肉和牛肉! ”茜玛咽着口水喊道。在屋里被锁了一天,她饿坏了。
“阿妈,我渴,我要喝茶。”旺杰站在厨房门口说。琼芨望了旺杰一眼,心想多亏旺杰一直帮她从后面推自行车,否则她一个人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带曲桑姆回来。
“去,洗洗脸,阿妈热好茶叫你。”
“嗯。”旺杰点点头,又对妹妹笑道,“你也洗洗睑吧? 看你哭得像花猫。”
“不,我才不洗,我要吃肉。”
“馋鬼! ”旺杰小声骂茜玛,眼睛却忍不住朝琼芨身后望,他也饿了,他也想吃大块大块的手抓肉。琼芨不由叹了口气,泪水涌上眼眶。
“去帮妹妹也洗洗。”她克制着泪水低声对旺杰说。单位凭户口一个人一个月只有半斤肉票。
“妈妈,曲桑姆姨妈吐血啦! ”琼芨正在厨房里为难该给孩子们吃什么,旺杰惊叫道。琼芨忙出来扶住趴在床沿的曲桑姆:“快拿盆子! ”她对被吓得躲得远远的旺杰喊道。旺杰慌忙拿来盆子放在地上,曲桑姆喘息着,吐出的污血溅了一地。茜玛哇哇大哭起来,正在这时,洛桑回来了。
“洛桑,怎么办? ”琼芨一见他不由哭道。洛桑面色憔悴,头发乱糟糟的,他上前看了看曲桑姆的呕吐物:“快给她喂点水。”他说。曲桑姆终于停下来,琼芨拿来热毛巾擦干她嘴角的血渍,喂过医院开的药,扶她躺下来:“姐姐,好些吗? 来,再喝些水。”琼芨轻声说。
“是平措回来了? ”曲桑姆闭着眼睛喃喃地说。
“是洛桑。”琼芨给她盖好被子。
“嗯……”曲桑姆应了一声,迷迷糊糊渐渐昏睡了。
“你今天带她去医院了吗? 医生怎么说。”洛桑坐下来,搂过茜玛问琼芨道。
“姐姐活不长了……肝癌晚期了。”琼芨用拖把拖着地上的血,哽咽道。旺杰帮她端走盆子。
“哎……”洛桑亲亲茜玛,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吃晚饭了吗? ”琼芨抹抹眼睛低声问他。
“没有。”
“我正要下面条。”琼芨说着洗了手低头进到厨房。
“爸爸,妈妈今天把我锁在屋里,妈妈好坏! ”茜玛撒娇地说。
“嘘……小声点,姨妈睡着了。”
“爸爸,姨妈快死了吗? ”
“不许胡说! ”
“爸爸我害怕死人……”
旺杰洗了盆子从楼下回来。
“旺杰,来帮我端面。”琼芨从厨房里叫他。
“没有肉,我不吃……”旺杰刚端出一碗面来放到桌上,茜玛扑上去,她搅了搅面条,扔下筷子又哭起来。
“闭嘴! ”洛桑烦躁地厉声喝道。茜玛吓得躲到正好端着面从厨房出来的琼芨身后,眼泪流了一脸,战战兢兢不敢哭出声。曲桑姆呻吟了一声,翻了个身没醒。
琼芨放下碗:“快吃,小心挨揍。”她把茜玛牵到桌前小声吓唬道。茜玛绕过洛桑,乖乖地吃起来,旺杰一声不吭,也低头吃着。琼芨坐下来:
“你也快吃吧。”她轻声对洛桑说。
“我不饿。”洛桑的声音有些嘶哑,一睑疲惫。
“你怎么了? 脸色这么难看? ”琼芨才发觉洛桑神色不对,她不由一阵紧张,“中午也没回来,出什么事了? ”
“明天——单位派我去地区参加学习班。有人告了我,不,是诬陷。”洛桑颓丧地说。
“学习班?!”琼芨吃了一惊,她飞快地瞟了一眼低头吃面的旺杰又问,“谁告你的? 说你怎么了? ”
“说我……哎,算了不说了,你快吃吧。”洛桑垂下头叹道。
琼芨拨弄了几下碗里的面,放下筷子:“怎么会呢?!”她疑惑不解。前些日子小旺杰在单位黑板上写的几行字毫无根据,不至于把洛桑发配到地区去学习改造,她想莫非……
“洛桑,告诉我怎么回事? ”她焦急地问。洛桑点燃一支烟吸了几口:“哎,还是老问题,”他看看琼芨,“上面一直在调查,怀疑我里通外国。”他苦笑了一下。
“还有呢? ”似乎不是旺杰的原因,琼芨松了口气。
“他们查出你生父在国外……”
“等等。”琼芨要洛桑先别说,她转过睑对旺杰说,“吃完了带妹妹进里屋去,你写作业。”
“我生父? 可是我生父和你有什么关系? 也许他……早就死了。”
“他没死。”
旺杰收拾好桌上的碗筷,和茜玛进了里屋。
“你怎么知道? ”琼芨望着洛桑。
“他给你来过信,寄到我们单位了。”
“可是他怎么知道你的? ”琼芨吃了一惊,“他从来没管过母亲和我们……”她说着望了一眼昏睡的曲桑姆,小小的卡垫床上,曲桑姆瘦得在被子里几乎看不出身形了。琼芨起来给洛桑倒了一杯茶,坐下来望着窗外呆呆地说:“我已经记不得他长的什么样了。”
洛桑没吭声,吸着烟。
“信呢? ”琼芨问:“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
“早被单位没收了。”洛桑喝了口茶。
琼芨垂下眼,过了半晌,她问:“这么说,因为我——你? ——”
“他知道我和你结了婚,我的名字。邀请我们去瑞士。对,他说他一直很想念你和……”
“哼! ”琼芨凄惨地笑道,“想念? 母亲早死了,姐姐也……”她忍住涌上胸口的痛楚。窗外,明月高悬,清朗的月光随着摇曳的树影在地上轻轻飘动着。
“旺杰,作业写完了吗? ”琼芨进到里屋。
“写完了。”
“写完了帮妹妹脱衣服上床睡吧。”琼芨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等两个孩子爬上床,她回到外屋,“你……我去和你们单位领导说去! ”
“说什么? ”洛桑冷冷地问。
“该是我去,和你没关系。”
“算了吧。整我的人只是找到了借口。”洛桑又抽了一根烟。透过烟雾,他望了一眼在对面坐下来的琼芨。她老多了。月光照在她削瘦的脸上,眼睑有些浮肿,垂着嘴角,往日的神采已无从找寻。洛桑皱着眉头猛抽了几口烟,他想自己与琼芨的婚姻,没想到竟如此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曲桑姆怎么办? 为什么没让她住院? ”
“医生说不用住院了。”琼芨呆呆地说。她哭起来。
“我走了你一个人? ”他瞟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曲桑姆,“怎么赶到现在……”他有些埋怨地说。
“姐夫平措去山里找仁波切去了,很快会来接姐姐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