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谈歌
三车间派出去的推销员范爱婷在珠海卖淫被人家扣了。大中午的,电话打到了副厂长秦志文的家里。秦志文正在吃饭,嘴里嚼着面条,就接电话,电话声音挺乱,可能是串线了,还有一个歌星唱歌的声音。打电话的人挺横,还是一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秦志文好不容易才听清了,人家让厂里去人把范爱婷接回来。
范爱婷是三车间的车工,厂里已经半年多不开支了。仓库里的产品推销不出去,吴厂长发话,谁能推销出去,就奖励百分之三十。于是工人们纷纷往外跑,反正呆着也是
呆着。范爱婷开始没想去推销,可看别人都往外跑,也眼红了,就报名出去了。她出去
已经两个多月了,产品没有推销出去,谁知道在南边把自己给推销了。
秦志文面条也顾不上吃了,放了电话就给三车间主任陈大海家里打电话。
陈大海接了电话问什么事?嘴里叽里咕噜的,好像正在嚼着什么东西。
秦志文伯陈大海家里人听到,忙说:“有急事,你快来一趟。”
陈大海说:“我正在吃饭呢。吃了饭行不?”
秦志文骂:“你吃个屁啊,我都没心思吃了。”就放了电话,赶紧扒拉最后几口面条。
过了一会,陈大海就慌着一张脸来了。进门就嚷:“秦厂长,你有什么急事啊,我
媳妇今天好不容易开恩一回,给我包顿饺子,生让你给搅得还吃不上热乎的了。”
秦志文笑骂:“你吃个屁热乎的啊,现在就有个热乎情况。”就说了范爱婷的事。
陈大海就不干不净地骂起来:“这娘们怎么贱到特区去了!”刚骂了一句,陈大海
就剧烈地咳嗽起来了,脸憋得通红。
秦志文忙问:“老陈你怎么了?”
陈大海摆摆手,又咳嗽了一阵才止住,骂道:“这个娘们,真是操蛋了。”
秦志文叹口气:“你也别骂了,小范的男人小赵是心脏病,今年住了好几回医院了,
小赵在锅炉厂也报不了药费,听说也有小半年没开支了,够难的了。小范准是想挣点钱
啊。你去跟乔亮商量一下,你们两个不管谁去都行,把范爱婷接回来就是了。我给你批
个条子,你去财务处支点钱。对了,别跟财务说范爱婷的事,就说是去海南谈业务,两
千块钱够吗?”
陈大海说:“两千块够什么啊?人家那边不罚款了?我听说那边罚得凶呢!”
秦志文笑道:“我一个同学在海南公安局,我一会给他打电话,罚不了。”就趴在
饭桌上写了张条子,递给陈大海:“你找乔亮去财务借款吧。也别往外说了,这事就咱
们三个人知道就完了。传出去,他男人不得把她打死啊!”
陈大海装起条子就骂:“打死才活该呢。”就从秦志文家出来,气呼呼地去找车间
副主任乔亮。一路上心里就替小赵恨得不行,小赵年纪轻轻的就得心脏病了,已经够倒
霉的了,有今天没明天的,还弄顶绿帽子戴。
厂子真是不行了。先是开了两个月的百分之七十的工资,后来又开百分之五十,后
来每月发一百块钱的生活费,再后来干脆生活费也不发了。现在还就是陈大海的三车间
和维修车间有点活干,其余的车间干脆就放了长假。也不说怎么着,就让人家在家里瞎
呆着,什么也不管。已经三个多月了。听说有不少人拿着报上登着要发工人最低生活费
的规定去找过厂里,可是也没听到找回什么喜兴话来。
厂子今年就没有供暖。没钱买煤。上个月供电局的把电也掐了,说厂里拖欠了半年
多的电费了。好容易把电费凑足交了,接着自来水公司跟着起哄,嚷嚷要停水,说厂里
总不交水费。还真停了一星期,闹得厂里的职工家属拎着水桶跑到左邻右舍去打水。左
邻右舍开始还挺大方,后来就害怕了,说我们可不能总这么管你们吃水啊,现在水费一
个劲涨价,行了行了,就纷纷关门不让厂里的人去打水了。于是厂里就干了起来。厂党
委冯书记跑到市委大闹了一通,骂着骂着就哭了起来:“要停水,我就带着工人来市委
门口绝食了。”市委梁书记也动了感情,抓起电话给自来水公司:“你们他妈的还讲不
讲人道主义了?要停水,先停市委的水。”于是,自来水公司才开始供水。生活区里就
热闹起来了。工人们就在院子里扎堆骂大街,什么难听说什么。说累了,就各人回各人
家。升火做饭吃,满生活区天天浓浓的烟。跟打仗似的。
乔亮住在生活区的筒子楼里。这些楼还是五八年大跃进时盖的,早就该拆了。可是
没钱。换了好几届厂领导了,上台时都表态要盖新楼,可谁也没盖成。本来厂里车间一
级的领导可以住单元房,可是乔亮是以工代干,不够资格,只好还在这破楼里住着。
陈大海上楼时看到一楼正跑水,哗哗的,陈大海弄得鞋都湿了。天冷,有些水已经
冻了,挺滑,陈大海差点滑一跤。陈大海心里蹿火,骂起来:“人都死了,跑了水也不
说扫扫啊?”
就把汽车队的司机大张给骂出来了。大张探头看是陈大海,就苦笑道:“陈主任您
就替我骂吧,这楼上不定谁家又往厕所里扔什么呢,真他妈的不自觉。这破楼光堵了,
厂里也不说给修修。”
陈大海瞪着眼说:“你说的是屁话,厂里现在穷得就差卖屁股了,还有钱修你们的
厕所啊!你大张挣了那么多的钱,就捐资修修嘛。你挣那么多钱贴壁纸用啊?操蛋的。”
厂里的汽车早就停开了一多半,大张停车的第二天就把驾驶本一交,蹬着一辆三轮
车去卖菜了,折腾了几个月挣了点钱,大张整天乐呵呵的”。他们两口子每天早早起来
去郊区趸菜,一天一趟,来回三十多里。别人问他怎么样?大张说:“比上班强多了。”
最近,他表弟于二水从农村来了,还开了一个菜蔬批发部,生意挺火的。听说于二水在
农村是个养猪专业户,养猪发了财,就揣着钱包进城开买卖了。招了许多城里人去给他
做工,三车间里就有好多工人给他去打工。车间的统计员郑小莉也去给他当会计了。于
二水自己不干活,天天西装革履的,嘴里叼着大中华,整天骂骂叽叽的,好像跟谁有仇
似的。大张给于二水当副总经理,也一天牛乎乎的,提个皮包乱溜达,真像那么回事似
的。
大张也骂起来:“行了行了,别扯淡了。陈主任,我大张挣钱是为吃饭的,可不是
为给厂里修什么厕所的。”
陈大海笑骂:“你修修厕所怎么了,好像你们家就不拉屎了?真是操蛋了。”就不
再跟大张逗嘴,忙骂骂叽叽地跑到二楼。刚刚上了楼,就听到乔亮骂人的声音,屋里还
叮当乱响。听动静是乔亮跟方梅又打起来了,陈大海敲门敲不开,听见里边还有掉东西
的声音。陈大海一着急,就起脚把门踹开了,见方梅手里握着一把菜刀,乔亮手里举着
一只凳子,地上还有碎片,好像是摔了两只碗。陈大海吓坏了:“方梅,你可别乱闹
啊。”嘴里喊着,就猛扑过去,把方梅的菜刀夺了。
方梅冷笑一声:“你怕我杀了他啊?我还犯不上呢,我这是自卫。”
陈大海忙笑道:“那是那是。要文斗不要武斗嘛。”
方梅狠狠瞪了乔亮一眼,就回自己的屋去了。用力关上了门。乔亮把凳子扔了,气
呼呼地坐在沙发上生间气。
乔亮跟方梅已经离婚两个月了。因为方梅暂时没有房子,就仍然住在乔亮这里,两
人一人一间房子。孩子乔正跟着方梅住。今天方梅把乔正送到了姥姥家,带着一个男人
回到家里来了。厂子不上班了,方梅天天跑股市倒股票,那男的是方梅在股市交的股友。
好像还是方梅男朋友,有时方梅还当着乔亮的面跟那男的亲一口什么的,成心气乔亮。
乔亮和那男的打了个招呼,就回屋睡了。那男人喝了点酒,就在屋里拧开电视看股市行
请,音量放得很大。乔亮听得烦,就跟方梅吵,方梅就跟他对骂。那个男的就过来说:
你这种鸡巴人怎么这么多事啊?乔亮看看那男的,就说没你的事。他不想跟这男人吵架,
就对着方梅吵。那个男人就过来揪乔亮的脖领子,给了乔亮一个耳光,把乔亮打火了,
就跟那男人动了手。乔亮练过举重什么的,一拳就把那个男人给打了个屁蹲儿。那个男
人看不是对手,就骂骂叽叽地走了。方梅脸上挂不住,就动了菜刀。
陈大海苦着脸看看乔亮:“别问着了,走吧,我有事跟你说呢。”
乔亮一跺脚:“走。”就跟陈大海出来了。
出了门,陈大海就说了范爱婷的事。乔亮愣了愣就骂:“这娘们怎么干这种事呢?
真操蛋了。她平常可不像干那种事的人啊!”
陈大海苦笑:“他男人心脏病,她准是想挣钱给她男人治病呗。”乔亮叹了口气,
就不说话了,眯着眼睛看天。
太阳挺好,红红地悬在天上,早冬的风悠悠地在生活区里吹着,挺寒人的。陈大海
皱皱眉:“秦厂长让咱们两人去一个,把她接回来。秦厂长说了,这种事就咱们三个知
道就行了,别再让旁人知道了。是你去还是我去?”
乔亮说:“我去,你在家看着吧。最近公活私活都有点,得看紧点。”
陈大海笑笑:“我想还是我去吧。这些日子吴厂长总是看不上我,总憋着要找我点
什么毛病。我正好躲他几天。再说车间里没你天天镇唬着还真不行。我这人肉,真还管
不住曹志明几个。”
乔亮发愁地说:“好几天的火车呢?你这身子骨够呛的。”
陈大海笑了:“操蛋,我要是连个火车都坐不了,真是该死了。行了,就我去吧。”
乔亮点点头说:“也行,你路上可注意些,现在外面挺乱的,净出事的。你多会儿
走?”
陈大海看看表说:“赶早不赶晚,就赶夜里的火车。”
乔亮一拍脑门:“操,可是钱呢?这一趟得花几千,听说那地方物价开放得吓人
啊?”
陈大海笑道:“秦厂长批了个条子,咱们得到财务借点钱。咱们先去齐处长家去说
说吧,我怀疑厂里现在不定有钱没钱呢?”
两人就往齐处长家走。一路走着,陈大海看看乔亮,忍不住问:“乔亮,你跟方梅
算是怎么回事?离就离了,总在一块住着,不别扭吗?”
乔亮叹道:“她赖着不走,我又不好赶她走。”
陈大海说:“那你就搬到厂单身去住嘛。”
乔亮恨恨地说:“她巴不得这样呢。我干吗要给她让房子?美死她了呢。”
陈大海苦笑:“这两口子啊,翻了脸比仇人还仇呢。”陈大海突然想起一件事,悄
声说:“让范爱婷这娘们搅和得我差点忘了,有一批活,不要发票。干不干?”
乔亮想了想:“干。哪儿的?”乔亮知道陈大海胆小,这种事从来不敢自己做主。
陈大海说:“还是上次那个老李,郊区一个乡镇企业的,今天中午找我家去了,不过价
钱给得不高。”
乔亮咬牙说:“只要有赚,就干。”
陈大海皱眉说:“上次那活还没干完呢,就怕这次有人捅出去……”
乔亮笑骂:“都穷到这份上了,谁还干这种傻事啊?”
陈大海突然又咳嗽起来了。
乔亮皱眉:“你去医院看看嘛?你这都多少日子了?”
陈大海摇头:“看什么看?医院现在贵得不行。活着干,死了算吧。我现在是活一
天赚一天了。”说完就嘿嘿着苦笑。
这些日子陈大海总是咳嗽,还越来越厉害了。上了几回医院,也没有看出什么大毛
病来。后来陈大海说什么也不去了,只说医院宰人。乔亮就替陈大海提着一颗心,他发
现过陈大海的痰里常常带着血丝。陈大海家的日子也不大好过呢。老婆楚风芹跟他总打
架,楚风芹在市里的一个破厂子上班,工资勉勉强强,有一个月没一个月地瞎开着,活
还挺累,上班还挺远。楚风芹早就想换换地方,让陈大海找找在市里的同学,可陈大海
倔倔地死活不去,说他这辈子就是坚持两条原则,一是不借钱,二是不求人,气得楚风
芹隔三差五地就跟他打一回。陈大海还是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君子作风,总说:“老
婆也不容易,想撒气就撒气吧,不然就得憋出病来。”于是陈大海常常满脸花着上班。
陈大海是个倒霉蛋。跟陈大海一届的大学生前几年都提拔了,有的还到市里当了官儿。
陈大海因为爱说个直理,在厂里一直不受领导喜欢。前年结结巴巴提了个车间副主任。
去年赶上车间王主任出事了,因为跟前任田厂长搞贪污,给抓了,车间主任一职就空了
缺。三车间乱,不好管理。吴厂长派不出主任来,就把陈大海扶了正,算是个正科待遇
了。陈大海常常自嘲说自己官是当到头了。
乔亮看着陈大海那瘦瘦的身子,头发也白了许多,心里一阵难过。想再劝陈大海到
医院去看看,可是看到陈大海脸上挺凄楚的,就不好再讲什么。
就听到有吵架的声音。两个抬头看,见前边围了一群人,两人忙走过去。
是曹志明跟一个收废品的吵起来了。那个收废品的是常常来生活区的一个疤脸。疤
脸骂骂叽叽地:“你这家伙穷疯了。就算是我秤上有点毛病,你还他妈的至于这样吗?
你们这些挣工资的,真是小气了。”
曹志明嘿嘿冷笑道:“别他妈的给我来这套。老子这几截铁管一共六十三斤,老子
早就过了秤了。”
疤脸笑道:“你这也不是什么好来的吧?”
曹志明笑:“你他妈的管老子是好来的不好来的啊?”上前就揪住了疤脸的脖领子:
“老子今天教育教育你,让你懂得什么叫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什么叫买卖公平。”
就拥过来一帮人劝,把曹志明拉开了。那个疤脸得了理似地嚷嚷开了:“大家看这
人是不是欺侮人啊?”
曹志明骂道:“你他妈的少犯病,再吵吵老子可真修理你了。老子今天不卖了。”
把那几截铁管夹着就走。
乔亮走过来,皱眉看看那几截铁管子,瞪了曹志明一眼:“哪弄的?”
曹志明冷笑:“偷的。”说完转身就走了。
曹志明跟乔亮在单身宿舍一块滚了七八年,滚得两人挺哥们了。后来乔亮提了车间
副主任,曹志明也不怎么把乔亮当回事。曹志明张嘴就是:“你小子别一阔脸就变啊。”
乔亮也拿他没办法。曹志明讲义气,这也是乔亮不愿意跟曹志明翻脸的一个原因。曹志
明爱喝酒,为喝酒把媳妇也喝跑了,把孩子扔给了他。曹志明常常在车间弄点下脚料卖
给收废品的,乔亮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车间里人提意见,乔亮就骂:“曹志明不要脸,
你们也都不要脸啊?”
乔亮远远地看曹志明走了,心里就堵着火,就一股气撒在了疤脸身上:“快走快走。
别一天总在我们这里乱晃晃。”
疤脸瞪了乔亮一眼:“怎么了,这是你们家的地方啊?”
陈大海火了:“少他妈的废话,让你走就走。”
乔亮恶恶地骂了一句,上前一脚踢倒了疤脸的自行车:“快他妈的走,不然我就喊
保卫科的来了。”
疤脸见不是碴,恼着弄起车子就走了。陈大海突然想起一件事:“看我这脑子,好
几天了,厂里让咱们车间出一个人到保卫科帮忙,说是维持一下生活区的秩序。我想了
想,就让许建国去吧。”
乔亮说:“行,这小子反正总是闹脾气。让他跟小贩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