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露西看着一个高大的金发女郎,身穿黑色皮衣,牵着一只俄国狼犬大步穿越马路,女郎和狗都对车子视若无睹,头抬得高高地走着路,脸上露出高傲、优雅的神情。不过这效果却被狼犬的行为破坏殆尽,它在一辆停好的汽车的后轮旁跷起脚来,此时车主正要跨上汽车。车主告诫了几句,他的腿也跷起来,跨过坐垫。女郎听而不闻,继续往前迈进。
露西摇摇头。“要是在纽约,他们早就打起来了。然后那只狗会被控告。”她再度摇头,转向塞鲁斯,“我们不能谈谈正事?”
“当然!”
“你觉得我今晚要不要穿黑洋装?算了,我开玩笑的。你想从法半岑那边得到什么了’
“这个嘛,让我考虑考虑。”塞鲁斯把蝴蝶结调正,目光飘过马路对面的利普啤酒屋。“我希望他会觉得跟我们在一起很自在,能够信任我们。我希望他能告诉我们他是怎样替狄诺伊工作的,然后看看他对那幅塞尚的真品了解多少——它在哪,要运往何处。”他微笑地注视着露西。“我希望他能告诉我们,他不该告诉我们的事情。”
露西皱起后头。“你有计划吗?”
“当然,”塞鲁斯说道。“把他灌醉,抱着最大的希望。”
卡米拉脸色铁青。她以烦躁的小碎步在诺尔的桌子前面踱来踱去,她的手肘弯曲,香烟举到肩膀高度。实在太糟了。她提供给安德烈千载难逢的机会,这种诱惑任何摄影师都无法抗拒,现在他却消失了,消失了。过去两天里,她打到他公寓的电话一定有一二十通以上。他到香港的班机已经订好座位,细节也都安排妥当——为了这些复杂的安排,卡米拉可以说是卑膝织颜地乞求别人一一旦是他到哪里去了?居然跑得不见踪影。搞创意的人就是这么不负责任!目中无人!忘恩负义!她很想从此以后将他逐出记事本。
“诺尔,再试试他的办公室。找那个沃科特小妹谈谈。也许她知道他在哪。”
卡米拉停止踱步,站在诺尔的身边看着她拨电话。他把话筒放下时,猛摇着头,“她不在。度假去了,下星期才会回来。”
“度假。”卡米拉嗤之以鼻。“我想一定是参加旅行团到琼斯海滩去了。好吧,继续拨安德烈家里的电话。”
诺尔看着她走回办公室,他满脸的不悦,叹了一口气。今天的日子又要难过了。
第15章
八点时他们在大厅集合,露西身穿她最漂亮的黑洋装,安德烈由于打着领带而有即将窒息的感觉,塞鲁斯则穿着印有威尔斯王子方格图案的纨持弟子装。他迅速而彬彬有礼地握住露西的手,弯下腰。“你令人销魂,亲爱的。肯定是巴黎最美的女子。”
露西的脸红起来,然后感觉到,站在塞鲁斯背后的门懂试图吸引她的注意。她对他微笑,立即听到连珠炮似的法语:一辆计程车刚送客人到饭店来。现在是空的,等着要载客。如果她需要,他将很荣幸地为小姐保留。从他那茫然的神情看来,他最想保留的可能是小姐本人。困惑的露西转向站在一旁的安德烈,后者的脸上挂着半个微笑。“他说什么?”
“他说他认识许多女人,不过没有一个比得上你。他想要带你回家去见他老妈。”
计程车载着他们行驶于圣杰曼大道上,开过协和桥时,露西屏住气息欣赏着塞纳河,是一条黑色的大缎带,绣过数条桥的光彩夺目。安德烈凝视她的脸庞。“我要他们为你打开所有的灯光,露露。右手边是杜伊勒利花园,正前方是协和广场。胜过星期一早晨的西百老汇雨景,不是吗?”
露西缓缓地点头,眼睛还是舍不得离开周遭的超凡美景:打着聚光灯的建筑物、匀称精确的树线、落于大石墙上的雕像浓影。她没有说话,震慑于她的第一眼巴黎夜景。司机先生显然没心情分享观光的乐趣。他猛然加速开出皇家路,一股脑儿抛人玛德琳广场,出奇制胜地抢过一位大吃一惊的机车骑士,对臭骂声充耳不闻,然后发出胜利的咕喀声,把车子停靠到路边。他们又完成了另一趟没有丧失性命的危险之旅。在检查他的小费,发现还足够之后,他嘟饿了一声“用餐愉快”,然后便冲回车里,把他们三位留在餐厅门口的人行道上。入口处稍带戏院的风味,明星的名字——大厨阿林·山多伦——写在门上的演员表上,就在餐厅的头衔之下。
“卢加斯一卡敦”这个名字的起源要回溯到十八世纪,当时一个叫做劳勃·卢加斯的英国人开了一家“英国人饭馆”,提供缺乏美食学的巴黎人冷盘肉和蒸布丁。这两种不可能结合的菜色赢得了当地老里的芳心,大受欢迎,以至于在卢加斯死后,他的名声还是继续流传着。 这家餐厅在一百三十年后易主时, 新老板将它命名为“卢加斯饭馆。”生意持续兴隆。本世纪初,场址接受了“新艺术”潮流的洗礼,到了一九二五年,由另一位老板承购,他名叫法兰西斯·卡敦。
今日的内部装演其实跟九十年前看起来没多大的差别:线条流畅的枫木、被悬木及青铜,镜子和饰有雕花的护墙板,一簇簇颜色亮丽的鲜花,米黄色某单”后面的轻声细语,整个地方弥漫着奢华、欢欣的气氛。
塞鲁斯以双手互相摩擦,然后深深吸入一股愉快的气息,仿佛他吞人的是特别浓纯的氧气,“我觉得我身上应该穿着佛诺克大衣,头上戴着大礼帽。”他一边说,一边打量四周。“有没有看到我们的人。”
大部分的餐桌都坐着服装整洁、色彩单调的生意人,而且是这类昂贵乏味餐厅的主流顾客。有几位女士突显于簇簇暗淡的西装之中;其中几个戴着耀眼的珠宝以及涂着足以与这匹配的浓妆,其他人们则穿着特别订做的制服,显出她们是国际企业管理阶层的生力军。餐厅另外一头的角落里,有个孤零零的身影,埋首于菜单中,他那蓬乱的后脑勺反映在他背后的镶镜护墙板上。
传者带他们到这张桌子,法兰岑的目光越过眼镜顶端朝上瞧,那蓝色的圆眼镜摄人了安德烈和塞鲁斯,在看到露西之后,睁大开来。他有点困难地起身,轮流向他们每一个伸出一只手时,他的上半身就伏在餐桌上方。他的个子高大,由于穿着看起来厚到足以防弹的棕色灯芯绒西装,因此显得更加魁梧了。顶扣没扣的格子衬衫,因为打着一条起皱的黄色毛织领带,而染有少许的正式味道。
他的头很大,顶着一片四面八方冒出的粗浓花白头发,下面是高耸的额头、长而直的鼻子,以及细心修剪过的人字胡。他说话时所用的英语,就一个荷兰.人来说,几乎太完美了,仿佛在幼儿园便开始学习了。
“我看起来很惊讶吗?”他说。“你们必须原谅我。我以为只有派因先生。”:他把菜单阅上,亲切地对其他人点头。“‘所以今天晚上只是大家认识认识,对吧?”
“也许我们也可以办点正事,”塞鲁斯说道。“沃科小姐和凯利先生都是我的同事。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们很谨慎。”
原本在调整桌旁冰桶位置的服务生,抽出一个滴着水的酒瓶,直到标签显露为止。 法兰岑转过去仔细地读它, 点点头,对塞鲁斯微笑。“招牌香按,”他说。“我相信你会喜欢。味道非常的好。”在他们暂停说话时,传来投出软木塞的响声,不会比忽然吐一口气的声音大多少,接下来是气泡自玻璃杯升起的耳语。
塞鲁斯靠过桌面,低声说话。“我们先说好,今天晚上我付账。我坚持。”
荷兰人以手指抚摸玻璃杯脚,似乎是在考虑此一提议。这是好的开始,他暗忖:一点都不像那个吝啬的小混蛋霍尔兹,把每分钱都拿来当谈判的筹码。他的头微微一倾,说道,“真是慷慨。可以看得出来我们会合作得很愉快,我的朋友。”
塞鲁斯看着二桌子人,举起酒杯。“敬艺术。”他说。
“敬生意,”法兰岑说道。“不过肚子要先填饱,0嗯?”
膝盖在桌下互相碰触的露西和安德烈,在这两个前辈礼尚往来的同时,他们俩正分享着一份菜单,安德烈轻声翻译着菜名,露西一副听得出神的模样。旁观者可能会以为他们正在讨论婚姻。实际上,安德烈正试图要把bigorne。x解释清楚。
“这是玉黍螺,露露。你知道的——玉黍螺。海里来的。”b
“一种鱼吗?一种螃蟹?”
“不尽然,不是。跟蜗牛比较像。”
露西不禁打起哆佩。“那么risdeve。又是什么?”
“很好吃,不过我不认为你会想要知道。”
“这么糟?”
“这么糟。”
“好吧。我的运气应该很好才对。介绍一下?cuiss-es de grenoullle o
“美味极了。就像最嫩的鸡肉。”
“不过不是鸡?”
“不是。是青蛙的大腿。”
“噢”
法兰岑把某单放下,看着露西。“如果我可以给点建议,”他说。“这里有一道你在法国其他地方,甚至全世界都吃不到的菜肴:Canard Apiciou。这份食谱可以回溯到两千年以前的罗马人。”他停下来喝口香按。“是鸭子,不过独一无二,裹着蜂蜜和香料烤,一只狂喜的鸭子。你下半辈子会永远记得它的美味。”他把手举到嘴唇,以手指比出花束的形状,大声地吻着它们。“你会告诉你的孙子这只鸭的故事。”
露西对着三张看着她的脸咧嘴而笑。“你猜怎么着?”她说。“我想要吃鸭子。”
等到服务生过来接受他们的点菜时,法兰岑已经担负起为每一个人安排茶色的责任,此一任务他以极大的热情与充分的知识执行。当他和服务生及斟酒传者为食谱搭配美酒时,他们的桌子变成餐厅里面最有生气的一张,点菜结束之后,安德烈向法兰岑指出这个事实。
“很简单,”荷兰人说道。“大部分的人都是因为错误的理由来这样的餐厅吃饭的。他们到这里是要向别人炫耀他们花得起几千法朗吃晚餐。由于他们把钱看得很神圣,所以他们的一举一动就仿佛他们是在教堂里。”他双手合十,抬头望向天花板,宛如年长的天使。“缺乏笑声,葡萄酒不够多,也没什么胃口。这样子对服务生,对斟酒传者来说,一点意思也没有。将食物和葡萄酒端给把价格看得比品味重要的人,你说还会有乐趣可言吗?呸!”他把酒一饮而尽,眨眼示意服务生再倒。
“不过我们,我们不一样。我们来这里是要吃饭,喝酒,享受。我们兴致勃勃。我们信仰‘食物之乐’,我们是大厨的观众。这会受到在这里的员工欣赏。现在,他们已发现我们和他们是同路人了。等这顿饭吃完,他们还会买酒请我们喝。”
法兰岑的态度极具感染力,再加上美味的勃员绪和波尔多葡萄酒伴随着巴黎最精致的烹调,他机四个人很快便培养出倾心的同志情谊。塞鲁斯耐心等候,留意着葡萄酒,他们三人一块在法兰岑身上下工夫,等待适当的机会谈起他们会面的目的。
结果是在他们用完主菜正在休息之际,法兰岑自己把它提出来的。
“鸭子这道菜让我很希望每天晚上能在这里用清。”他一边说,一边以餐巾轻拭他的人字胡。当他继续说下去时,就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大声地沉思着。“永久有效的订位,每晚同一张桌子,葡萄酒已经冰镇在水桶里,服务生知道我的喜好,大厨不时跑出来探望我。如果能这样,那该有多好。”他小心地把餐巾塞回衬衫领子,将它抚平,然后以一个已经下决定的男人的神情,将身体靠向塞鲁斯。“由于我有这么大的野心,所以我需要工作。你想要什么?我和在纽约的朋友谈话时,他并没有给我任何的细节。告诉我。”
长久以来饱尝艺术界柔弱的敏感及无所不在的自我的塞鲁斯,开始谨慎地摸索,一心要向荷兰人保证,他的艺术家身分会受到彻底的尊重。法兰岑微笑地摇摇头,举起一只手。。
“我的朋友,”他说。“你并不是在跟毕卡索讲话。”我是个拿画笔的生意人。”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塞鲁斯说道。“既然是如此,那我就有话直说了。我要塞尚的画。”
法兰岑的眉毛扬起。“真是不寻常。从九二年到现在我都没有做他。现在,今年,我已经完成我的第二幅,在这边你还要一幅。可见得这位老兄真是当红炸子鸡。事情有的时候就是这样。”
在塞鲁斯有机会回答之前,服务生过来问他们吃什么甜点,法兰岑马上分了心。“翻到某单的最后面,”他说。“你们一定要试试看。”在其他人遵循他的指导的同时,法兰岑继续说下去:“传统上,你会在吃干酪时喝红酒,不过看看这个——──‘卡门贝干酪配苹果白兰地’、‘伊波干酪配勃员第酒酿’、‘老母羊干酪配西班牙雪莉’。这些搭配实在太传神了。想象力相当丰富!研究得很透彻*法兰岑一面摇头,一面盯着某单上三十种不同的干酪,每一种都有特地挑选搭配的饮料。过了会儿,他才交出菜单,回到塞尚这个主题。
“我非常敬佩他,”他说,“不只是他的画作而已。能不能帮我把酒瓶传过来,然后我要说我最喜欢的塞尚的故事给你们听。”他把剩下的波尔多倒出,举起酒杯对着光线,一叹,噪一口。“跟许多画家一样,他在世时往往得不到别人的赏识,而且还被只配帮他洗画笔的人批评。这件事发生在艾克斯市,我很确定你们I知道,“就美术而言,这个城市并不全然是全球的首府。总之,那边举行了塞尚的画展一一则很往常一样,当地有很多画评家莅临——塞尚本人发现自己站在某个画评家的后面,这个人正滔滔不绝地评论其中一幅画,而且越说越离谱,然后,在听到一句尤其无知的评语之后,塞尚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他拍拍画评家的肩膀。对方转过身来。‘先生,’塞尚说道,‘你在放屁。’回应当然是哑口无言,对吧?我真希望能看到他的表情。啊,干酪来了。”
一等他们结束用餐,塞鲁斯便运用结合他一大杯白兰地的手腕,设法将越来越快活的荷兰人导回正题。他们同意早上带着清醒的头脑,到法兰岑画室解决细部问题。法兰岑说,事情做完之后,他们也许会想要吃顿清淡的小午餐,来庆祝新建立的关系;他晓得到哪边用餐。在此同时,他匆匆写下他在圣裴瑞街的住址,还加上可以打开建筑物大门的密码。塞鲁斯则以蒙大林饭店的号码回报。
他们是最后离开餐厅的客人,由三个服务生、斟酒传者和侍者总管所组成的仪队向他们道晚安。这是一顿令人惊叹的饭局,他们送荷兰人坐上计程车时,塞鲁斯觉得这顿饭已经彻底达成了他原先所预期的成果。今晚他们成为朋友。明天,只要一点点的运气,就可以让他们变成共犯。
他们搭车回饭店,因为喝酒而感到暖烘烘,也由于时差而觉得昏沉沉。眼皮半闭的露西,把圣杰曼大道的灯光看成一片股俄,而且觉得自己的头不断地往前点。“安德烈?我们原来是要到那座桥散步吗?可不可以明天再去?”没有回答。“安德烈?”无回应。“塞鲁斯?”
她在后视镜逮到计程车司机的眼睛在偷脑他们。“哦,”他说。“全睡着了。很好。”
法兰岑进人自己的公寓,熟悉的油画颜料和松节油的味道,穿透他头里的酒气。他穿过用来作为画室的大房间,霍尔兹。他凝视着渗滤式咖啡壶,旧恨一古脑儿浮上心头:霍尔兹贪婪、霸道、卑鄙、不可信任;不过,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