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躲了一下。张大民倍受鼓舞,脑袋又烈士一样昂起来了。
“你花!我把脑袋搁这儿,你快花!”
“……我拍死你丫的!”
“拍扁了我我也得盖房。树南边2米多,我占1米,还剩1米多,长两条腿儿的长俩轱辘的都能过去,你有什么不乐意的?这棵石榴树是我爸种的,我把它盖在屋里,是对我爸的纪念,你凭什么说三道四?”
“废话!我妈胖,你丫装不知道!”
“你妈胖跟我有什么关系?”
“废话!我妈胖,我妈过不去!”
“1米多,你妈过不去?汽油桶都能过去,你妈过不去?你妈腰围4尺4,是腰围!展开了量摊平了量,4尺4当然过不去,一围不就过去了吗?4尺4也甭除4,也甭除了,你就除以2,能过不去?两个你妈都过去了!当然,其中一个得侧看身子……亮子,你认为我分析的有道理吗?”
翻砂工站在废墟上浑身哆嗦。
“我妈腰围多少?”
“4尺4,胡同口儿裁缝说的。”
“你丫再说一遍!”
“不是4尺4?4尺6?”
“你丫敢再说一遍?”
“4尺8?”
“我他妈……”
啪!
不轻不重,犹犹豫豫,却发出了很乖巧的一声——啪!张大民脑袋嗡,跟有回声一样。他记得躲了一下,可能没躲好,躲到砖头上去了。粘糊糊的东西淹住了一只眼,他用另一只眼哀怨地看来看去,看见了许多胳膊和许多腿,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躺平了。他真的把我给拍了。他怎么真的把我给拍了,像拍一个生西瓜一样?张大民听见了亮子的胖母亲在骂人,没骂别人,是骂自己的儿子不是东西不是人揍的,骂得很纯朴,听不出有抬桑骂槐的味道。血还在流。完了,他把我的主要血管给拍破了,我要死了!听见有人想去派出所,张大民拼命挣扎,睁大了那只独眼,像扭亮了一个电灯泡,照照这边,照照那边。
“谁想去派出所?去派出所干吗?谁去派出所我跟谁急!谁报案我踉谁玩儿命……”
许多只手把他抬起来了。这些手要把这个英雄人物抬到医院的急诊科里面去了。张大民听见了母亲的哭声和李云芳的几声抽泣。他从那些手上抬起头来,把那只血淋淋的眼睛和那只干净的眼睛一块儿转过去,鬼使神差地摇着一条胳膊,就像革命者要远走它乡了。
“没关系!妈,你把砖头挑出来,摞在树旁边儿。云芳,把你们家那袋水泥也搬过来,上小山子他家借两个瓦刀……等我回来!我没事。你们抓紧时间准备吧。”
不到两个小时他就自己走回来了。他脑袋特别大,有篮球那么大,缠满了纱布,只露着前面一些有眼儿的地方,别的地方都包着,连脖子都包着了。其实只破了一个小口子。医生不给缝,他偏要缝,医生就不缝。不光不给缝,还不给包,打算用纱布和橡皮膏糊弄他。他偏要包,医生就不包,他死活也要包,不包不定,医生一着急,就把他的脑袋恶狠狠地彻底地包起来了。他要再不走,医生就把他的屁股也一块儿包上了。张大民很高兴,进了大杂院就跟人寒暄,做出随时都准备晕倒的样子。
“没事!就缝了18针,小意思。别扶我!摔了没事,摔破了再缝18针,过瘾!我再借他俩胆儿,拿大油锤夯我,缝上108针,那才真叫过瘾呢!你问他敢吗?我是谁呀!我姓张,我叫张大民,姥姥!”
他一头撞进亮子家的屋门,示威似地举着大白脑袋,把亮子肥硕无比的母亲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大妈,亮子呢?”
“上夜班了。”
“回来吗?”
“不回来了,住集体宿舍了。”
“哟,我这儿还缺个活泥的呢。”
“把他叫回来?”
“算了,别吓着他。”
“今儿这事儿……”
“大妈,我们闹着玩儿呢您看不出来?”
“大民子,你说我裤腰4尺8,不是寒碜我吗!记住喽,我的裤腰不是4尺8.是3尺6!往后别胡咧咧。”
“太好了,来三个您也过去了!”
张大民的宫殿就这样落成了。床架子勉勉强强塞进去,放不下床屉,让石榴树挡住了。张大民抽了半盒烟,想出了个好办法。他把床屉竖着锯开,在两边各挖了一个半圆,像古代用刑的木枷,往床架子上咋嚓一合,犯人的脖子--那石榴树就从双人床中间长长地伸出来了。为了适应这种独特性,李云芳对褥子、床单等床上用品进行了适度的改造。她还往石榴树上糊了一层白纸、让树干与墙皮保持近似的颜色。屋里剩了窄窄的一条儿,什么也放不下,就搁了一盆绿萝,顿时春意盎然。邻居们过来参观的时候,张大民正趴在床底下,两条腿伸到门外边。大家问你干什么呢,他不说话。又问你趴在那儿干什么呢,他才轻轻地叹了一口飞。
“我给石榴树浇水呢。”
两口子躺在这张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觉。第一个晚上成了节日。张大民躺在外边,李云芳躺在里边,中间是那棵石榴树。他们说呀,笑呀,说到要紧处,李云芳还掉了几滴眼泪。他们坐起来,躺下,又坐起来,再躺下,还是丢不开这棵石榴树。它愣瞌瞌地竖在两个腰之间,真是太奇怪了,也太有趣了。李云芳把一条长腿搭在树上,用手指头寻找张大民的伤疤,在头发里摸了半天也投摸着。
“你那18针呢?”
“我也找呢,我的18针哪儿去了?”
“坏!半夜,这棵树可别吓死我。”
“一睁眼,嘿,插了个第三者!它要是男的,我哪儿打得过它呀!”
两个人叽叽咕咕笑到小半夜。张大民把手放在李云芳肚皮上,发现又鼓了不少,儿子正茁壮成长呢。他的手像一只挂了帆的小船,向美丽的湍急的下游驶去,驶去,驶去了。
哇!
怎么回事?张大民间李云芳你跟谁学的,你也有毛病了吗?两个人抱着脑袋,无声地笑成了一团。张大民甜蜜地叹息着,把李云芳的耳垂儿叼住了。
“云芳,学坏可太容易啦!”
两个人又过上幸福的生活了。
有了自己的房子、房子里还有一棵树,张大民和李云芳就觉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他们为肚子里的孩子取名——张树,然后踏踏实实地等着张树准点儿爬出来,与肚子外面的这棵树会会。等得无聊的时候,张大民又有了新的牵挂,发现两个人挣钱两个人花和两个人挣钱三个人花不是一回事,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了。他把死期存单摆在床单上,把活期存折放在枕头上,左手拿着现金,右手接着国库券,依照不同的顺序一遍一遍往上加,越加越无法控制情感,对钱的热爱像潮水一样涌进胸膛,一直涌到了嗓子眼儿,让他数着数着就数不出声音来了。钱真好,真是好,就是好,只是太少了,再多一点点就好了,不过多那么一点点一点点也还是太少了。
他们的积蓄很分散,加起来只有980元,颠三倒四加了无数遍还是980元,世上有那么多公母,钱却没有公母,否则处境就会大不一样了。张大民盯着李云芳奇妙的大肚子,承认了自己的限度,知道自己没有别的本事了。不过他又立刻安慰自己,钱是有公母的,钱要没有公母,利息从哪儿来呢?他想算算980元的利息,算不出来,小家伙难产了。
钱好是好,少了就不好了。
他们婚前没有积蓄。他们踉多数穷孩子差不多,挣了薪水交给父母,自己不留钱,花多少要多少。张大民和李云芳稍有不同,是两种风格。李云芳娇气,想花就要,随花随要。张大民不是这样。张大民是这样——他根本就不花钱!除了买饭票,他连根冰棍儿都不买。不想花当然不想要,不想要想花也不要。他对钱的珍惜是从骨子里来的,又渗到血管里去了。后来上夜班熬不住,染了烟瘾。烟德却不好,从来不敬烟,又染了蹭烟的瘾,比烟瘾还大。他只抽四毛钱以下的烟,通货膨胀以后地自己也没有膨胀,长时间在一块钱以内一盒的水平伤感地徘徊。他为花钱抽烟难受,在别的方面就更不肯花钱了。
婚后他们建立了自己的财政系统。先由李云芳负责,她也爱钱,可是爱得不深,钱也不知都逃到哪儿去了。后来张大民篡权,把爱洒向每一个角落,像磁铁一样,一分钱一分钱又一分钱,纷纷被他吸过去嘬过去,情况就大为改观了。只攒了980元,不是不狠心,是挣的不多的缘故。一个月不到100块,拿了多少年?每月每人交伙食费30元;孝敬双方老人各20元;支援五民读书15元;他抽烟不到15元;她怀了孩子每个礼拜吃一只鸡腿儿加起来绝对不止15元;洗个澡1元;剃个头又1元;她的头不止1元;她去医院让大夫摸肚子,骑不了车,坐公共汽车公共电车再换地铁,来回多少元?他不能不陪她公医院让大大摸肚子,也骑不了车,来回又是多少元?如果挤不上车打出租车,再碰上个比你还爱钱的司机拉着你兜圈子,那可真要了人的命了,那就是血流不止了,什么也剩下了。
980元,是一堆金子。
第二年春天,天气还有点儿凉,张树先来到医院,然后就回到那棵石榴树身边去了。他大声哭着,特别不高兴,对生活特别有意见,闭着眼就是不睁开。张大民扒张树的眼皮,先扒开一只,扒了扒,又扒开一只,把他乐得嘴都合不上了。
“我儿子是个天才,他拿眼斜我呢!”
天才更愤怒了。大杂院的猫循声凑过来,五、六只,七、八只,高高低低挤了一窗台儿,都歪着脑袋往里看,想研究研究这只描凭什么跟自己不一样,凭什么叫得这么傻,想吃老鼠了吗?
“真是个人才,眼珠儿还动呢!”
眼珠儿要不动这位就是棵死树了。
李云芳不下奶。那么好的身材,该凹的凹,该凸的凸,就是不下奶。张大民心里直哆嗦,花钱如流水的岁月终于来到啦!他买了五条鲫鱼,五个猪蹄儿,熬呀熬呀,把李云芳的脖子都给灌长了,还是不下奶,母牛不下奶,能叫母牛吗?张大民很纳闷,只好向真牛求救,给儿了订了几袋儿鲜奶。不行,张树拉稀,拉一种像芥末油一洋的稀。马上换奶粉,还不行,改拉一种白色儿的像色拉油一样的稀了。张大民在商店里痛苦地转来转左,把钱包部攥出汗来了。这不是欺负我吗?这不是欺负我不起钱吗?他一咬牙一闭眼,买了一桶很贵很贵的美国奶扮,捧回家刚刚迈进家门的时候,整个人看上去部快不行了。
“我比你拉!我让你拉!”
他如丧考妣,像捧着一个个骨灰盒、,张树还算争气,也有良心,没往死里逼他爸爸,,他吃了这种奶粉就踏实了。他停止拉稀,开始拉黄酱,灿灿的,软软的,粘粘的,懂行的都说,这是好屎,是屎中最正常的一种屎,谨向你们表示最衷心的祝贺了。
“我儿子是个天才,都会拉人屎了!”
张大民想笑,一捏钱包,发现还没到笑的时候,且得哭一阵儿呢。吃中国奶粉拉稀,吃美同奶粉不拉稀,什么肠子!二天吃半桶,五天吃一桶,九天吃两桶,什么肚子!崇洋媚外不说,一桶桶吃下去,哪天断了顿儿,就该吃他的中国爸爸了。
张大民蹲在地上算账,把钱没完没了地扔给美国的牛奶公司,不如把钱一次性地扔给自己家的奶牛。奶牛绝对是好奶牛,只不过哪个零件出了问题,有根筋没有转过来。他又买了五条鲫鱼,五个猪蹄儿,炖啊炖啊,灌哟灌哟,李云芳的两个乳房像两个乳白色的气球一样胀起来,还是不下奶。他气势汹汹地拎回来一个王八,摔在莱墩子上,举刀就剁,大卸了八块也不住手,接着剁,咚咚咚咚,就像什么也没剁,只是砍莱墩子,砍一个怎么砍也砍不动的菜墩子。李云芳一听就明白了,王八便宜不了。
母亲说我菜墩子还要呐。
二民也给震得不高兴了。
“你媳妇不下奶,你拿王八撒什么气呀!王八招你惹你了,剁那么碎干吗?”
“知道多少钱一斤吗/
“多少钱一斤也没听说拿王八吃馅儿的。”
“我还吃它骨头呢!”
“有这么节约的吗?”
“它没长毛,它长毛我连毛一块儿吃!。”
“知道的是剁王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剁媳妇呢。不就是不下奶么。你剁王八王八也不下奶,王八就是王八。明几我给我外甥儿买几桶美国奶粉,贵就贵,谁让他倒霉呢,摊上个没奶的。”
“二民,你别来劲!”
李云芳在床上想,不是省油的灯啊。
张大民不剁了,端着刀运气。母亲说剁差不多行了,得有二两木头沫子了。二民躲进屋里,还嘴硬,嘟嘟囔囔不肯罢休。
“本来就是!整天鱼啊鱼啊,吃了多少鲫瓜子了?你给咱妈买过吗?咱妈半年都吃不上一回鱼!又来王八了,成皇后了!你心那么细,买好的吃也想着妈点儿,比什么不强!我来什么劲了?我就是看不惯!”
张大民哑口无言。他看着菜刀,想把它举起来,在自己后脖梗上狠狠地来一下。脑袋一昏,就说起胡话来了。
“妈又不下奶!”
“可妈是妈。”
“我上个月刚买过一回鱼。”
“那不叫鱼!”
“就是鱼,是带鱼!”
“比表带儿宽点儿有限!”
“那也是带鱼!”
“还是臭的!”
“不赖我,我钱不够!”
“买王八够!”
“二民,你跟我来劲!”
“你媳妇才来劲呢!”
母亲说小兔崽子你们都给我闭嘴!
张大民和他的妹妹张二民都不想闭嘴。张大民发现张二民越来越古怪了。张大民急了。张大民知道应该说什么了。
“二民,你不就是嫉妒云芳吗?你从小儿就恨她,闹了半天现在还恨她,恨得连虎牙都快长到门牙这边儿来了。小时候,别人叫她大美妞儿,叫你丑八怪,你就哭。哭有什么用?哭得眼泡儿都大了,到现在也没消肿。她腿长点儿,你腿短儿,有什么关系?长的短的不都得骑着自行车上班吗,她骑28,你骑不了26骑24,腿再短点儿有22,你怕什么?你嘴大点儿,她嘴小点儿,这有什么要紧?她嘴小吃东西都困难,恨我了想咬我都张不开牙,哪儿像你呀,一嘴能把我脑门儿给咬没喽,她应该嫉妒你,你说是不是?你头发比她黄,比她少,再黄再少也是头发,也没人拿它当使了八年的笤帚疙瘩………
母亲说给我闭上臭嘴!
二民趴在床上哇呀一声就哭起来了。
张大民听着,又回到了童年,回到早已消逝的无忧无虑的甜蜜岁月中去了。
“二民,你还跟我来劲吗?”
“活该活该!没奶活该!”
“二民,你还买美国奶粉吗?”
“没钱活该!报应报应!”
“二民,你别买。你敢买我们也不敢吃。我还怕你往里边儿掺耗子药呢!”
二民哇呀呀呀哭得更加惨痛。母亲说老大,你个混账东西,越说越没谱儿了!张大民耷拉着脑袋,拎着菜刀,盯着被剁成肉酱的王八,喘气越来越粗,越来越急,似乎要当着母亲的面抹脖子剖肚子以表明心迹,让母亲亲眼看看他的赤胆忠心和满腹柔肠了。“妈,冰箱里还剩一条鲫瓜子。你想红烧还是清蒸还是糖醋?我这就给您做。”
母亲说把我奶打下来你喝吗?
张大民热泪盈眶,什么也不想说了。他把煮好的王八端给李云芳,她老半天不敢张嘴。它颜色发红,稠乎乎的,像山楂酱或草莓酱一样,散发着生猛的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