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去的土地,转眼或变成为高楼大厦;或打个滚儿,利润十倍、百倍地往上冒;或放在露天坝,白天晒太阳,晚上装月亮,变为“阳光工程”。让它晒太阳吧,也许再过一年半载,会增值生子。
然而,耕地被无辜闲置起来,已过三秋两春,荒如草原,失去产粮种菜的好时光,白白地浪费了土地。
而今,农民在呼喊,要把土地拨回去复耕。那些肥田沃土撂了几年,既没生儿,也没下崽。还要被罚款,没收。于是,复耕与反复耕、真复耕与假复耕,成了一对尖锐的矛盾。我急不可耐,想了解复耕的真情。
这完全是个巧合,在春暖花开的春日,我走进了成都市国土局的会议厅。嗬,会议厅里,坐得满满的,气氛严肃而热烈,各区县一一汇报土地复耕的动向。
我环顾大厅,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上,似乎涂上了一层蜡,绷得紧紧的。
他们那严肃的脸神清晰地表明,今天的会不轻松!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位英俊的小伙子,他姓赵,是办公室的。
我咬住他的耳朵问:“会议的进程如何?”
“现在是一个县、一个区的汇报。”
“顺利吗?”
“难啊,‘土围子’守得太死,难以攻破!”
“哦”
我还未回过神,另一个县又接上了话题。
前几日,我打过几次电话,约李局长采访这次市里清理土地撂荒的情况,他忙,没时间接待。我不想错过这次机会,索性闹个究竟。好家伙,今天不期而遇,碰上了好运气。全市国土部门的领导都云集在这里。
我挤进了他们的行列。细听,发言激烈,字字句句,真枪实弹。那些棘手的事,令人气愤的事,在猛烈地敲打着大伙的心弦。
三年,仅仅是三年,成都平原的沃土肥田,又经历了一场争夺,一场洗礼。有人从农民手里夺过来,让它不声不响地躺着,等待好梦。争夺中,令人伤心的是农民。部分农民失去生存的物质基础,眼睁睁地望着曾养活他们及其祖辈的土地,泪如泉涌。对此,却无能为力啊!他们望眼欲穿,喊天呼地,要夺回自己的土地,可又有谁理解他们呢?
农民骂娘:“一些人急着想富起来,不去老老实实办工厂,开矿山,盯着土地,刨命根儿卖地、炒地,能成吗?”
“败家子,‘要想钱,快卖田’,‘要想富,炒土地’,哪朝哪代也没这个理儿嘛!”
改革开放,给人们带来许多新的观念,新的许诺,新的向往。前些年,人们提出了一个响亮的口号:“要想富,先修路。”
如今,有人顺势仿效,隐隐约约,羞羞答答,在肚皮里冒出了另一种说法,为自己的不轨行为找依据。
于是,呼呼啦啦,刮起了一场“圈地风”,青苗儿拔了,农民被赶走了,土围子一个又一个,愈围愈大,该围的和不该围的,一起围上了,风越刮越烈啊!老外都惊呼:“中国人是不是发疯了!”
围上又怎么样呢?荒着,空着。
农民是通情达理的。必要的建设用地,他们会给,可浪费,荒芜,却不能答应。荒一亩就少收一吨粮,即是说,就有三口人没粮吃。
土围子封上,一些人苦熬苦守,绕着田坎,两年三年,赚钱梦,一直做得美美的。如今要退田复耕,打掉土围子,心里能舒服吗?
去年夏天,我去乐山市五通桥采访,一个偶然的机会,碰上某县国土局一位女局长,她提起她们县,有一块20多亩的地荒芜了两三年,有一天市领导来检查工作发现了,要求马上把地退给农民复耕。县领导思想不通,因为卖地的钱已经花了,要退地首先就要退钱,于是顶着不动。
她向市里诉说自己的苦衷,市长批评了县长,限期复耕,胳膊扭不过大腿,县长只好点头许诺。可市长一走,就苦了女局长,她被县长刮了胡子,还罚她去农村“锻炼”三年。
市长的作风不赖,不久他派人检查,地依然在放牧,结果是假复耕。他狠狠地批评“县太爷”,盯着他的鼻子,责令县上退了钱,把地还给农民,种上了庄稼!
那块地真幸运,撂荒三年,东斗西斗,还给了农民。可苦了那位女局长,她谈起这件事,边抹泪,边诉苦,像是在讲诉一个令人伤感的古老故事
会议在激烈地进行着!
在我背后的角落里,一位健壮的年轻人,正在叙述复耕的精彩场面。那人我不认识,还是小赵告诉我,他是青白江区国土局局长张仁军。
年轻的局长,似乎不是在汇报土地复耕,倒像是在法庭上控诉一桩桩冤案。他猛然起动了洪钟似的嗓门,哗哗啦啦,话直往外冲。
“青白江是块风水宝地!前几年,征地的人心狠,巴不得一口把大田大地吞了。这里要三亩,那里要五亩。征!征!征!项目没立,钞票未到位,先占地。‘圈地风’来得猛,谁挡得住呢?”
他越说越气愤,脸气红了,颈子上青筋直跳。随后又述说起全区荒地的情况。清查,登记,一块一块,查出23宗征而未用的土地,共计661.9亩。
撂荒的情况是复杂的。××化肥厂是区里的大工程,牌子大,气魄也大。那厂长却不争气,把厂搞烂了,人跑了,帐本一把火烧了。新上任的厂长一筹莫展,难以打开局面,职工饭都吃不上,哪有钱修房建屋呀,所征土地全荒了。
他说:“有趣得很,有一块方方正正、平平展展的地,听说日本人要来投资,急急忙忙围上了。今年等呀,明年盼呀,可不见日本人的影儿,搁了几年,草根儿长得密密匝匝的。”
“望空城!”大家对这种作法有些气愤,你一言,我一语,会场上嚷了起来,指责那些头脑发热的人。
上行下效,是农民吗?不,是村干部,看见上面有人建土围子,等“老外”,他们也效仿着干,地先围上,再请人来投资,名曰“钓鱼”。这个区有一块地,不大不小刚好10亩,荒了几年,区里去清理,没人吭声;国土局过问,被顶了回来。咋办呢?
张局长突然刹住了话题,望着市局的领导,等待回答。
市国土局局长李质耀,是个直率的人。他略假思索便说道:“这事,要依法处理!国土局不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呀!”
话是对的,但此时此刻,他没有想到“一石激起千层浪”,因为大伙心中都憋着一股闷气。
忽然,从另一个角落站起来一位老同志,大声嚷道:“话好说呀,你想过没有,那时,征地、占地,一股风,以权代法,以言代法,市长、区长、县长就是“法”,他们要征地,你敢不给,谁支吾一声,就是‘绊脚石’。那帽儿滚烫滚烫的,你戴得了吗?土地管理法,都别在裤带上了,谁还讲法呀?”
“是呀,那阵子,谁的鼻子不是被别人牵着的呢?”
“岂止是牵鼻子,你的命运,全掌握在长官的手心里,谁说个不字,马上叫你滚蛋!”
一场争论拉开了,七嘴八舌,嚷成一团。
站起来的那位同志向前跨出一步。他又开口了:“还有规划局,他们的权力更大,红线画到哪里,土地就征到那里,他们只讲规划法,只按上级的意见办事,对土地管理法就丢到脑后”他一头花白的头发,此时全都竖了起来。
他的名字特别,刘心田。他那“心田”里充满了对田、对地深深的爱,充满无限的激情。这些年,他在管地上,操劳过度,人还未到“知天命”之年,已是白发挂耳。
在他所属的青羊区,是成都的西大门,要塞宝地。这些年,中外的投资者入川,第一眼就盯上了他管辖的区域。因此,征地多,问题也多,这是必然的。
一宗地,是本区与台湾老板合作办厂,可等了几年,那老板总不入戏,订了协约,等于一纸空文,钱没到位;人,时隐时现,若即若离。大伙的“引资”心切,谁也没对他产生过怀疑。结果呢?他走私,被海关抓获。唉,苦了那块地,守了三年“寡”。
人们觉醒了,发现到内地来投资的台湾老板、香港老板,一部分人是来凑闹热的。他们虚放一枪,圈一块地,就溜了。本地一些头脑发热的人,似乎在寻找电影《阿里巴巴》中的梦幻,千方百计地立“项目”,圈地,结果上当受骗。
“乱打牌”,这也是征地中的一种诀窍。成都市南郊,有一块35亩撂荒地,开初征用时,说是“计委立项”的大工程。用地办见那批条上大红大绿的印章,盖了十几个,逼着划拨,谁也挡不住。可地征了,一直荒着,如今一查,根本不是“计委立项”,而是“地串串”炒地皮,卖东家,当西家,二道贩子,三道贩子,一齐介入,地皮越炒越贵,如今没人接手,荒着。
从大家提供的情况来看,极为复杂,征地,在本市可分六七个层次,中央所属部门,省、市、区所属部门,还有乡村、个体,层次越多,情况越复杂,纠正起来也就更难啦!
在高新技术开发区内,也有一大片,600余亩地,荒着,找主管部门,别人不理不睬,比级别,市、区国土部门似乎没被他们打上眼。
这是问题的一面,另一面,许多土质都被破坏了,要复耕,需要投入,劳力、资金都有问题。再者,农民们怕上当。那些地,大部分已面目全非,要种上庄稼,花代价就不多说了,倘若闹的是“假复耕”,一阵风过,又要拔掉青苗,收回去撂荒晒太阳,他们就惨啦!
市人大副主任靳双林,是专门前来听取汇报的。他已年过半百,北方同志,白发,眼镜,虽然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铄。
结束时,他发言道:“这次复耕,头开得好!市领导很重视。市上开会,发文件后,还一个县一个区地打电话催办,现在各县区都动起来了,国土部门打头阵。抓复耕,各方面反映强烈,得人心,农民都在田边地角议论。当然,在群众中,也有另一种看法,猪肉注水,要重处,上刑法;土地撂荒,损失不亚于前者,也应上刑法”
这话,提到了点子上。可谁来定呢?目前,法律没有这一条,在中外法律史上,也没有先例。撂荒是如今的时弊,亡羊补牢,只要在行动,就得人心。
1995年3月上旬,成都市人大、市政府对全市各类非农用建设占而不用的撂荒地,逐块进行了清理。
6日,记者随市人大和市国土局监察大队的同志,以及部分新闻单位的记者,对位于高速公路、机场路、成(都)温(江)路、成(都)灌(都江堰市)等主要公路沿线重点检查,结果令人堪忧。全市共查出撂荒土地196宗,面积5894余亩。
在犀浦镇成灌公路旁,一块被围墙围着的土地,一派荒凉,一位老太婆正在土堆上挖地。这位年已古稀的老人是附近的农民。她告诉记者,她的孙儿刚出世,这里的土地就卖给了人家。现在孙儿都三岁了,地还荒着。可惜啊可惜!唉,多好的土地!这一圈,灌溉渠被毁了,没有水,种不了水稻,只好把地整理出来,种点杂粮、小菜。
复耕,是农民的迫切要求,市里动员了大批人马,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兴师动众,搞了两三个月。并对情节特别严重的12宗撂荒地,在报纸、电视台公开向社会曝了光:武侯区火车南站综合贸易中心100.78亩、蓬兴公司35亩、成都市工商经济开发公司21.7亩、四川省招生办公室成都霓虹灯厂20亩、双流县教委华嘉花园40亩、成都高新技术股份公司华锦花园83亩、中国银行双流支行20亩、新都县物资局港星铝材厂40亩、金牛区成都金跃实业公司(美国协和集团)33亩、成都市建筑机械化施工公司45亩、郫县犀浦镇福隆公司30亩、青羊区文家乡成都海燕客车厂38亩。
撂荒的原因虽然颇多,但还应指出,一些人对土地的国情、市情认识模糊,缺乏土地危机感。该市人多地少,土地资源十分紧缺。目前,全市人均占有耕地大大低于全国人均耕地面积。很可怕,这个市已离联合国粮农组织划定的人均耕地一亩的警戒线很远很远了。
人们对此不以为然,近十年内非农用耕地就减少了50万亩,相当于新津、双流两县耕地的总数,相当于全市人均减少两个月的口粮。
情况严重呀!
成都啊,土地不能再减了,“命根子”不能再细了!
猛“药”除沉疴
土地复耕,已是大势所趋!
前面,解剖了成都市这只“麻雀”。回头再看看全国的动向如何呢?
我对成都市的采访刚刚告一段落时,《人民日报》于1995年4月1日,在头版的位置报道了一则消息,题目是《我国全面清理非农建设闲置土地》。
我国今年的土地管理工作将有重大举措。
据国家土地管理局副局长刘文甲介绍,在全国范围内全面清理非农业建设闲置土地的工作已经部署完毕,近日陆续在全国展开。这是我国又一次全国性的土地清理活动。
这次清理的范围是1992年以来新增非农业建设用地中的闲置土地,特别是征、占未用的耕地。清理的重点是各类开发区和工商业小区、城镇郊区、成片土地开发、房地产开发以及高档娱乐设施建设等用地。在清理闲置土地的同时,对1992年以来的建设用地进行一次全面检查,弄清年度用地的数量和配置结构、耕地减少、土地审批和使用等情况,摸清底数,找出问题,分析原因,提出对策,加强管理。
为搞好这次非农业用地的清理工作,国家土地管理局已于近日向全国发出通知,对清理中查出的问题,主要采取如下措施:
对闲置土地,凡能复耕的,要限期耕种,不误农时;对闲置一年以上的土地,征收土地闲置费,并限期动工开发建设。若近期难以开发,应与用土单位协商,复耕或调整使用;凡土地闲置满二年的,要依法收回土地使用权;因原批准面积过大造成闲置的,按有关规定,予以核减;对无权批地、越权批地和擅自占用导致土地闲置的,严格按照法律、法规严肃处理。
这则消息,说它新,也确有些新的说法;说它是炒陈饭,也有道理,有些话,过去三令五申,但讲了就讲了,纸上谈兵,没人行动。
荒芜耕地,占而不用,并非一省一市,在全国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都不同程度存在着。复耕,中央传圣旨,下命令督促、检查,也是数次了。
1993年的春日,国务院曾派检查组,前往四川、广东、湖南等一些省份,清理荒芜的耕地。真是圣旨传来,兵临城下,而且声势浩大,有无坚不摧之势。
然而,谁也没想到,一阵风刮过,野草“春风吹又生”,撂荒的照样撂荒,阴森围墙岿然不动。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他们哄了检查团,苦了农民。
农民,眼巴巴地望着成片荒芜的耕地长叹,却奈何不得。
诚然也有一些地区,头脑清醒,那里的领导敏感,对中央的指示精神,有了理会,有了行动。亡羊补牢,虽然羊逃了,但还愿意把羊圈修好。“亡羊补牢,未为迟也”。
“牢”如何补呢?
荒芜耕地成顽症,施猛“药”除沉疴。根据一些地区的经验,这场斗争,不猛击一掌,许多人是不会觉醒的。
四川省彭山县就是个典型!
1995年春,这个县的头儿,掀起了一场治理顽症的大围剿。
目标,1992年以来违法占(租)用土地、征而不用的撂荒地。
这个县有点特别,12宗撂荒地,大部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