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林没有回避他的眼神，而是迎过去，他知道躲避就意味着心虚。
“咱们中有些人对这种东西非常了解。”王法显然没想在会上找曹林的麻烦，眼神很快就移开了，“不过这不是我想说的重点，我希望大家明白，既然10年前他们就失败了，今天也不会成功。”他站直了身体，“所以现在我们的工作重点需要微调，今天到会的各部门领导会后立即相应调整工作重心，尽快找到重力异常的原因，随时向我汇报。”
接下来是工程师介绍详细情况，曹林的思绪已经游离开，没有去仔细听。
明天的这个时候，重力子大概就已经离开内蒙古，离开地球，不久就会离开太阳系，永远不会回头了。所以他清楚，这个会是毫无意义的，不管他们的计划多么周详，当发现重力异常点已经彻底的消失时就晚了。
他不清楚胡嘉桁会怎样推走重力子，不过他能想象到重力子离开地球之后的样子。
初级的重力子是一个致密的圆球，原始的它保持着相对恒定的体积，直径大概有一辆小轿车那么长，内层由与中子星物质相似的粒子构成，外层由反引力场和环境隔离，因此平时并不表现出超大的质量和引力，直到离开太阳系足够远——这个距离由太阳系与α黯星系的距离而定——便启动塌缩，由3米多的直径迅速塌缩至乒乓球大小，此时外层的反引力场则完全消失，从而释放出重力子强大的引力场。
不过这只是三个重力子中最先制造出的一个，其后两个重力子经过技术革新，已经有了长足进步，最小的一个本身只有一颗足球大小，塌缩后的体积已经达到肉眼不可见，但引力将是第一个重力子的200倍。
第三个重力子和第一个体积差不多，塌缩后也达到肉眼不可见体积，制造出的引力场将可以与3倍太阳质量的天体抗衡。
当年马倩甚至不相信这种东西可以用力场的包裹来抵消其可能造成的可怕影响，要知道，光第一个重力子造成的引力场就可以直接毁掉地球，当她亲眼见到眼前稳定漂浮着的黑色圆球时差点笑出声，她觉得那是一个玩笑。
曹林也没有亲眼见过重力子，他完全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种东西，只是听母亲和张小军描述过，不过在他亲眼见过那个世界后，他深信他们说的那种东西，是真的存在。
这些重力子，将是他们的希望。
******
程雪看着曹海良走到自己前面坐下来，虽然强化玻璃是全透明的，但她感觉他们之间隔着一光年远，即便就在眼前，却只能用听筒来对话。
对面的曹海良有两天没刮胡子了，头发短短的，头皮都看得清清楚楚，不过面容并不憔悴，看到程雪，他温柔的笑了笑，轻轻拿起话筒。他知道，现在不能表现得太激动，他必须用平静来平复程雪的内心，否则程雪用不了一分钟就会晕倒。
程雪此时也在尽力保持着平静，虽然内心翻江倒海，有太多的话想说，但她明白，她今天来的目的不是互诉衷肠。
两个人都拿着通话器，却都在仔细得看着对方，沉默着。
曹海良看着程雪，脑中是25年前的她。
张小军进入研究基地第二年他们就结婚了，程雪怀孕期间他们还和马倩一起在内蒙古的沙漠边缘奔波，好多人都劝她停下来，但她倔强地坚持到临产前3个月才休息，说来也怪，这样的忙碌却没有让她不适，除了查出来偶然的轻微贫血，一切都很好，他们在孩子降生前1个月就起好了名字，男孩就叫曹林，女孩就叫曹琳。
就在曹林出生的那一天，“摆渡者”来了。
有时候就是这样，虽然心里做好了准备，当事情真正来临，却还是无法接受，“摆渡者”的到来不但对他们造成了巨大的压力，当他们得知刚刚降生的孩子是被“摆渡者”打了基因标记的信使时，心理挣扎了很久。不过最后他们选择留下这个孩子，孩子就是一张白纸，曹海良和程雪发誓，曹林今后成为什么样的人，将是他们最重要的工作。
程雪看着曹海良，眼中是10年前的他。
10年前张小军被强制退休可以说是“摆渡派”彻底占据主流思想的转折点，15年里两种思潮的反反复复和激烈斗争之后，“修复派”终于被打败。这其中的原因，是王法在国际上的影响力，还有他那套看似无懈可击的说辞，相反，胡嘉桁由于要保持隐藏状态，无法作出有效的反击，张小军和奥斯曼虽然是“修复派”的最先锋领导者，但地球人的身份让他们从一开始就占了劣势。
“修复派”失败后，之前进行的所有研究都被勒令停止，张小军抢在所有研究设备封存前，将三个重力子隐藏到全国各地，一颗在内蒙古乌拉山的老研究所，一颗被曹海良带在身边，一颗由马倩藏匿起来。
程雪看着曹海良坚定的眼神，想起了他听说危机研究中心的人将对他们展开全面清查后，联系了许多“修复派”的人，一起走进研究中心制造骚乱，最终被投入监狱的那一天，他带着一个老式29英寸电视机大小的箱子一起躲进监狱，那里面是那颗足球大小的重力子。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程雪刚开始不理解他，去监狱探视的时候和他吵架，然后因为贫血而晕倒，后来在马倩和张小军的劝导下才逐渐想明白。直到现在她还常常想，他们这些从某一天开始，就已经无法为自己而活的人，似乎早已经预示了“修复派”的彻底失败。
“记得你跟我讲过中学踢足球时候的事吗？”程雪打破沉默，轻轻的问。
曹海良眼神一紧，像是触动了某些回忆，长吁了一口气，说“记得，高一加入校队，刚开始我找不准自己的位置，前锋、后卫都可以，但没有一个位置比较突出。”
程雪接过来说：“后来老师让你试试守门员，你刚开始不愿意，总是故意漏掉来球。”
“但后来我渐渐发现，守门员虽然不能一直上场踢球，但时刻准备着能量，在球飞过来时扑出去，将对方得意洋洋的来球牢牢控制的那一刻，竟然是那样美妙。”
“是的，所有的准备，只为了那一刻。”程雪紧紧盯着曹海良的眼睛。
曹海良的眼睛睁大了一些，眼神里没有更多的询问，而是惊异。
程雪微微点了点头。
依依不舍的送走程雪走后，曹海良回到牢房，这是单人间，阴暗的房间里发霉的味道和马桶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睡觉的床铺离马桶只有不到1米，他坐在牢房的门口，盯着垂下的床单发呆。
他不用掀起发潮的床单就知道，那下面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箱子，箱子不太重，那是因为里面的重力子完全被力场所包裹，仅表现出一个空心铁球的重量，还有箱子里屏蔽场和电场装置的重量。
箱子放在这里已经10年，这3000多个日日夜夜，他的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担心监狱里安插的“修复派”有一天会顶不住，也担心着床下的东西出现问题，那样他将首先被毁灭，虽然不会有太多痛苦，但接下来就是这个监狱，然后是整个地球。
他想着有一天他会带着箱子出去，将箱子用在正确的地方，或是消灭，但没想到的是，这颗重力子会在自己的身边发挥作用。
他见识过自己的儿子周身闪烁着蓝色的光芒消失，周围半径5米内的物质都几乎被击碎，飞沙走石像是一阵龙卷风刮过，补过去的空气爆响就像是发生了爆炸。那是儿子通过“接驳效应”跳跃到“摆渡者”的世界去，那是儿子16岁的叛逆期，他们吵了架，儿子不顾周围人安全进行的一次危险跳跃，也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接驳效应”就在眼前出现。
床下的重力子也许就会通过“接驳效应”抛到遥远的太空中，这是他听到程雪的话后的第一反应，所以他眼神里更多的是震惊，牢房只是一个2米乘以3米的小房间，如果发生“接驳效应”，他无路可逃。
程雪不知道他的想法，所以她没有太过激动，但曹海良看着程雪远去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见，他怕这次就是永别。
记得胡嘉桁简单的讲过空间“接驳效应”的原理，重力子如果想在短时间内到达预定地点，就要通过空间的这种特性。
在“修复者”的理论里，空间中弦的振动并非是三维的，而是多维，同时他们发现达到一定数量的弦发生从同一低维度向高维度的统一振动时，低维空间将会在这种共振中向高维空间扭曲凸出，当这个空间泡积累了足够能量后将会破裂，从而在低维空间中打通一个跨越高维空间的“管”，来释放积聚的能量，称为空间“接驳效应”，这种接驳很短暂，不到1秒钟之内就会因能量释放完毕而断开，不过在这个时间内已经足够将空间这边的物体吸入接驳点，然后释放到空间的另一边。
当时研究小队认为，这就是地球科学家们一直提到的“虫洞”。
“修复者”和“摆渡者”们已经精确掌握“接驳效应”的相关技术，因此他们可以快速抵达预定地点，或者将物体送入预定地点，只需要控制空间泡凸出的时空位置即可。
只是，人工将一定区域内的弦引发共振，所需要的能量是巨大的，加上接驳时释放的能量，即使进行过滤和吸收，还是会像曹林进行跳跃时发生的那样，10米内的物体均被泄露出来的一点点能量粉碎和电离。
曹海良继续盯着床单，仿佛已经看到重力子周围弥漫起来的等离子云。难道真的要在监狱里结束么。
第十二章
胡嘉桁站在一片甲烷海洋的边沿，海上的甲烷冰一块块漂浮着，泛着太阳的微光。他现在的位置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那两个半球形的接驳效应发生器，每个半球直径1米5，间隔5米远，这是一个中型的发生器，足够满足平时大部分所需。
发生器光滑如镜的表面映出不远处粉白的土星，其上淡黄色和淡蓝色相间的条纹甚至可以看出缓缓地流动。土卫六所在的轨道可以清晰地看到绝大部分土星环，近处的G环和F环能分辨出碎屑和颗粒，弥漫在周围的是E环的冰晶和碎屑，基本都是由土卫六南极喷发出来的物质构成。
这里是天然的避风港，土星光环中无数的颗粒使“摆渡者”的探测器形同虚设，几乎所有探测信号在光环中都会杂乱无章的横冲直撞，发生器安置在土卫六是个明智的选择。胡嘉桁看着土卫六表面的甲烷冰原，庆幸自己当初没有选择木星的卫星，那里的引力场虽然更加强大，但很容易探测到引力场扰动，哪怕微小的空间扭曲都会引起监测装置注意。
胡嘉桁盯着土星背后空旷的区域，但没看到地球，他虽然已经使用了50多年地球人的视觉系统，还是不能适应狭窄的可视范围，不过想通过有限的力量来达到阻击“摆渡者”的目的，用一副人类的身体来思考更好，毕竟他一不能暴露自己，二不能大面积使用过于先进的技术，后方支援不能奢望太多。
地球方向上，还有4个小时，重力子将会到达这里，之后发生器生成与它等大的接驳点会将它投到1。7光年远的位置上，那里是设定好的投放点，8年前有“修复者”发来消息说发现那里有一片稠密星云，这一片悬臂间隙区几乎没有恒星，因此没有任何恒星发射的高能粒子将星云照亮，除非有人偶然经过附近，否则很难发现星云的存在，毕竟，所谓的稠密，其实分子的分布比地球上实验室造出来的真空还要稀疏。
张小军和胡嘉桁十分兴奋，这个发现就像是满天乌云中乍现的一丝阳光，点亮了他们的希望。
第一个重力子的使命就此确定，它将被投放到此区域，在程序的精确控制下吸引星云向某一点塌缩，之后利用重力子强大的引力场将星云塌缩的进程加快，最终重力子将作为新星系的中心，为点亮新恒星作出最后贡献。
胡嘉桁向张小军描述着这样的场景，虽然进行人工干预，但这个进程仍然需要2000年左右的时间来完成，在张小军的有生之年看不到结果，不过在开始形成清晰的吸积盘之前，这个未来的星系就已经悄悄得将太阳系拉离原始轨道，尽管是很小一点，经过3万多年的积累，太阳系也将大大偏离α黯星。
张小军只能想象这一切，他多想亲眼看着那团星云慢慢旋转着向重力子聚拢，接着中心原初恒星将最外围的星云物质推开，一个原始的吸积盘形成，在重力子的干预下，原初恒星贪婪得吞噬着物质，直到有一天，中心温度和压力跨过临界点，被点燃，释放出比原初恒星亮几百倍的耀眼光芒。
这仅仅是一个典型星系制造的过程，胡嘉桁所担心的是其他事情，这里的重元素所占比例太大了，大到他们会参与整个恒星系形成的过程，这是他第一次制造含有大比例重元素的恒星，没有经验可以借鉴，只能基于他对α黯星的观察和研究来进行，这是巨大的挑战。
胡嘉桁收回目光，小心翼翼的调整力场，向发生器飘过去，他周身穿着的透明防护服此时发出朦朦的蓝色光亮，这是宇宙中各种高能粒子和防护服撞击后发生反应的光亮。希望这点小小的瑕疵不会被发现，他自嘲的想着。
******
曹林转头看了看整个菜市场，叫卖声此起彼伏，摊位足有好几十个，新鲜蔬菜和水果略有些杂乱地堆在各个摊位上，行走其间的大多是中年妇女和老人，偶尔有一些年轻人。
他转回头，对面是一身运动休闲装束的张小军，今天刮了胡子，头发整理了一下，看起来比上次要精神得多。
“张叔叔，很少见你这么清爽啊。”曹林调侃道。
张小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不出门就懒得收拾自己了，翻了半天找到这么一身干净衣服，总觉得这么大岁数穿这个不好意思出来。”
“行了张叔叔，别天天说自己岁数大，跟别人可别说你已经快60了，说了也没人信。”
张小军给一个提着菜篮子的老太太让开路，眼神来回扫了一下菜市场：“是啊，我照镜子时候都不太敢相信镜子里的是我，这么多年过来，我估计街坊邻居也会很诧异，幸好我也不常出门。”
曹林用手向上指了指：“那边怎么样了？”
张小军压低了一些声音：“现在应该已经在路上，我估算了一下，大概……还有3个小时就能到预定地点。你那边的卫星数据有什么异常？”
曹林摇摇头：“基本没有，全球重力扫描卫星只对准地面，估计重力子推走的时候正好是卫星盲区。你那边的数据呢？”
张小军撇撇嘴：“这边只有14颗军事用途卫星是我们自己掌握的，其他探测卫星只能得到间歇数据，目前没发现什么问题，具体的东西我还得问问老云。”
“云海兵？”曹林有些惊讶，“现在他能了解到卫星数据？”
张小军神秘的笑了笑：“没想到吧，10年前不起眼的基层小兵，现在已经是空间研究院的办公室主任，可别小看这家伙。”
曹林摸摸头：“真没想到，他也就比我大4、5岁吧，还以为‘修复派’失败以后他就销声匿迹了。”
“你没想到的事情还不少呢。”张小军开始向着菜市场深处走，“提醒你一下，莫藤森我没有太大疑虑，但王法如果找到你，你要做好应对的准备，他是真正的狠角色，出牌不按常理，你一个人我总是不放心。”
曹林跟上张小军的脚步，也有些顾虑的说：“我也有这个担心，上几次的直接对话，我都是很困难的应付，我觉得如果我不是被选中的信使身份，大概早就被踢出去了，现在他对我的态度是，让我看着不可掌控的未来走向来折磨我，就像是对我转变的报复。”
“唉”，张小军叹了口气，“苦了你们一家子，小雪和小良费尽心思培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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