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杰可仍在继续夜间的病房巡视。他四周那些加了铁栅的门后,照常传来精神病患恐怖且断续的哭叫声。杰可对这些声音早就习以为常了,所以可以一耳进一耳出地不加理会。
露西,露西!这女孩不只可爱,生理上具有能威胁追求者心神健康的挑逗性,而且还是奚灵庄园的继承人;光是说她家境富裕还不够清楚地表达。
等露西的母亲一死--由于这老太太心脏欠佳,这可能是不久的将来便会发生的事--露西便可继承一切……
但是空想够了。事实是,露西.韦特那拒绝了他,一个英俊、有前途,正迅速爬向他这一行顶峰的医生。她虽以出于无奈的理由婉转回拒,但仍是够确切的。而且,当她有机会嫁给一个未来的伯爵.阿瑟.洪乌时,又有谁能怪她呢?
杰可.席渥在过去数周来意识到他最惋惜的并不是露西.韦特那的财富或是她那令人渴想的身躯。最难过的是,他似乎真心爱着这个女孩……
另一间病房的门开了,是一个看护开了锁。杰可的职业兴趣加深了,暂时将露西逐出了思绪。他一直想来探视这个病人。这是个非常特殊的病例。
这是一间石制的小病房,只有﹂扇窗,和医院里多数的窗子一样,加装了铁栅以防病人逃走--或有人闯入。不过这扇窗是开着的,也好透透空气,或听听过往的鸟雀。这些长了翅膀的小生物经常飞人造访,可由地板上干硬的鸟粪得到证实。在病房的角落里,原是为滋养病人的许多食物,竟任其碎裂、腐烂,只为了吸引一大堆苍蝇。
今晚陪席渥医生巡房的两名看护--两人都高大强壮--在病房外停下来等候。杰可.席渥一个人踏进门内,强忍住因臭味引起的一阵嗯心。或许就这个病例而言,他那容忍病人奇言异行的政策毕竟是个错误吧。
他开口道:“蓝费先生,晚安。”
病房里唯一的占用者擭起头来。他是个健壮而微秃的中年人,穿着男病人一律要穿的粗布上衣和长裤。比起他的病房,人倒算是整齐干净的。他戴着厚厚的眼镜,此刻脸上的表情相当愉快。他转向席渥大夫,显露出他右手握着的那一盘昆虫、蛆虫和蜘蛛。杰可觉得那些虫好像都还活着,却又无法动弹。
“席渥大夫,来点开胃菜吧?”他的声音很有教养,态度也很沉着。“不要了,谢谢,蓝费先生。你今晚觉得如何呢?”“比你好多了,我的害了相思病的大夫。”这疯子说着,轻松地转过身背对医生。
蓝费小心翼翼地放下盘子和珍贵的盘中物,蹲到一个角落去,熟练地捕捉被他那些撒了糖的腐烂食物制成的饵所吸引过来的苍蝇。那指节厚实强壮的手,在执行这个任务时既迅速又准确。他谨慎地将成群的活苍蝇收集到拳头中,苍蝇的嗡嗡鸣声好似在抗议般。
相思病。嗯,想必看护和仆人们一定常常当着病人的面闲聊吧。到目前为止,杰可在这次探视中尽可能保持科学的中立反应。
他问道:“你对我的私生活感兴趣吗?”
“我对所有的生活都感兴趣。”蓝费在回答时,仍继续着自己的工作。
然后,他以干杯的姿势,将一大把苍蝇送向嘴巴。他把苍蝇塞人嘴里时,只有一、两只得以逃脱。他津津有味地咀嚼,吞咽。
杰可觉得今晚他很难维持科学的态度。“蓝费先生,你的饮食习惯实在很恶心。”
这个曾是事务律师的病人藏在眼镜后的双眼眨了眨,仿佛是接受赞美一般。“非常有营养。我所吃下的每一个生命都为我带回生命,补充我的生命力。”他又抓起一只蓝黑色的大苍蝇,捏在姆指和食指之间好一会儿。然后那苍蝇也加入了先前的一大把同伴。
杰可挣扎着保持一点客观性。“苍蝇可以给你生命吗?”
正如他所希望的,今晚这病人很乐意、甚至于渴望讨论他的理论。“苍蝇的宝蓝色翅膀是心灵要素典型的空中力量。因此古人比喻一个人的心灵犹如蝴蝶,实在是高见!”
“这是你最近到东欧去采访时,所得到的哲学理论吗?”
没有回答。
杰可叹道:“我想,我得为你发明一种新的疯狂分类呢。”
“真的吗?或许你可以改进你们的老先进,豪辛教授所发明的类别zoophagous arachnophile一-嗜食蜘蛛的肉食者。当然这并不能真正的、确实的描述我的病例。”
蓝费弯向他先前放下的盘子,敏捷地抓起一只蜘蛛,略为检视了一下,便将牠吃了。
“是的,那蜘蛛该怎么说呢?”杰可.席渥几乎是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在对蓝费或那两个依然等在门边的强壮看护说话。“你的理论对蜘蛛又有何解释呢?我想是牠们会吃苍蝇吧……”
“噢,是的,蜘蛛吃苍蝇。”蓝费的态度突然变成像一个老师在哄骗一个提出问题的聪明学生。他对杰可鼓励地点点头。
医生又进一步问道:“那么麻雀呢?”
“是的,麻雀!”现在病人愈来愈兴奋了。
“我猜想,因为牠们吃蜘蛛吧。”
“对,对了!”
杰可点点头。“那么,由这个逻辑的推论,我们可以……推到一种……更大的动物吧?某种可以吞食麻雀的动物?”
蓝费简直已到狂热的状态,扑通跪到地上。
他迫不及待地恳求道:“一只小猫!一只淘气的、柔软的小猫,我可以教牠、喂牠的小猫。没有人可以拒绝一只小猫的--我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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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倾向蓝费,非常小心地说道:“一只猫不是更好吗?”狂喜!“是的!是的,一只猫!”尖叫!“一只大猫!我的解救全靠牠了!”
“你的解救?”
蓝费的表情和整个态度都变了。沉着又回复了。
他站起身,直视医生的眼眸。“生命。”他简明地说:“那是最后的结论。我需要为主人得到生命。”
医生眨眨眼。这倒是前所未闻的。“什么‘主人’呢?你指的是凡赫辛教授吗?”
那疯子极端轻蔑地说:“才不是!主人!他会来的。”
“这儿?到这个精神病院来?”
“是的!”
“到你的病房来?”
“是的!”
“为什么?”
“他答应过我要让我永生不死的!”
“用什么方法呢?”
第七章
在喀尔巴阡山中,又是新的一天了。在春天的灰色晨光里,雨斜斜地打在已成哈克牢房的那间套房的窗子上。窗下,依然是德古拉城堡荒弃无人的中庭。
哈克在他的房间,他的床上,醒了过来。在他张开眼睑之前,曾有一会儿,他说服了自己相信,他与那三个女人的经历,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只有短短的一剎那--然后,尽管那一切是那么不可能,又如恶梦般的恐怖,他很快就确定,她们的拥抱,就像他有过的任何其它经历一样真实。
他破碎的衣服证实了这奇异梦魇的真实性,还有身上那些虽然不痛也看似无害的可怕痕迹--显然是锐利的牙齿造成的--至少有三处。连他那玩意儿,都没被放过。
在正常的情况下,一个订了婚的男人竟被一个女人--或几个女人--诱惑,已经够糟了。尤其是任何蜜娜所爱的男人。可是这个……!
在羞愧和无助的歉疚之下,哈克在床缘坐了好半晌,将脸深埋在双手之中。他不只是与他的罪恶感挣扎,也在抗拒着那欢乐的回忆。
最后,他强自振作,决心面对困难,无论有多艰苦,也要将这些困难克服。从现在起,他必须也会维持他的自尊,以不辜负天真的蜜娜对他的深爱。
他又判断,一定是伯爵本人抱他回到这个房间的床上,而且为他更衣的。不只是撕裂的衣服和伤痕而已,还有许多小细节,也都证明了哈克昨晚所经历的非此寻常,例如,他口袋里的表未上发条,而他一向习惯在就寝前为它上发条的。不过他装在衣袋内的东西,尤其是笔记本,好像都未受到翻动--为此他暗自庆幸。他确信伯爵若发现这本子,一定会偷了或毁了它的。或许昨晚伯爵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必须匆忙打理一切吧。
哈克慢条斯理地洗了澡。失去镜子后,他便不再尝试刮胡子了。然后他换上刚自皮箱内取出的完整衣物。不必看他也知道,隔壁房间的桌上必定又如常地摆好早餐了;放在金或银盘上的食物,甚至还有在壁炉上热着的咖啡。很显然的,他还有用处--教伯爵英语,并指导伯爵英国的方式。
只是今天他并不饿。
穿好衣服后,他一直坐在起居室的书桌前记着笔记。哈克认为这份记录是他决心保持理智的必要部份。他甚至尽可能客观且清楚地记下了他与那三个女入的经验,尽管日后蜜娜或许有可能读到他的记载。
然后,窗外中庭传来的意外声响--喧闹的人声和隆隆的马车声--惊动了他。他立刻把小册子放进上衣的内袋裹,接着走到窗畔,朝外望去。
哈克惊讶地看到中庭竟已不再是荒弃无人了。他看见一群吉卜赛人--哈克得知在此地他们被称之为斯嘎尼人--正在卖力工作,忙着把几副棺材大小般的木箱--显然是很沉重的装到坚固的载垃圾货车上去。好几辆篷车套在一起,连成车队,每一辆由四到六匹马拉着。一共有三个木箱,四个,一个接一个。很快的由篷车的数目,哈克竟识到这些木箱有好几十个,全是同样大小和形状,且都刻有德古拉的家族纹章,由城堡内部一个接一个被抬到中庭。哈克的窗子的位置所在,使他正好看不到这些木箱是从哪里来的。
斯嘎尼人愉快地边聊天边装货。哈克在发现他们到来不久后,便整个人探到窗口,平静地尝试对下面的人打信号。他是希望能请其中一个人寄一封真心话的信到英国去,一个可以使他的雇主警觉到他被拘禁在此地之事实的信息。只可惜仅有几个工人注意到这个站在窗口的人,而且这些人只是嘲笑他,甚至到他因想引起他们兴趣而举高的硬币置之不理。
这使他又怕又气地忍不住颤抖,又靠向窗畔,继续观望中庭里不寻常的行动,而且尽量不使自己受到观察。
那些木箱数量极多;一辆篷车一装满后便立刻驶出,由另一辆空车拉上前取代它的位置。有一个木箱正要被搬上车时滑了下来,在撞到石板路的强力冲击下便撞开了。哈克看见发绿发霉且好似发臭的泥土流泄了出来,且马上变成烂泥,不停地滴落。
这个意外事件到搬运工人有种清醒的效果。他们快活的歌声与笑声淬然停止,频频转头回顾城堡上方的窗户。他们显然是怕雇主发怒。哈克觉得不只是他们而已,就连那些马匹也好像为这次泼泄而惊惧。工人们急忙修补损害,不知从何处找来新的木板重造那木箱,并尽可能地将箱内的东西封好,然后再继续搬运的工作。
不多久,哈克便退离了窗口。德古拉城堡运送这么多发霉的泥土固然令人迷惑,但是他还得面对许多更切身的难题。
那些忠心为堡主工作的吉卜赛入,显然是不可能帮他的。因此,他有两个选择。第一,他可以在房间里等待,或者再到书房去,或者去做一些无益的事,直到这阴雨天转为黑夜。
等夜晚降临后,那三个女人就会来找他--哈克对于这一点十分确定,仿佛她们曾给予他种种承诺。她们既已与他建立了关系,便一定会再来,在门外欢笑低语,承诺再一次的欢乐,使出种种方法诱惑他,直到他屈服,开门迎向她们……而他也知道自己终会屈服的。
可是,一想到在昨晚当他陷于无助的恍惚状态时,这些女人也许真的曾向他允诺,或向他警告,他的血都冰冷了。
那混合了恐怖、痛苦与欢愉的回忆,使哈克不自禁地颤抖。可是,她们并不是真的女人--蜜娜才是女人。那三个分明就是魔鬼!
只要他一闭上眼睛,他便会再看到伯爵丢到她们跟前的那个袋子,也可以再听到从袋中发出的窒闷哭声。他可以看见那留了长指甲且苍白的手,从袋子里拉出了一个赤裸的婴儿--不管那是真实的记忆还是想象。
但是现在,在大白天里,他这个囚犯却还有时间做另一个抉择。他可以鼓起勇气,取道那条他看过伯爵自己也曾走过的唯一通路,尝试逃亡。
哈克可以用爬下城墙的方式逃走。
在冷静清晰的思考下,哈克可以接受这个选择,虽然极端危险,事实上几乎是自杀。但他宁可死在悬崖下,也不愿接受伯爵和那三个迷人却恐怖的女人可能留给他的任何命运。
如果他要尝试爬下城墙,显然得在白天才行。而且他绝不能走德古拉那些忠实的吉卜赛工人能够看到他的那一面。
因此,他得到另一面去,也就是直接接到悬崖的那一面。他必须现在就离开房间去进行--立刻,马上--在恐惧和在今晚等待他的致命吸引力瓦解他的决心之前。
不用说,他什么东西也带不走,唯有可以装进口袋内的物品他的笔记本,一点钱,和其它极少的一点东西。
哈克就在一股冲动下走出了房间,不允许自己有任何犹豫的机会,又一次爬上了通往城堡南侧的楼梯,爬到可以俯瞰那陡峭断崖的窗子。从这儿,他也可以看到下方婉蜒流动的河水;只是那河流实在是太下面了,因此河水虽然湍急,他却听不到任何流水声。
迷蒙的雨丝打在他的脸上。他就站在那扇他曾躲着注视伯爵爬下城墙的窗子旁。
现在哈克紧紧抓住窗棂旁被雨水打湿的石头,双臂颤抖,往下看去,看向最远的下方。
他所看到的地势,毕竟不像他所忧虑的那么惊险。
事实上,他下方的城墙表面虽垂直落下,但并非完全平坦光滑得会使他的尝试真成为自杀之举。由底部到顶有微向内的平滑斜坡,加上粗糙突兀的石头,和许多裂开的陈缝及碎落的边缘,为他带来一线希望;似乎以普通人的手指和脚趾,亦可找到落地处攀缘而下。他觉得最初的四十到五十呎将会是最难的--再下面石头更形突出,希望也就更浓。
他咬咬牙,低声自语道:“如果我在途中碰到他的话,我一定要杀了他。如果我失败的话,蜜娜,再见了。再见了,一切!”
他喃喃祷告了一句,仍不允许自己有片刻的迟疑,跨过窗台,鼓起勇气和决心,靠坚定的手指向下爬。
然而他的手指--他仅有的真正资产--很快就失去了效用。哈克在这条可怖的路径上才爬下数呎而已,他的手指便抓下住那古老的岩石了。
他发出一声绝望的低喊。
他以几乎是完全垂直的角度直向下滑落,染血的双手迫切要阻止自己落下。他撞向由城堡侧翼筑出的巨大承溜口,跌进积在里面的烂泥浆里,猝然停止。
他吐出念在喉间的脏泥水,将脸浮出了水面。含糊地意识到,这个浴盆大小的容器,以前可能是收集雨水之储水系统的一切。
一想到差点没摔死,哈克不禁打了个冷颤,环顾这个虽暂时安全,实则危险的地方。左右两侧都无机会,只有侧边垂直的石头向下延伸几码。下方,绝望的城墙笔直落向一块同样绝望的岩石,最后便是那条无比遥远的河流。
不过,现在又出现了一个新的可能性。由哈克栖身的这个石盆,伸出一道宽仅可容一人身躯的排水管,通进城堡内部。这道排水管内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