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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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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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般,大概永远也忘不了,我清楚记得那冷得难受的地板……

晚上,O应该来我这儿,今天是她的时间。我下楼去值班员处领取下窗帘许可证。

“您怎么啦?”值班员问,“您今天怎么有点儿……”

“我……我病了。”

从实质上说,这是真话。我当然是病了。这一切都是病态。

我马上想起来了,可不是吗,我还有医生证明呢……我伸进口袋摸了摸:证明在那儿还簌簌作响呢。这么说,那些事都发生过,是确有其事……

我把粉红票子递给值班员。我感到两颊发烫。我没看值班员,可我看见她正奇怪地望着我……

21点30分。左边屋里已放下了窗帘。在右边屋里,我看见我的邻居正在看书。俯首在书页上的是他疙疙瘩瘩的秃顶和额头——一个很大的黄色抛物线,我挺苦恼地在屋里来回踱步:出了那些事以后,我和O该怎么办?我明显地感到从右边向我投来的目光,清楚地看到他额头的皱纹——一行行字迹不清的黄字,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那里写的是关于我的事。

22点差15分。我房间里卷起了一阵快活的粉红色的旋风,两只粉红色的胳膊紧紧围住了我的颈脖。后来我感到,围住我颈脖的圈愈来愈松……愈来愈松……最后完全松开了。她两只手垂了下来……

“您不是以前的那个……您不是我的!”

“‘我的’——多么不开化的用语。我从来也不是……”我一时口讷:我突然想到,以前我倒确实不属于谁,可是现在……因为现在我并不再生活在我们这个理性的世界里,而生活在古代的、荒诞的、√ˉ一l的世界里。

窗帘慢慢放下。右屋,邻居的一本书从桌上掉了下来。在窗帘马上要碰到地板的一瞬间,在窗帘和地板之间窄窄的细缝里,我看见一只蜡黄的手捡起了书,而我又多么想拼命攥住这只手啊……

“我以为,我希望,今天在散步的时候能遇到您……我有许多话……我有许多话要对您说……”

可爱又可怜的O!她那粉红色的嘴——粉红色的月牙儿耷拉着两个角。可是我却不能把发生的事情都告诉她。也不妨这么说,我不告诉她是免得她成为我的同谋犯。因为我知道,她是没有勇气去护卫局的,这样就必然会……

O躺在床上。我慢悠悠地吻着她,我吻着她手腕上那条孩子般的胖胖的肉褶。她蓝色的眼睛闭着,粉红色的半月形的嘴慢慢绽开了,有了笑意——我吻遍了她全身。

突然我清楚地感到,我一切都已耗尽,一无所有。我不能,我不可能。应该——可是不可能。我的嘴唇一下子冷了下来……

粉红色的月牙儿颤动起来,失去了色泽,痛苦地变了形。O把床上的罩单披在身上,裹住了身体,然后把脸埋在枕头里……

我坐在床旁的地板上。地板彻骨冰冷。我默不作声地坐着。

下面冒出逼人的寒气,它不断地往上冒。大概,在那蓝色的无声的星球空间,也和这里一样沉寂、寒冷吧。

“您要理解我、我并不愿意……”我嘟哝着……“我千方百计……”

这是真话,我——那个真的我,并不愿意。可是我怎么对她说呢。我怎么向她解释:铁块并不愿意,可是规律是不可抗拒的,是必然的……

O从枕头上抬起头来,闭着眼睛对我说:“您走吧,”因为她在哭,这个“走”字听起来像“抖”。这个莫名其妙的细节,不知为什么却牢牢地刻在我脑子里了。

我浑身凉透。四肢麻木地出了房间来到走廊。玻璃外面浮着一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薄雾;可是到了夜里,大概又会降下漫天大雾。夜里会出什么事吗?

O悄悄地从我身旁溜了过去,进了电梯,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等一等,”我喊了一声,因为我感到害怕了。

但是电梯嗡嗡响着一直往下去了,下去了……

她夺走了我的R。她赶走了我的O。然而……然而……

记事十五

提要:气钟罩。明净如镜的海面。

我命该永远心躁如焚。

我刚走进一统号飞船站,迎面过来了第二设计师。他的脸总是圆圆的,像个白瓷盘,一说话,就像在瓷盘里给你端来了馋人的好吃东西:“您前不久生病了。可是这儿没了您,没了领导,昨天,可以说出事了呢。”

“出事了?”

“可不是!铃响了,工作结束了。大家开始离开飞船站。您知道怎么着?清场的人抓到了一个没有号码的人。可是他怎么混进来的,真叫人弄不明白,把他弄到手术局去了。在那儿,亲爱的,会让他开口的:他为什么来,又怎么来的……”接着他又送来一个微笑——甜美无比……

在手术局里工作的都是我们经验丰富、手术高明的医生,由大恩主直接领导。手术局拥有各种器械,其中最重要的是那台尽人皆知的气钟罩。其实,很像古代学校里做实验用的仪器:把耗子放在玻璃罩里,用空气泵将罩里的空气慢慢抽掉……但是气钟罩当然是完备得多的器械,可以使用各种不同的气体。另外,气钟罩当然不是为了折磨可怜的小动物,它负有崇高的使命,那就是保障大—统王国的安全,换句话说,保障数百万人的幸福。

大约在五百年前,当时手术局还在初创阶段,居然有些糊涂人把手术局和古代宗教裁判所相提并论。这种比较实在太荒唐,就像把做气管切开术的外科医生和拦路抢劫的强盗混为一谈。他们手上可能都同样有把刀,两人干的事也一样,都要切开活人的喉咙。但是归根到底,一个是为了救人,另一个则是犯罪,一个是带“十”号的人,另一个是带“-”号的……

这一切简单明了,我只需一秒钟,逻辑推理机器只要转一圈,就可以解决,但是机器的齿轮一下子钩住了负号,于是头脑里反映的就是另一副图景:柜子上钥匙的圆环还在轻轻晃动。显然,门刚刚匆匆关上,可是I已经不在了,消失了。转到这儿,逻辑推理机怎么也转不过去了。是梦吗?可是我现在还感觉到右肩那难以言传的甜蜜的疼痛——I曾紧倚着我右肩,和我一起在迷雾中行走。“你喜欢雾吗?”是的,我也喜欢雾……一切富有生机的、新的、奇特的我都喜欢。一切——都很好。

“一切都很好,”我脱口说了出来。

“很好?”那一对瓷眼瞪得圆圆的。“您指什么,这里有什么好的?如果这个没有号码的人得逞的话……看来,哪儿没有他们,周围都有,无时无刻不在,他们就在这儿,在一统号附近,他们……”

“他们是什么人?”

“我怎么知道他们是谁?可是我感觉得到他们的存在,您明白吗?我总有这种感觉。”

“您听说过没有,好像发明了一种切除幻想的手术?”(最近我真听到过类似的说法)。“嗯,听说了。这有什么相干?”

“怎么不相干,我要是处在您的地位,我会去请他给我动手术。”

那张瓷盘脸上显出一副柠檬般酸溜榴的神情。他多么可怜,对他来说,即使很间接地暗示他可能有幻想,他也会不高兴。

……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我在一星期以前也会生气。可是现在,现在就不然了。因为我知道我现在脑子里有幻想,我知道自己有病。我还明白,我并不想治愈它。没有什么道理,就是不愿意。我们俩踩着玻璃台阶往上走。下面的一切,我们都看得十分清楚……

我的读者们,不管你们是谁,但是你们都生活在太阳下。如果你们过去也曾像我现在一样生过病,你们就会知道早晨的太阳是什么样的(或可能是什么样的)。它是粉红的、透明的、暖融融的金子。连空气也微微带些粉红的颜色,一切都浸染了太阳柔和的粉红的鲜血。一切都是有生命的,石块是有生命的,是柔软的,铁是暖融融的、活生生的,所有的人都生机勃勃,他们每个人都在微笑。然而,再过一小时可能一切都会消失。一小时以后,粉红色的鲜血将会流尽最后一滴血——但是现在一切都是有生命的。我看到一统号躯体内的玻璃血液在涌动,在闪耀发光,一统号正在思考自己伟大和可怕的未来,在思考它将带给宇宙的沉重的载重——必将到来的幸福。我不相识的读者们,它将带给你们幸福——你们一直在寻求、而又没有得到的幸福。你们会找到的,你们将成为幸福的人,你们必然成为幸福的人。这已指日可待。

一统号船体基本竣工。椭圆形长长的船体显得高雅端庄,通体用的是我们的玻璃——它像金子一般永恒,像钢铁一般坚韧。

玻璃船舱内架着的条条横的加强肋是隔框,纵向加强肋是纵桁,尾部是装载巨型火箭发动机的基座。每隔三秒钟就发生一次爆炸,每隔三秒钟,一统号巨大的尾部就向宇宙空间喷射出火焰和气体。这艘幸福的铁木儿火焰喷射飞船,将不停地向太空疾速飞驰……

在地面上,人们就像一架大机器上的一个个操纵杆,正按泰勒工作法有规律地、迅速而有节奏地不停地弯腰、直腰、转身。他们手执闪亮的割炬,喷着火在切割和焊接玻璃板、弯管接头和托板。千架架透明玻璃大吊车,正在玻璃轨道上慢慢滑动。它们也像人们一样驯服地转动、弯曲,把吊车上的物体送进一统号船体内部。它们也都是一样的,是人化了的完美的人。这是最高层次的、撼人心魄的美、和谐和音乐……让我快些下去,到他们那里去,和他们在一起!

现在,我和他们肩并肩地汇合在一起,钢铁般的节奏,使我感到激动,兴奋。丰满红润的圆脸颊,镜子般明净、没有非分之想的额头,都有节奏地运动着……我在这明镜般的海洋里浮游。我得到了休息。

突然,有一个人转过脸平静地问我说:“怎么样,还可以吧?今天好些了?”

“什么好些了?”

“昨天,您没来。我们还以为您出了什么危险的事……”他额头明亮,说着朝我徽微一笑。天真得像个孩子。

血一下子就涌上了我的脸。我不能,我不能面对这样的眼睛撒谎。我没说话,心在往下沉……

舱口盖里探出一张白瓷圆盘:“喂,Д…503,刚性悬臂架的中心力矩怎么不对头……请快些上来!”

还没听他说完,我就赶紧朝上面向他跑去——我很不光彩地逃跑了。我没有勇气抬起眼睛,脚底下的玻璃台阶发出耀眼的光芒,弄得我眼花缭乱。我愈往上走,愈觉得没希望:我是个有罪之人,中了毒的人,这里没有我的位置。以后我再也不能和这里准确划一的、机械的旋律融合在一起,不能在这平静如镜的海面上浮游。我命该永远心躁如焚,东奔西走地寻找一个可以让我不再抬眼见人的地方。如果我没有力量摆脱……我将永远……

一颗冰冷的火花穿透了我的心,我一阵发冷。我已无所谓,随便怎样都可以。但是她也会被告发,她也会被……

我从舱口盖出来,站在甲板上。我不知道现在该去哪儿,不知道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我抬头望了望天。被正午的溽暑折磨得黯淡无光的太阳已升到中天。下面静卧着一统号灰色的、没有生命的玻璃身躯。粉红色的鲜血已经流尽。我很明白,这一切只不过是我的幻想。这里,一切依然故我,同时又很明白……

“您怎么了,Д…503,耳朵聋了?我喊了您半天……您怎么啦?”这是第二设计师的声音,他简直是趴在我耳朵上在喊,看来已经喊了很久了。

我怎么了?我失去了方向盘,马达轰轰地响,飞船颤动着飞速向前,但是没有方向盘。我也不知道在往哪里飞,如果往下,马上就会撞在地上,也许该往上飞——飞向太阳,飞向火海……

记事十六

提要:黄颜色。一个二维影子。不可救药的灵魂。

我已经好多天没写记事。不记得有多少天,因为这些日子都是一样的。这些日子都是单一的黄色,就像干燥已极的、晒得火辣辣的黄沙,没有一点蔽荫,没有一滴水,只有望不到头的黄沙。

我不能没有她,而她自从在古宅莫名其妙地消失以后……

在那以后,只有一次在散步的时候,我见到过她。二三天以前,还是四天以前?我记不清,因为所有这些日子——都是一个日子。她一闪而过。在那一霎间,黄沙般的、空漠的世界又变得充实了。和她挽着手一起走的是那位只够她肩膀高的双曲线S,还有那单薄得像纸一般的医生,除了他们三人外,还有一个号码——我只记住了他的手指,手指特别细长,苍白,好像是从制服袖里射出来的一束光。I抬起手向我打招呼。I隔着S的脑袋伸过头去向那个长着光束般手指头的人说话。我只听见一统号几个字:四个人都回过头来看我。一转眼,他们已消失在灰蓝色的天幕上,眼前又是那黄沙般的、干旱已极的道路。

那天晚上,她有一张来我这里的粉红票子。我又爱又恨地站在显示机前,我祈求着,希望显示机快些响,快些在白道上显示出I…330的数字。电梯门响了,从电梯里走出一个个号码,有高个儿的,有脸色苍白的、粉红的、黝黑的……四周的窗帘都纷纷落下。但没有她。她没来。

也许,在整22点的此时此刻,她正闭目侧肩依偎着某个人,同样也对这个人说:“你爱我吗?”她会对谁说呢?他是谁?是那个长着光束般手指的号码,还是口水四溅的大嘴R,再不难道是S?

S……为什么这些天来,我耳边总是听到他扁平的劈劈啪啪的脚步声,仿佛是踩在水洼里的响声?为什么这些日子他总像影子似的跟踪我?总有一个灰蓝色的二维影子出现在我前面、旁边、后面。人们踏着它过去,或是踩着了它,可是它还是始终在这儿,在你身旁,好像有一根无形的脐带把它和你拴在一起。也许,这根无形的脐带就是她I?我说不上来。也许护卫局人员已经知道,我……

如果有人对你说,你的影子看得见你,什么时候都看得见,你懂这意思吗?于是,你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你觉得两只手不是你自己的,它们净碍事。我也突然发现,我两只手挥动得很滑稽,和脚步不协调。或者突然觉得非回头看看不可,可是又不能回头,怎么也不行,脖子发僵,动不了。我就跑了起来、愈跑愈快。这时我的后背感到,那影子也快步跑了起来,我怎么也躲不开它,无处藏身……

终于回到了我屋里。最后总算只有我一人了。但是屋里有台电话——这样又来事儿了。我又拿起话筒:“对,请找一下I…330。”话筒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声,有人在那边走动,从走廊经过她房门过去了。没人说话……我扔下话筒,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我要去找她!

这是昨天的事。我急匆匆地去找她。在她住的那幢房子外面,我从16点到17点转悠了整整一小时。号码们列队一排排从我身旁走过,就像长着百万只脚的巨兽,几千只脚有节奏地踩在地上,晃动着身躯,慢慢过去了。只有我一个人被风浪抛到了荒凉的孤岛上。我还在寻找,在灰蓝色的海洋中寻找……

现在,也许立刻会看到那辛辣讥讽的吊梢眉三角形和黑幽幽眼睛的两个窗洞,里面正炉火熊熊,人影憧憧。我要径直往里走,并且对她用“你”,一定用“你”,我要说:“你很清楚,我不能没有你。你为什么这样?”

但是她——不说话。突然我觉得静极了,突然传来了音乐机器的乐声。我知道已经过17点了,大家早已走了,我——只有我一个人,我——迟到了。四下里是一片抹着黄色阳光的玻璃的荒漠。我可以看见,那倒映在玻璃镜面上的底儿朝上悬挂着的晶亮的屋墙和可笑地倒悬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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