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怀疑李白是狗仔?』
「不是怀疑,他根本就是。」
小希说我想太多。
后来她问我,写小说跟写诗哪里不同?
我告诉她说,「诗」必须用最少的字句,说出最多的情感或想表述的意义。但「小说」是用最多的字句,来说完一个故事或是一件事情。
「有时候一首诗,二十个字,可能写了二十年的岁月。但一部小说,两万个字,可能只写了故事发生的那一夜。」我说。
『哪一种比较难?』
「看起来当然是诗比较难。」
『所以你不会写诗,是吗?』
「应该说,大家都会写诗,大家都会写小说。」
『只是写得好不好而已?』
我摇摇头说,「只是有没有写出情感而已。」
小希似懂非懂地看著我,我喝了一口饮料,然后继续解释著。
「就拿抽菸来说吧。抽菸只是一个动作,大家都会写抽菸。但是要把抽菸写得好看,就在於有没有把抽菸的情感写出来。」
『抽菸也有情感?』小希问。
「抽菸当然有情感。有些人抽菸抽得很帅,那麼看著他抽菸的人有一种情感,抽著菸的人本身也有一种情感。就像电影里某些角色经历了一些情节,某天夜里,在窗边深深地吸了一口菸,然后慢慢地吐出来,观众看著他抽菸,就能感受到他在演什麼。」
『那你会怎麼用诗跟小说来写抽菸?』
「如果你用诗来写抽菸,那你可以写这样,饭后一根菸,快乐似神仙,飘袅白烟里,如置天堂间。」
「如果用小说的方法来写抽菸,那麼我曾经写过两个。」
「第一个是“抽烟是一种情绪输送,你把不健康的尼古丁跟焦油吸到肺部里,然后把不健康的心情跟情绪吐出来,既然都是不健康的,就不需要再去多想什麼了”。」
「第二个是“上帝决定你的灵魂需不需要尼古丁”,因为上帝是个老菸枪,如果他在创造你的时候正在抽菸,那麼你的灵魂就会记得那尼古丁的味道。等到你到的凡间,你一定会学会抽菸,因为你的灵魂需要尼古丁。」
「从我在诗的发挥上面,跟我在小说的发挥上面,你就会看出差别。我不是个很会写诗的人,所以关於抽菸的诗,我只能写到六十分。但关於抽菸的小说,我可以写到八十分。」
「我在小说的情感拿捏上比较顺手,因为已经写习惯了。但我在诗的情感拿捏上比较生疏,因为我不是诗的高手。」
『所以,你的重点是情感,不是你写了些什麼?』
「对。」我微笑点点头,「就算你只写了一行字,只要有情感,那一行字都会让人感动到哭。」我说。
『那你可以把走路写得很感动吗?』
「有情感,就可以。」
『那你可以把发呆写得很感动吗?』
「有情感,就可以。」
『那你可以把吃饭写得很感动吗?』
「有情感,就可以。」
『那你……』她才刚开口要继续说东说西的时候,我打断了她。
「就算是我们这样普通的对话,只要有情感,我就可以把它写得很感动。」我说。
她听完,渐渐地露出微笑,表情生动地看著我,大概过了十秒钟,『那现在的我们,你会怎麼写?』她说。
「你想听?」
『我想听。』她点点头。
「那我要讲罗。」
『不可以耍白烂喔。』她说。
然后我深呼吸一口气,看著小希的眼睛,便开始说。
「上辈子烧了好香,我才有机会能跟你一起吃这顿晚餐。」
『你在耍嘴皮,不是在写东西。』
「也是上辈子烧了好香,我才有机会能住在你家对面,当你的邻居。」
『这也是在耍嘴皮。』
「我是先认识了乖女儿的铃铛声,还有被你摔坏的电视机,然后才认识你。」
『然后呢?』
「我喜欢你的大卷发,你做的信袋,你玩到五十级的貂婵,还有那个叫做想念的味道。」
『阿尼,你在写情书吗?』
「乖女儿住在我家五天,我每天都在跟它说,你想念你妈妈吗?我很想念她。」
『………』
「是的,我很想念她,但是我不敢告诉她。」
「现在,她问我,要怎麼写现在的我们。」
「我想跟她说,那个我很想念的人,就在我面前,但我依然想念她。」
我看著她的眼睛,看著她的表情,她每一丝情绪的变化,还有她的笑容。
我不知道她觉得我「写」得感动与否,我只记得,她笑得很美。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问我,『写完了?』,我点点头,
『写完了,要取个名字啊!』
「取名字?天啊,我最不会取名字了。」
『那我来想名字好了。』
「好,就给你想。」
『可是我现在想不起来。』她吐了吐舌头。
「没关系,想到再告诉我吧。」我说。
然后我们结完帐,走出餐厅。台北的冬夜,温度低得让我想骂脏话。
我把双手插进口袋,她把双手放进她的外套里。
走在往停车场的路上,我转头问她。
「我写得好吗?」
『不告诉你。』她有点淘气地说。
「我写得不好吗?」
『不告诉你。』
「我写得你不满意吗?」
『不告诉你。』
一阵冷风从后面吹来,我感觉到阵阵寒意,但那阵冷风当中,却有著“想念”的味道。
我回头看著她,她的大卷发随著身体走动的韵律在摆动著。时间好像回到刚认识她的那天,她的大卷发吸引了我的视线。
行人用的绿灯,小绿人在奔跑著了。
剩下五秒,我们还有一整个路口要过。
我一边急著过马路,一边担心她没有跟上我的速度。
念头一转,我加速跑过了路口,我以为她会跟上,但她却被红灯留在路的那一边了。
那一刹那间,我想起了这个熟悉的画面。
三点钟男生是我,九点钟女生是她,我们之间接下来,会发生什麼事?
突然间,我变得没有联想力了。
『你可以牵我的手。』穿越马路之后迎向我的她,笑著对我说。
『因为一个人等红灯,感觉很寂寞。』
*一个人等红灯,感觉很寂寞。* 暮水街的三月十一号
一年的时间对一个人的生命来说,占了多少份量?
而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生命里,又能占多少份量?
是时候该说再见,就是时候接受离别。
只是………说再见的当下,
那个人在你生命中的份量,会不会改变?
过农历年之前,我总算把稿子交出去了。
如玉说她要去给天公妈还愿,因为她跟天公妈祈求,如果阿尼可以在过年前交稿,那她就要买三只大寿龟去祭拜他。
「大寿龟不好吃,有的食品厂做的都太甜。」我说。
『你管人家做的甜不甜!』电话那头,如玉带著怨气说,『管好你自己的作品就好!你自己想想,多久没新书了?』
「很久了吗?」
『当然很久了!』
「我不觉得很久啊!」
『都已经在台北快住一年了还不久?』如玉说。
可是,是真的啊,我真的不觉得很久啊。是时间过太快?还是我的感觉太缓慢?还是我希望时间跟感觉都慢一点?
在我未满十八岁的时候,我觉得每天都过得很慢。因为课业很重,我不喜欢这种「很会念书才有书念」的教育制度,偏偏那个年爱的我们,大学录取率只有百分之四十几。
在我快满十八岁的前几天,我觉得时间变得更慢了。因为我想考机车驾照,那我就可以光明正大骑机车。
在我大学四年级那一年,我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我不是才刚进大学吗?不是才刚迎新过吗?为什麼突然间我就大四了?
这辈子时间过得最慢的是当兵的两年,每天都像是一年那麼长。那种感觉像是被菩萨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的孙悟空,你一直抱著「唐三藏会来救我」的希望,但是菩萨却对你说「唐三藏已经嗝屁了」。
对,就是绝望,当兵的日子慢到你会感到绝望。
然后退伍了,时间又把油门踩到底了。一直到已经三十二岁的现在,我都还在怀疑说,「咦?我不是刚退伍吗?怎麼过了八年了?」
暮水街的一年快过了吗?为什麼我一点都没感觉呢?
我真的很久没出新作品了吗?为什麼我一点都没感觉呢?
就这样说著说著,新年就到了。
过年,很多人都要回家,当然我也不例外。我准备回高雄,而小希准备回花莲。都已经当了这麼久的邻居,我才知道小希是花莲人,我真是够雷格的了。(雷格,英文是Lag,原意是电脑的运算速度延迟的意思,后来衍生出反应或知道消息的速度太慢的意思。)
因为小希要上班,所以我替她买好了从台北往花莲的自强号车票。
每当过年过节,要返乡的人潮就像是要逃难的难民一样,一大堆一大堆人挤在车站想要搭上车,好像没搭上车就会被留在战区一样。
我载小希到车站的时候,车站已经人山人海了。
小希说车站旁边人太多,车不好停,要我让她在路边下车就好,她可以自己走进车站去。
就在她跟我说拜拜,然后提起装著乖女儿的宠物袋下车关门的那一刹那,我的心突然揪了一下。看著她一直走远,直到没入人群里消失……
「我怎麼开始想念你了?」我听见自己这麼说。
然后我深呼吸一口气,开著车子上高速公路,直奔高雄。
结果我开了六个半小时才到高雄,高速公路的平均时速只有六十。
哼!真是「高速公路」啊!
忘了是初几了,那天晚上我接到小希的电话。时间是半夜几点我也忘了,我只知道我跟好几个疯子在KTV里唱歌,我接起电话说「喂」的时候,阿忠正好在唱「领悟」。
「啊~~多麼痛的领悟~~~你偷走我的内裤~~」
干!乱改歌词就算了,他还唱到破音。
『好热闹啊!』小希说。
「是啊,一群疯子。」我掰开那群疯子,拿著电话走出包厢。
『你们在唱歌?』
「不,正确一点说,是他们在唱歌,我在当DJ。」我还刻意强调了“他们”两个字。
『只是……为什麼我刚刚好像听到………内裤……?』
「………呃……没啦,你听错了……」铐!我为什麼要帮阿忠解释?
『阿尼,你为什麼不唱呢?』小希问。
「噢!因为我唱歌太好听,他们禁止我唱。」
『真的吗?』小希笑了起来,『改天唱给我听好吗?』
「OH!NO!NO!NO!」明知道小希看不见,我还是伸出右手食指左右晃动地说,「听我唱歌可能会爱上我,这个太危险了。」
『所以你不希望我爱上你罗?』
突然我觉得话题有点……恐怖,所以我立刻转移焦点。
「花莲冷吗?」我说。
『嗯,还蛮冷的。』
「高雄还好,而且还有一堆疯子,今年过年应该会很热。」
『感觉你的朋友们都很好玩呢,我有机会认识吗?』
「当然有机会,不过你要小心,他们都不太正常。」我说。
然后,我点了一根菸,打火机的声音被小希听见。
『你在抽菸吗?』
「嗯,是啊。」
『不要抽太多,好吗?』
「这是我今天的第一根。」我说。
『十二点过了,当然是今天的第一根。』
「你果然很聪明,这都唬不过你。」
然后,我们发呆了一会儿,彼此都没有说话。
『阿尼,新年快乐。』小希首先打破沉默。
「小希,新年快乐。」
『这是认识你之后的第一个新年呢。』
「是啊。」
『明年还能跟你说新年快乐吗?』
「当然可以。」
『后年呢?』
「也可以啊!」
『大后年呢?』
「你要几个大后年都可以。」
『希望如此……』小希说。
「一定如此。」我说。
『阿尼,我该睡了,明天一早要跟家人出去呢。』
「好,晚安,小希。」
『晚安,阿尼。』
两秒之后,小希挂了电话。
这时我才说出「我很想你」。
唉……我真是笨蛋。
*我很想你。*
过年后,出版社订好了我的新书出版日期,在二月底。
如玉打电话给我,要我去签新书的合约,我们约在她的办公室,下午三点。
到了出版社才知道,他们计划要办一个新书发表会。
对於新书发表会我虽然不陌生,但是每一次面对媒体,还是会有点怪怪的。唉,我就是这种不太会跟媒体交际的人吧。
「能不能不要发表会,发新闻稿就好了?」我问。
『不行。』如玉斩钉截铁地说。
「那能不能不要叫太多记者?」
『不行。』
「那能不能……」
『你少在那边赖皮,办活动是为你好,而且你这麼懒,这麼久才交出一本书,要是不再认真一点,一些新人马上就要超越你了!』如玉说。
「被超越很正常不是吗?长江后浪推前浪啊,我这种十年老浪了……」我自己揶揄了自己一番。
『你确定你还在江上吗?』,没想到如玉更狠。
「呃………」,顿时,我语塞,「好啦,那我在水沟里可以吗?」
『这个月有一个新人,书卖得很好,人家是女孩子,而且这只是她的第一本,结果都快追上你的脚步了。』
「喔?真的吗?写些什麼啊?」
『写她跟她的猫的故事。』
「喔?所以这本书被归在宠物类吗?」
『……』
「不是吗?那是养殖类?」
『………』
「也不对?那是什麼?猫会说话吗?奇幻文学类?」
『…………』
就在我要继续猜下去的时候,如玉就歇斯底里了。
又过两天,我到出版社去拿点东西,遇到了如玉,还有一个正妹。
通常我在出版社看到如玉都会像是被吹箭射中脖子一样,突然间没什麼精神地瘫软下去,不过那天看见她旁边站了一个正妹,感觉精神百倍。
后来我跟那个正妹哈拉了一会儿,问她在出版社哪一个部门工作,她说不是,她是一个新作者。
然后她从包包里拿了一本书给我,『这是我这个月出的新书,您是前辈,还请您多指教。』她说。
「哇铐!」看见她的笔名,我吃了一惊,不自觉地惊呼。
她是惆怅小姐。
「小希,她是惆怅小姐。」我回家跟小希说,还一边把书递给她,小希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她出书了?』
「对,而且卖得很好。」
『她写得那麼好,一定卖得很好啊!』
「今天我在出版社遇见她。」
『她长得怎样?』
「是个正妹。」
『天啊……』小希有点陶醉地说,『又会写文章,长得又漂亮………』
「你也是正妹啊,你也可以写文章。」
『我有在写啊,而且我都写在我的部落格上面。』
「我怎麼不知道你有部落格?」
『你又没有问。』
「你又没有讲。」
『你又没有问。』
「你又没有讲。」
『你又没有问。』
「你又没有讲。」
然后我们就陷入这个对话回圈里了,一直到小希把她的门关上才结束。
二月底的时候,我的新书出版了。
发表会随之而来。
发表会大概就是记者会,都是长那个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