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零一家:从大陆到台湾的父子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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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零一家:从大陆到台湾的父子残局-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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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样一个可以把全宇宙投影在自己脑壳上的科学家,在生活上的笨拙,连小学生都不如。

书房中与父亲的大照片合影,这张照片是父亲得到第一届“国家科学奖”时,由摄影人员搬了器材去研究室摄影。

有一天,继母不在家,带着三个孩子到哪儿去了也不知道,就是跟他讲他也记不得。但是他忽然之间饿了,很饿很饿,一定是饿到不行了,他只好自己到厨房来看看有什么可吃的,只一个馒头也好,却一无所获。他找到了米,就把米放在锅子里,把锅子放在炉子上,试着打打火,居然点着了,他就等着吃饭,一两碗饭也好。

继母没有多久回家了,发现电锅在火炉上已经烧得变了形,里面的米也成了焦炭,父亲就是这样地煮饭。

我听到妹妹跟我讲这一段故事的时候,父亲已经去世了二十多年。那天晚上,我没睡好。

其实他会不会烧开水,到今天我还怀疑。那一代的人,像这样的还有,只是多半会有一个无微不至照顾他的女人,父亲却没有。只好靠女佣,然后靠姑妈,还有就是去几位老友的家,老光棍,没有人会拒绝他,他什么饭菜也不会做,也没饿过啊。

父亲要是想换衣服,就自己闻一闻领口,有汗味,就换,否则就不换,他不记得穿了几天。我也常常应命代他闻。他记不得吃了几碗,我要注意,他随时问起都要能答得出,这样才能决定是否要为他添饭。他记不得路,不仅马路他记不得,连大一点的建筑,在里面多转了两圈,他就找不到来时路了。

有一次在台大医院里面走失,继母惦记着家里的孩子,没等他出现就回家了,可以想见我父亲的凄惶,后来有人认出他来,雇车把他送回了家。

继母不是个聪明的女人,够聪明怎么会嫁给他?还老远地从日本嫁过来?她有了自己生的三个孩子之后,父亲在家里就边缘化了,继母哪里再挪得出工夫来侍候他?

有一次我们为他过生日,也是我唯一一次为父亲过生日,因为我们只有短短的几年相处无间。我请全家到外面吃了一顿,他吃得好高兴,连连说了好几次:

“好久没有吃到有味道的东西了!”

简直就是重新发现了味觉也似。

我们婚后每个周末都回父亲那儿吃一餐,我内人也帮着做饭做菜。那一阵子父亲好开心,日子一到,一早就盼着我们。他的朋友少到快没有了,死去的不少,老去的更多,我就成了他勉强可以对话的对象,仅有的。我们有的时候到得迟些,会发现他已经站在大门口等着哪,他甚至会走到巷口张望。我们带着刚生下没多久的老大,他看来看去,只说好可爱,却无法跟娃娃沟通,我想,要他去爱他新得到的孩子,也不一定表达得清楚吧?中年总是忙得不可开交,渐渐地周末聚首常常取消,父亲直说没关系没关系,你们该去忙你们的。他一辈子都是这样,不想麻烦别人。自然也有许多事由不得他,非得让别人出面解决不可,如他第一次的婚姻,还有如我在少年反抗的时代中之种种问题。

忽然之间,政府宣布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退休政策,公教人员年满七十岁,都要强迫退休。

那是台湾首度有了所谓退休制度。父亲的经济状况,顿时陷入绝境,那时根本还没有八成薪,一笔几十万的钱把许多老教授打发走,一刀两断,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无牵无挂、清洁溜溜。

那一代的大学教授不会像今天的教授一样,能为自己的人权利益奋力争取又呐喊呼叫。要老一辈的教授为别人说话,大概都要比一般人勇敢得多,为自己,就开不出口了。比如优良教师还要自己填表申请,他们就死也做不出来。大部分的教授咬紧牙关过日子,尽管还是气愤不平。然而父亲的问题比大多数退休的教授要吃紧得更多,他还有一家好几口要养,他一下子就失去了生产力。那些经天纬地的大知识,一个钱也换不到。他是一个一生赚不到一文外快的人,他连一毛钱的收入都没有了。

不知道他是否真地感受到贫困的难堪,在他的那一代,特别是在兵荒马乱的战争中,许多学者也就如他一样,不事生产,只拿几个死钱,但太太却从不让孩子少吃一餐,又从不强要男人想法子,多拿些钱来。父亲还是没有这样的太太,何况一个外籍女子,她在社会中总是有更多的不便。半路出现的继母,怎么会了解父亲跟他们经验的时代?怎么可能像许多老教授的夫人一样,把身边的老家伙看得非常宝贵?她在无奈之际,只有跟父亲要钱,几乎是她在这个天地里唯一可以要求的对象。一生只跟化石打交道的父亲,又如何变得出钱来?他再也不能像从前单身的时候,到任何一家老友府上一坐,都是最受欢迎的客人,吃饱了说不定还可以在人家那儿睡上一小觉。现在,他哪儿也不能去,家里还有大小四口人哪!

我想父亲是百般地忍耐着,硬挺着不向我要钱,他很难说出口。然而终于还是在继母要求之下,要我们帮他付小孩子的学费,还是私立的。以前我们的学费,他可以不闻不问,现在行不通了。我送钱过去的时候,他把弟弟叫到我跟前,要他鞠躬道谢,小孩子懂什么?某些地方,他还是跟从前一样,不会从孩子的立场看问题。而我们的人生刚刚起步,房贷压得也快透不过气来,但父亲又能向谁开口呢?我们能做的也非常有限,要是他多挺三四年,老境必然会好些,我总是这样想。

那天清早,大概才六点刚过,门铃就响了,居然是父亲。他怕晚了找不到我们,事实上我们也不常在家。父亲开门见山就说起他有个可以去欧洲开的学术会议,机票跟一点零花钱那边会给,但是“腰里还是空的”。我马上依他说出的数目给了他,看得出他非常体谅,能少要就少要。

那一次回来他还给我买了瓶白兰地,这是我一生接受他给我唯一的一个有形礼物。然而让我更伤心的是,他说他遭了扒手,我孝敬的那一份儿全没了,他还是给我买了瓶酒。那个偷了父亲钱的人,无论是谁,我要咒他一世!

我算了算,扣除这一瓶酒,这一趟,他几乎没花半文钱。我想跟他说,爸,酒,我家里有。但心里难受,一个字也说不出。

走投无路

父亲是个很不会打算的人,从来没有忧患意识。也许当年反对他结婚的人当中,也有想到万一有什么经济上的变化,他的家庭生活就会成为问题。后来就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中研院”长科会的补助一下子就没了,那是比台大的薪资还要高的一笔收入,然后就是无预警的忽然强迫退休,加上继母一文钱都不给他,父亲一辈子也没有遇到过、想到过会有这一天。

我们家难得的家族树

三十多年前的全家福

孩子小时候,跟他们一起翻阅世界名人摄影画册

家里又接二连三地生了三个孩子,看来继母也是个没打算的人。她居然不知道这样的问题,是绝不能靠她的老公为她设想的。要不是杨家骆先生的夫人一再地劝她结扎,恐怕孩子会更多。

很快,父亲变成了生活在妻子儿女当中的单身汉,一个人睡在书房里,生活也没有什么人照料。父亲慢慢地消瘦下去。难得我回家看看他,天南地北地谈几句话,他的心情就舒展些。

那天回去看他,只见他的左手腕淤青发黑了好大一片,方知他在街上摔了一跤。我看着父亲瘦成一根细棍也似的手腕,还有鸡爪也似的手掌,心口像是让人打了一记闷拳。

那一天是我去请父亲到我们的新居吃顿饭的,我们刚刚买了房子,二手的,虽然还有很多钱要陆续地付,有了房子也很好,总该请父亲来看看吧?

父亲招呼我坐下,拿出一份稿子,英文打字的,地质学方面的研究,说是他最近的研究,他明早要去找台大校长阎振兴,看看能不能要到一点钱出版。我问要多少钱,一听勉强还可以,我就说爸我给你出吧。就把论文带回了家,准备找人印出几百份来。其实,我推测,台大校长根本也帮不上这个忙。

没几天把父亲接到家里来吃晚餐,特别准备了火锅,又有许多肉片,他一向爱吃肉,就好好地吃一顿吧,爱吃多少都行,走顺了可以常来啊我想。就像从前您常常睡在老友家一样,也在儿子家睡睡吧,明天再把您给送回去就是了。

遗憾的是,父亲从头到尾,只喝了半碗汤,那也是他到我们家做客唯一的一次。

“您怎么就吃那么一点儿呢,爸?”

“没事儿,年纪大了,吃得少,养分够了就行了。”父亲总是说养分而非营养,他说话的气力都细弱了许多。

我第二天就安排父亲到台大医院检查,当场就查出父亲的胃已经有了一大片黑影,医生把好大的一张片子给我看,简单解说了几句,然后抬头露出冷峻的眼光,严厉地质问:“怎么这样了才带爸爸来?”

父亲也听到了医生说的话,脸上掠过一阵红晕,毕竟是生死大事,再洒脱,依然受到冲击。

一周之后,正式的检验结果报告出来,我们没有遇到上苍格外的恩宠。一阵匆忙之后,当时的外科名医魏达成先生为父亲动手术,魏医师的父亲魏火曜,前台大医院院长,也是父亲早年便熟识的好友。

预定九点推进开刀房,我下了当时在中广主持的“早晨的公园”节目,刚刚八点多,便赶到医院,却在走廊上遇到正被护士推向开刀房的父亲,他已经给麻醉得迷迷糊糊了。要是我没有赶到,父亲身边就一个亲人也没有。继母是后来才到的,家里几个孩子,要她怎么早来?何况她动作从来就不利落。

在开刀房外等了好几个小时,不免想到:要是父亲在手术台上怎么样了,而我又再晚一点点,岂不就此天人永隔?

手术很成功,魏医师给我看那一块割下来的胃,比巴掌还大,我想应该根除了吧?魏大夫告诉我,根除已经不可能,以后他要吃什么就给他吃,我无言以对。

原先他要印的稿子还来不及处理,我把稿子先送去给父亲早年的学生、现在也已经当了教授的人看一看,也顺便问问有人可以为我印吗?结果得到了个很荒谬的答案:这是父亲早就发表过的论文。

毫无疑问的,我想父亲已经开始患上了老年痴呆症。父亲自己是不会知道的,继母也无从知道,只见他一天到晚睡睡睡的,有些烦。三个孩子已经够她烦的,经济问题渐渐无法承担,而她连一个说话的对象都没有,想来也很苦。父亲不知道怎么搞的,极端害怕台大会把他从这个屋子里赶出去。就我所知,当年曾经向日本的足立教授价购了此屋,他们的屋子都是买的,姑丈姑妈的房子也是买的,产权完整,否则不可能自行卖给了陈果夫。但是后来,他自以为做了个非常聪明的决定,他把整个院落都送给了公家,理由并不是以为马上就可以“反攻大陆”回家乡。记得那个时候我已读高小了,那一天,他从台大回家,非常得意地跟全家宣布,从此以后,用不着付税了,房子照住,坏了他们还会来修,他得意得要命,还会哈哈大笑,在那一刻,看来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没人比他聪明。

日本太太再也不是战前日本女子的风格,会永远对她的男人毕恭毕敬,侍候得周周到到,这对父亲是一个意外。前所未有的强制退休,经济压力忽然沉重,又是个意外。在七十岁上下一连得了三个孩子,证实他的身体不错,他相信自己能得百龄之寿,身边的人都觉得不会太离谱,而却以八十岁过世,也是个意外。一连几个负面的意外,就要了我老爸的老命。只有一个意外,就是他自己没感觉到的:老年痴呆症。

有一天,一位白发的老学生把他送回了家。他出门买豆腐,那是他每天例行要做的事,早餐有块热豆腐,酱油加点儿葱花儿,是他莫大的享受。离家只有最多十分钟步行的路程,他却七转八转不知道转到了哪儿去了。马路上一个茫茫然的老人,居然让他的老学生发现了,那不是老师吗?他上前打招呼,父亲却很不好意思地慢慢儿问他:“你知道我家在哪儿吗?”

不久之后,父亲已经禁不住大小便,继母在照应孩子精疲力尽之余,还要为他收拾床褥,自然对他有许多焦躁与埋怨。有一天,我只是想回去看看他,没想到只见他苍白着面孔,一脸密密的皱纹,笑起来都透着酸楚,我这才知道他已经几乎无法进食,他还说他没事,故意站起来转了两圈,举了举手,要我相信他依然硬朗,他是怕我操心。我当场就说爸我们走吧,爸,让我带你去医院吧!

从此父亲再也没有回家。

未解的公案

到了台大医院,先挂了急诊,再找一个角落,安顿在担架床上。买了几包卫生纸当枕头,我们俩等了一天一夜。急诊室里病患川流不息,大呼小叫,人影幢幢,脚步杂沓,我们父子二人都没有什么所谓的人脉,怎么办呢?

我只得又去麻烦魏达成教授。第二天,得到了一个三等病房的床位。我说爸先将就着吧,再慢慢想法子。

“不要紧,病一样看。”

此时他的假牙已经快装不上了,嘴巴老是瘪瘪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现在医学很进步了,从前的好些病,治不好的,现在都治得好了。”他咽了咽口水:

“人总是要死的,那总得要有个治不好的病。”

这两句话倒很科学,讲这话的时候,面无表情。

在许多床位一个个排开的三等病房,至少在当时,护理照顾真不怎么样,要是病人尿了床,挨骂的就是我,害得我老是爱问,爸你要尿吗你要尿吗?就这么着,父亲也不觉得有什么委屈,倒是我有点不平,这个医院在光复之初,是他从日本人手中接收了过来的,军队占据并且拆走了一切的设备,是他跟陈仪要了回来的。大家都忘光了的事情,我却这么小心眼儿地念着。

终于打了个电话给我的朋友,也是多年来很有名的一位科学记者吕一铭先生,他从前就访问过父亲好几次,对父亲十分敬佩。吕一铭的反应真快,第二天联合报第三版好大的一个边栏,报道了父亲病重的消息。那天一大早,齐邦媛姐姐打了个电话来,她本来想要东北同乡帮帮忙,别让父亲落得太不好看,好在齐邦媛很担心的那种让人写得可怜不见儿的事情没出现,吕兄很有分寸,赵玉明总编也特意突出学者有没有受到照应的问题,穷之一字着墨很少。

事情急转直“上”,才上午七点多,“副总统”谢东闵先生就来看他,他们原是老友,还以日语交谈了几句话。中午的时候,父亲就已经换到了头等病房,下午两点,经国先生就来探问了。严家淦先生是他的老友,在福建就很熟了。孙运璇先生是刚刚光复就相交的朋友,在刚接收电力公司时,就有过专业上的合作。眼见父亲如此境况,他频频拭泪,还把一个一定可以找到他的电话号码交给我,诚意可感。考试院长刘季洪,是在大后方重庆就相交的老友,在病床前不言不语地坐了十几分钟。还有一天,居然出现了我从未见过的表姐马雪萍跟表姐夫张凤报。他们早年来台,找到了父亲,父亲也没帮上什么忙,还要他们“回去”好了,他们没照父亲的意思回去,但既然父亲觉得他们是麻烦,就再也不来看他。然而此刻长我二十几岁的表姐,完全放下她的工作,没日没夜地陪着父亲,当一个业余的助理护士。许多当年父亲担任流亡的东北中学的来台学生,也来看他,年纪也都不小了,个个操着一口乡音。日本东北帝大也派了四位代表亲自到台北问候,他们都没有见过父亲,但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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