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同一时刻,波哥关口附近的一条路上,豪辛正驶着另一辆马车,只载了蜜娜一名乘客。当他们离开戈拉次时,两匹马便足够了;但稍后,在客栈和休息站换过一次马后,如蜜娜所形容的,“以肆马之力”速度快多了。
教授里着皮裘以抵挡寒风。他已十分疲累,手执缰绳,勉力维持清醒。
蜜娜坐在教授身旁,靠在他身上,继续在白天睡觉的新习惯。她也穿了皮裘,而且在膝上加盖了一件厚毛毯。
突然间,在没有任何明显的原因下,蜜娜清醒了过来。她的态度活泼,充满了几乎是孩童般的兴奋。
教授对这猝然清醒的事实不予置评,但不一会儿、他看到了猜想中必然是使蜜娜清醒的原因:一幢高耸的岩石建筑--想必就是德古拉的城堡--映入眼帘,矗立在前方高耸的峭壁上。蜜娜环顾四周每一个方向,兴奋地低语道:“我知道这个地方。”
路边神翕的古老十字架俯视这条路的弯处。十字架上的人形已因时光久远,又经风吹雨打而斑驳古旧,使那渎神的狼头难以看清。
事实上,就连豪辛也没注意到这个奇怪的雕像。
他评论道:“世界的末端。”这里,尤其是眼前那更高耸的区域,的确十分阴郁、荒凉、冰寒。
“我们一定要再走下去!”蜜娜催促他。她仍然情绪高昂。
教授对这激动的反应感到困扰,审视着眼前这年轻女子。
过了一会儿后,他摇摇头说:“天已经晚了,孩子。我最好生个火,我们就在这儿歇息吧。”
“不,我一定要去!求求你,让我去吧!”蜜娜的坚决,似乎只有施加蛮力才能制止。老教授既不愿使用任何蛮力,只有万分勉强地继续前进。 最后,他在城堡下方大约两百码外的一小块空地上勒马停住。既然已经驶到这么近的地方,蜜娜也愿意休息等待了。她的护卫者眼看夜色已渐笼罩,就在这儿很快地扎了营。此处枯木不少,他也迅速生起了熊熊的火。在营火四周,豪辛以圣饼和圣水在覆了薄雪的地上洒了一圈。
然后,豪辛虽疲累,却为有机会在寒冷中继续移动而高兴,便准备了一些食物。幸好他们在旅途中得以在好几个地方买到新鲜的东西。
这当儿,蜜娜显得更加清醒了,显然是黑夜赋与她活力之故。她蹲在地上,以满怀期待的神色望着豪辛;而豪辛很不喜欢她这个姿势,觉得既不淑女又有些邪恶。长期的受苦和旅途的艰辛在她脸上所留下的痕迹,好似已消逝无踪了。
当放在火边煮的一锅前天剩余的肉汤已经热了后,豪辛舀了些在碗里,端给蜜娜。
“孩子,你一定要吃点东西。”
“你为什么开始叫我‘孩子’呢?”
他没有回答。
她接近豪辛手里的碗,却又把碗放下到火边,引起了他的关切。她以清醒却又十分遥远的声音说:“我不饿。”老教授对她的反应感到不悦,却一点也不讶异。他一语不发地回到营火另一侧的位置--小心翼翼地走在他以圣水圣饼画出的圈子里。他坐在一段木头上,比坐在雪中要温暖一些,吃着他自己煮的汤,并不安地注视蜜娜。
在这时候,自火光圈外不远的某处,传来了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声音;彷如有人以冰冷的手指划过他的背脊。他所听到的是女性轻柔如丝般的银铃笑声,甜蜜得几乎叫人受不了……
老教授害怕张望四周。看到蜜娜的表情更令他心寒。她的神色愉快,一点也不畏惧。当她的目光越过豪辛的肩膀,落在不知什么东西--或什么人--上时,她的眼神满含兴趣:她显然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雪夜黑暗中的一切。
就在他的肩膀后方,在雪中,在黑夜里,三个女人的笑声停止了。她们开始说话,用的是豪辛虽已多年未听过,却能听懂的一种语言。
“你,火边的姊妹--你先享用他--但留点甜头给我们吧--”
“他很老,却很结实。我们也要亲吻他--”
“--我们都可以在主人来前饱餐一顿--”教授确定蜜娜平常虽不懂这古老的语言,在当前的状态中却必定听得懂这些女人--这些称她为姊妹的吸血鬼--所对她说的话。然而她看起来似乎并不理睬她们,好似她根本就听不到她们说话,或是更可怕的--假装她听不到。
蜜娜以愉悦却又怜悯的目光直视豪辛。
他想说话,嘴巴却很干,而且也想不出该说什么。
此时,蜜娜蓦然一跳--如此像动物的动作,实在没有别的话可以形容--换了一下坐姿。随着这个动作,她的皮裘似乎意外地敞开了,而她穿在里面的上衣也一样敞开,突然露出半边胸脯,可是蜜娜却好像毫无所觉--或是毫不在乎。
她的红唇绽出一个微笑,强烈地暗示她并不是毫无感觉的,在下一瞬间,她倏地站起身,优雅地绕过营火走到豪辛身旁。“什么?”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挤出这两个字。
“是关于露西。”蜜娜的黑眼满含笑意。
“她对你怀有秘密的欲望。她对我说过的。你自己一定也有什么秘密的想法或希望吧……我也知道男人想要什么。”
起初蜜娜碰触豪辛的肩、臂、头发时,几乎是母性的,她轻柔地将他的头拉到他可以靠着她休息的姿势。他多需要休息呀!可是--刚才他又为什么不明了这一定会发生呢?--她裸露的乳房,乳头尖挺,正压向他的脸颊,在他的双唇间……
或许只因为背后那三个魔女的嘲笑声才使他破除迷幻的。豪辛发出嘶哑的一吼,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了蜜娜的拥抱。他以颤抖的双手在大衣内袋里摸索,掏出一个锡盒,再从盒裹取出一块圣饼。
他现在可以说话了,将话语抛向夜空。“上帝耶稣,保佑这个孩子吧!让她脱离邪恶--”
豪辛本是为祝福而将圣饼压向蜜娜的额头,但造成的后果却使他本能地退缩。她的皮肤一碰到圣饼便被烧烫,仿佛圣礼是一块烧红的铁。
蜜娜的前额留下一块腥红的印记,尖叫着向后退。
“我是他的!”她叫道。一会儿之后她扑倒在冰冷的地上,低声啜泣。
豪辛出自本能地行动,忙着在他先前已划出的圈子上再多洒些圣礼。
等圣饼都掏光了后,他也崩溃了,对蜜娜低喃道:“我已失去了露西。我不会失去你。”
德古拉的三个女人,挫败地在圈外徘徊,对他嘶声尖叫:“她并不比我们安全。她现在是我们的姊妹了!”
教授擭起头挺起胸,以足够的力气诅咒她们。“魔鬼的泼妇!撒旦的娼妓!离开我们,这里是圣地!”
三个吸血魔女被他自卫的方式激怒了,便冲向马匹。马儿嘶嘶鸣叫且向后退却,如人一般发出痛苦又惊恐的声音--只是牠们却逃不掉。豪辛眼睁睁看着牠们被撕成血淋淋的碎片,同时那些女人却高声大笑……她们玩这游戏玩了很久,使这四匹马受尽了折磨,而他只能无助地旁观,直到他晕了过去。
第二十章
教授在日出不久后醒了过来,即使穿了好几层皮裘仍冷得发抖。好半晌,他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然后他才记起自己梦魇般的处境。
看到蜜娜里着皮裘,温暖又合宜地睡在一旁,仍在保护圈内,他感到如释重负。老教授僵硬又缓慢地站起身,拂掉沾在衣服上的雪。他非常谨慎地走近蜜娜,弯身注视沈睡的她,伸手为她把头巾拉好,并拂开额前的黑发。
是的,正如他所害怕的。
在他昨夜以圣饼碰触之处,烧灼出魔鬼的记号,如罪恶本身般的血红。
教授认为她既已被吸血鬼的血所污染,便不可能自己越过这个圣圈,一如那三个女人不能越进。此刻他已看不到也听不到那三个了。她们已如他所预料的,在日出时分就退走了。自哈克对他在古堡经验的陈述中,豪辛知道她们必然回到哪里去了。他也知道现在自己必须做什么--他此行该做的事。
昨晚的危机,最后在疟待狂的屠杀马匹中达到顶点,反而使他的决心更加坚定。
豪辛缓慢地移动着冻僵的四肢,再次把将熄掉的火升起。一想到食物他便觉得恶心,但是他知道他非得有力气不可。
老教授避免看到那些惨不忍睹的马尸,走到篷车去,从里好的装备中取出了面包、干肉、和一瓶白兰地。
蜜娜依然沈睡,卷在温暖的罩袍中。就教授看来,那是一种自然的睡眠--要不然,呃,他也无法再为她多做些什么了。
豪辛强迫自己吃了一些东西,又喝了点白籣地提神后,便提起了他那只装有各种必要特殊工具的袋子。然后,在颤抖的期待中,他压抑着惊恐,开始爬上通往城堡禁地的斜坡。
爬没多久,他回顾过一次。他不在时蜜娜会平安无事的;一定要如此不可。他除了将她留在那儿大约一、两个钟头外,实在别无选择。豪辛想着,最了不得的便是她会受到狼群的攻击--真正的野狼。只是对于这一点,她也只好碰运气了。虽然说她的身体可能有危险,她的灵魂却是安全的!他所要对抗之物更要可怕得多了。
一个钟头后,天已大亮,豪辛出现在荒凉的城堡大门口。他累得脚步蹒跚,几乎无法再动了。他紧紧里着沾满了马血的皮裘,因为他带了那些被女吸血鬼割掉的马头。他发出嘶哑的吼声,把那几个马头一个接一个扔到附近的断崖下,让它们落入下方远远的河里。
将近日落之时,豪辛已睡过也吃过,体力多少已复原。蜜娜已快醒过来了。豪辛注意到她看起来相当正常,不禁松了一口气。当她困惑地注视他大衣上的血,豪辛只好低喃了几句,解释那是几匹死马的血。她没有再追问下去。
蜜娜醒后不久,教授又劝她喝了些热茶,然后两人便很有默契地,将已烧了一天一夜的营火移到附近的一处山胛上,由此可以更清楚地俯视最近的路面。如果他们对路线和时间的计算精确,德古拉和他的追逐者必会顺着这条路而来。
当然,如果他们的计算是错误的……那么豪辛所指望的那些一人说不定已经死了,而吸血鬼王子终究得到了胜利。
蜜娜那样瞪视着远方的路面似乎已有好几个钟头了。现在她突然宣布道,“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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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日落中赛跑--他们说不定会太迟--上帝帮助我们!”
号叫的狼群自附近山丘暮色中的森林里出现了。远处,在望远镜下已可明显地看到,一辆由吉卜赛人护送的运货马车正以高速逐渐驶近。同时,更令教授心跳加速的是,四个骑马的男人正在马车后方紧追不舍。一分钟后,在蜜娜与豪辛等待的山胛上,已可清晰地听到昆西.莫利反叛性的吼叫声。
隐约的枪响声后现出的一小团烟,宣告温切斯特枪已加入了行动。
蜜娜突然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也有可能是她听到了呼唤,虽说豪辛什么也没听到。不管是什么原因,她蓦然转身背对那已显明可见的追逐,精力充沛地开始爬向那背衬暗灰色天际的城堡。教授瞪视着,叫道:“蜜娜小姐,等等!”
只是她却充耳不闻。豪辛在忧虑下只好尽快跟在她后面攀爬。
必须走大路的马车比起徒步攀爬的人自然要绕远一点。然而,它的速度仍比蜜娜和豪辛在那崎岖不平的地面向上爬还要快。这辆马车在隆隆声中经过了仍在往上爬的一男一女。他们两人都可以看到已在前头的车子,车夫拼命鞭打已精疲力竭的马匹,还有一小群吉卜赛人骑马护送。
狩猎者在他们后方策马直追。
当四个追赶的骑士终于赶上马车,且奋力迫车停住时,马车已差不多驶到城堡了。三个英国人和一个美国人以枪火、军刀和大刀,和德古拉狂热的护卫们奋战。
哈克自马鞍上纵身一跃跳上了车,车夫立即对他挥鞭;幸好昆西一枪把他射倒了。
马车在剩余的护卫与追逐者的奋战中飞速驶过了隧道,进入了城堡的中庭。
蜜娜和豪辛迈步追赶。豪辛赶不上她,又气喘吁吁地无法叫唤她。
狼群仍在他们四周啤叫。他们跟跪地跑进中庭时,正好及时看到混战的结尾。
杰可.席渥以军刀刺进一个吉卜赛人,以保护蜜娜和豪辛。
昆西也自背后挥刀杀了另一个吉卜赛人。
阿瑟开了一枪,了结了昆西的袭击者、也是德古拉的最后一个盟友。
强纳森、哈克对四周仍持续的战斗不加理会,以疯子般的坚定全力集中于他自己不可动摇的目的。他已开始割着将德古拉的木箱绑到马车上的绳索。这时,箱盖在一声爆炸声中突然向上飞开,箱内那脸色苍白的白发人形发出一声怒吼,用力揪住了哈克的颈项。这两个人在挣扎中双双跌到地上。
在蜜娜惊恐的尖叫声中,她的丈夫挥动弯刀,用力割裂了敌人的脖子。德古拉的血喷溅而出。
在这一刻,昆西用最后仅存的力气大吼了一声,站起身来往前一扑,手中的猎刀便插入了德古拉的心脏。
吸血鬼的生命迅速消褪,然而他还有足够的力气将昆西一把掉到雪地上。接着,依旧傲然挺立的德古拉怒目瞪视只有他看得见的远方,血从心脏及咽喉两处大量涌出,拖着跟怆的步伐转离他的敌人,朝礼拜堂的门口撤退。蜜娜迅速抓起了昆西的温切斯特枪,随即冲上前去挡在那死去的恶魔,和她胜利的朋友之间。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她竟举枪对准了她自己的丈夫。
数小时以来--或许是数日以来吧--哈克睑上杀戮的表情第一次变得柔和了。
“蜜娜!”
脸已恐怖地变形,成为死亡化身般的德古拉,也转过身来望着她。
“蜜娜?”他的口吻充满了温柔的爱意。
她痛苦地凝视那将死的恶魔好一会儿。然后,当德古拉移开目光,再度朝礼拜堂退去时,蜜娜也慢慢地跟随着他。她仍坚定地举枪对着那一群男人。
她以一种紧张的声调问那四个站在雪地中的男人:“等我的时间到了,你们也会那样对我吗?‘会吗’?”
阿瑟本想冲向她,试着夺下她的武器,可是已深切明了的哈克却伸出臂膀制止了他。
“不,让他们去吧。让她去。”豪辛了解地点点头。
蜜娜缓步后退,跟着德古拉进入黑暗的礼拜堂。她抵挡这些人的决心并未丝毫动摇,直到一切终结之前。
她从里面当着他们的脸用力关上那厚重的门。
门外,豪辛任他刚拣起的武器又落到地上。他面对礼拜堂,因疲惫而步履不稳,低下头专心默祷。
哈克突然喊道:“那里面有什么?”
豪辛再度抬起头。“那是礼拜堂。”
没有人问他他怎么知道的,也没有人问他他皮裘上的干血来自何处;哈克只是静默地接受了他的答案。
老教授又一次低头祷告:“让他安息……让他在安宁中沈睡。我们全都成为上帝的疯子了。”
同时,杰可.席渥搂着已经垂死的昆西;任何医生都已帮不了他了。
当蜜娜再度睁开眼睛时,在她身下那男人的脸是死寂的。那是一张年轻、安详、又英俊的人脸。
蜜娜缓缓站起身,朝紧闭的礼拜堂大门走去。就在这同时,再也等不下去的强纳森用力推开了门,冲到里面去,拥住了他的妻子。自她丈夫欣喜的表情,蜜娜知道她的额头与白雪一般无瑕。吸血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