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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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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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你们赶到森林里去。让你们也学会因恐惧、喜悦、激怒、寒冷而发颤,让你们去向火祷告乞求。而我们靡菲,我们要……”

“等一等,什么是‘靡菲’?‘靡菲’是什么意思?”

“靡菲吗?这是个古代人名,他就是那个……你记得大墙外边刻在一块大石头上的青年人形吗?……不,我还是用你们的语言来解释更好,你很快就会明白的。世界上有两种力量:熵和力,一种力量导致舒适的平静和幸福的平衡,另一种导致平衡的破坏,使事物永远处于无穷尽的痛苦的运动之中。我们的祖先,确切地说,你们的祖先基督徒们崇尚熵,像上帝般对它顶礼膜拜,但我们是反基督的,我们……”

正在这时,我忽然听到轻轻的叩门声,声音轻得像耳语——一个人飞快地冲了进来。就是那个帽子压到眼睛上、鼻子扁平的人,以前曾多次给我带来I的便条。

他跑到我们跟前收住脚时,喘得像台气泵,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大概是一路拼命跑来的。

“快说话呀!出什么事了?”I抓住他的手问。

“他们上——这儿来了……”气泵总算缓过气来了,“警卫队来了……和他们一起来的还有那个……怎么说呢……像驼背模样的……”

“S?”、“对了!他们已经到了,进楼了。马上就会来这儿。快,快!”

“没关系!来得及……”I笑了,眼睛里闪烁着快活的火花。

她这种表现,也许可以说是荒唐又不理智的蛮勇——也许其中还有我无法理解的奥妙。

“I,看在大恩主的份上!你要明白,这可是……”

“看在大恩主的份上,”她笑了,脸上显出一个尖刻的三角形。

“就真……看我的面子……我求求你。”

“噢,我还有件事要和你谈一下……算了,没什么关系,明天吧……”

她快活地(的确是快活地)朝我点点头,那个人也从前额的帽檐下露了露脸,也朝我点了点头。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快些坐到书桌旁去!我打开记事书稿,拿起了笔。希望他们来时发现我正在干有利于大一统王国的事。突然,我觉得头上一根一根头发都活了,分开了,动了起来:“万一他们突然要读最近写的那几篇记事——只要读上一页,就完了!”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桌旁,但我看见四周的墙壁都在颤动,手里的笔也索索抖着,眼前的字浮动着都挤到一起去了……

把记事稿藏起来?可是往哪里藏呢?周围到处是玻璃,烧了它们。但是他们从走廊和隔壁的房间里会看到火光的。再说我也不能这么做,我没有勇气去毁掉这部充满痛苦,却又是我最珍贵的身心的一部分。

远处走廊里已传来了说话声和脚步声。我只来得及顺手抄起一摞稿页塞在屁股下面。然后像焊住在椅子上似的一动也不动了。椅子上每个最小的粒子都在颤动,而脚下的地板晃悠得像船上的甲板,上上下下……

我全身缩成一小团,躲在我那凸起的前额下,从蹙紧的眉头下贼溜溜地偷眼瞧着他们:他们挨着房间从走廊右边的房间查起,越来越近了。有些号码坐在自己房间里一动不动,就像我一样,有些号码则赶紧站起来欢迎他们的到来,把大门敞得大大的。他们多幸福!如果我也能像他们那样……

“大恩主是人类不可或缺的最佳、最优质的消毒剂。由于进行了这种消毒,大一统王国机体内不再存在任何动乱……”我索索发抖的手使劲在纸上挤出这样一些纯属废话的语言,我俯首在桌上,头越趴越低,而脑袋却像一个疯狂的打铁铺……我的背部凝神听着……我听见门把咔嚓拧动了……带进一阵风来……

我坐着的椅子晃动起来……

这时,我好不容易才从书稿上抬起头来,朝进屋的人转过脸去(演滑稽戏可不容易……对了,今天有人对我说起过滑稽戏的事)。站在这些人最前面的是S,他绷着脸,一言不发,目光像锥子似的深深钻进我的心里,钻进我的椅子和我手下那叠索索颤抖的稿页。然后,在我门口闪过一些我熟悉的、天天见到的面孔——只一秒钟;其中有一张脸与众不同,那脸上鼓着棕红色的鱼鳃帮子……

一下子我想起了半小时以前,这房间里发生的那一幕,所以我很清楚,她现在可能……我全身发抖,心抨抨地跳(幸亏那个部位不是透明的)我用稿页遮着它。

Ю在S后面,她朝他走去,小心翼翼地扯了一下他的袖子,低声说:“他是Д…503,一统号设计师。您大概听说过吧?他总是这样坐在他的书桌旁……一点不知惜力呢!”

我真无颜以对!她是多么了不起、多么好的一个女人啊!

S悄悄地溜到我背后,从我肩头俯身往桌上看。我用胳膊肘挡住我刚刚写下的东西。他厉声喝道:“马上把这拿出来,纸上写的是什么?”

我羞赧地涨红着脸递上了那页纸。他看了一遍。我看见他眼角流露出一丝笑意,这一丝笑意悄悄移到脸上,摇晃着小尾巴,停在他嘴唇的右角上……

“有点含混不清,但是还可以……没什么,您可以继续写,我们以后不再打扰您了。”

他啪嗒啪嗒地朝门外走去,就像船上水轮片拍击在水面上的声音。他一步步走远了,随之我觉得我的腿、我的胳膊和我的手指,一一都回到了我身上,我的灵魂又均匀地布及了全身,我又开始呼吸了……

最后,Ю在我屋里还留了一会儿。她走到我跟前,弯下腰凑到我耳边低声说:“这是您运气,为此我……”

她这是什么意思,我没懂。

后来晚上我听说,他们带走了三个号码。不过谁都闭口不谈这件事,同样也没人谈论昨天发生的一切(这是隐藏在我们之中的护卫局人员的教育起了作用)。号码们谈论的主要是天气的变化以及温度计气温骤然下降的事。

【①熵定律,是热力学的第二定律。物理学意义上的熵就是指不能再被转化为功的能量的总和。最大的熵指热量的最终平衡状态,能量差别趋向于零,最终归于永恒的死寂(参见杰里米、里夫金等著《熵:一种新的世界观》)。】

【②根据柏拉图作品中的古希腊传说记载.阿特兰提斯是直布罗陀海峡西大西洋上的大岛,后因地震沉没。】

记事二十九

提要:脸上的线条。萌芽。反常的压缩。

真奇怪,气压计的水银柱在下降,可是还是不起风,很平静。

可是那里的上空已经开始刮起了风暴,可是我们还听不到,乌云疾速飞驰。目前还不多,只是一些分散的、边缘如锯齿状的碎云。

仿佛上空有座城市被摧毁了,大墙和塔楼的残垣断壁正往下坠落,同时以骇人的速度愈变愈大,向地面逼近;但要穿过那蓝色的无限空间还需要几天的时间,然后坠落到我们这里。

地面上,一片平静。空中飘浮着一些细细的、几乎看不见的长丝,不知是什么物质。每年秋天它们总会从大墙那边飘过来。

它们在空中慢慢飘浮着——你会突然地感到脸上粘上一种异样的、看不见的物质,你想把它们从脸上挥去,不行,毫无办法,怎么也无法摆脱……

早晨,当我沿着绿色大墙走时,感到那里这种细丝简直源源不断。I约我在古宅我们的那个“套间”里会面。

当我已经走过那幢古宅大院时,听见身后响起了急促的小碎步和短促的呼吸声。我扭过头,看见O正在追赶我。

她浑身上下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显得特别圆润、丰腴和有弹性。我十分熟悉的她的双手和乳胸,还有她的身体——都变圆了,制服紧绷在身上,仿佛她的身躯马上就会撑破薄薄的衣衫来见阳光和光明。我不由得想到春天绿色的丛林,那里幼芽也这样顽强地想顶出地面来,为的是快些抽枝、绽叶和开花。

她沉默了几秒钟,蓝色的明亮的眼睛望着我的脸。

“一致同意节那天,我看见您了。”

“我也看见您了。”我立刻想起她站在下面的情景:她站在狭窄的过道里,紧贴着墙,双手护着腹部。我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她制服下隆起的圆圆的腹部。

她显然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一下子又变得圆润又粉红,脸上漾起一个粉红色的微笑。

“我很幸福,我太幸福了……我感到很美满,您明白吗,我觉得不能再幸福了。当我走路时,周围的一切我都听不见,我只是听着我腹内的动静,听着自己身体里面……”

我没说话。总觉得脸上有个异物,它老碍事。可又没法摆脱它。突然,她蓝晶晶的眼睛变得更蓝了。她抓住我的手——我感到了她印在我手上的吻……这对我来说还是生平第一次感受,它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古人的温存。我感到十分羞赧和一阵心疼。

我抽出了自己的手——大概还很粗暴。

“您听我说,您疯了吗!先不说你疯不疯,您居然……您高兴什么呢?难道您竟忘了您未来是什么吗?现在还没事,反正也逃不过一个月或两个月去……”

她变得黯然无光了。她身上所有的圆形都瘪了,变形了。我心中感到怜悯,与此同时又感到一种不愉快的、甚至感到心脏病态的收缩(心脏的确像一个完美的气泵。一压缩,一挤压它,就吸入液体,这是技术上的荒谬。由此可见,所有的“爱情”,“怜悯”及其他能引起心脏收缩的感情,从实质上来讲是十分荒唐的,反常和病态的)。悄无声息。左侧是大墙模糊的绿色玻璃。前面是朱红色的古宅大楼。这两种颜色合起来,成为一种合成色,它使我产生了一个我认为了不起的想法。

“等一等!我有办法能救您!我要救您,让您躲过那可怕的命运——只让你看一眼自己的孩子,然后就死去。您可以抚养他长大,您明白吗?您将好好抚养他,看着他在您怀里长大,变得茁壮丰满,就像果实一样……”

她浑身发颤,紧紧抓住了我。

“您还记得那个女人吗……很久以前在散步时见过的那个女人。她现在就在这里的古宅里。我们一起去找她,我保证我会立刻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我仿佛已经看见,我和I两人领着O在长廊里走……后来,她又来到了那边花草和绿叶的世界里……但是她向后退了一步,粉红色的半月形的嘴角颤动起来,耷拉了下来。

“就是那个女人吗?”她问道。

“您指的是……”不知为什么我感到窘迫。“是的,就是她。”

“您想让我去找她,让我去求她……让我……以后你绝对不要再跟我提这件事!”

她弯着腰很快走开了……后来她仿佛又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大声喊道:“死就死罢,无所谓!这与您无关,对您也无所谓!”

静悄悄的没一点声音。天空中,蓝色的大墙和塔楼的残砖碎瓦不停坠落着,愈变愈大,速度快得惊人,但是它们要穿越那无限的空间,还需要不少时间也许需要好几天。空气里浮动着看不见的细丝,飘落在我脸上,我怎么也无法把它们从脸上抹去,怎么也躲不开。

我慢慢向古宅走去。我的心脏在收缩,是荒唐的、痛苦的收缩。

记事三十

提要:最后的数。伽利略的错误。岂不更好吗?

下面写的,是昨天我和I在古宅里的谈话。我们周围是驳杂的色彩:红的、绿的、黄铜色的、白的、橙黄的……乱哄哄的,使人无法进行逻辑思考……再加那个翘鼻子古代诗人的大理石雕像,总是含笑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们……

我一字不差地记述着这次谈话,因为我觉得,它对大一统王国的命运具有重大的、决定性的意义。不仅对大一统王国,乃至对宇宙也同样。此外,你们,我不相识的读者们,读到这里也许会为我开脱几句……

I开门见山把所有的问题一古脑儿向我提了出来:“我知道,后天你们的一统号将作首次试航。到这一天,我们要把它夺过来。”

“怎么?后天?”

“是的。你坐下,别着急。我们一分钟也不能浪费。昨天,护卫局逮捕了几百个涉嫌分子,其中有十二个靡菲。再耽误两三天,他们就没命了。”

我没作声。

“他们为了对试航过程进行考察,会给你们派去电气师、技师、医生和气象学家。整12点,请记住,当午饭铃打响后,当全体都去食堂的时候,我们将留在走廊上,把他们锁在食堂里——这样一统号就是我们的了……你懂了吗,我们的目的非达到不可。

我们手里的一统号将是个武器。它能快刀斩乱麻、痛快地解决一切,没有痛苦。至于他们的飞船……那算什么!那不过是渺小的蚊子去和苍鹰较量。以后,如果无法避免的话,可以把发动机的筒口拨向地面,光靠这就足以……”

我跳了起来:“简直难以想象!这太荒唐!难道你不明白,现在你搞的就是革命吗?”

“是的,是革命!为什么这是荒唐的呢?”

“说它荒唐,因为不可能再发生革命。因为我们的革命不是你说的革命,是我说的革命——我们的革命是最后的一次。

在此之后,不可能再发生任何革命。这是谁都明白的道理……”

一个尖刻的讥讽的吊梢眉三角形:“亲爱的,你是个数学家,不仅是数学家,而且是个数学出身的哲学奇書網家。这样吧,请你告诉我最后的数。”

“什么意思?我……我不理解,哪个是最后的数?”

“就是那最后的、最高的、最大的数。”

“可是,I,这不是胡话吗。数是无穷的,怎么可能有最后的数呢?”

“那么你所说的革命又是什么呢?最后的革命是没有的。革命是无穷尽的。最后的革命只是哄孩子的。无穷大会吓着了孩子,为了让孩子们晚上能安心睡觉,所以……”

“看在大恩主的份上,你说,你说这些话意义何在呢?既然所有的人都已很幸福,这还有什么意义呢?”

“比方说……好吧,就算像你所说的那样吧。可是后来怎么样呢?”

“可笑!简直是个小娃娃提的问题。即使你对孩子已说得一清二楚,他们总还会问:后来呢?为什么呀?”

“孩子是唯一的最最大胆的哲学家。无所畏惧的哲学家非孩子莫属。我们正应该像孩子那样,永远需要问,后来怎么样?”

“后来什么也没有!到此为止。整个宇宙一切都是均匀的,平均的……”

“嗬,到处都是均匀的!这本身就是熵,心理上的熵。你作为数学家难道不明白,生命之所以能存在就因为有差异,温度的差异,热的反差。如果整个宇宙到处都是同样的温度,或都是冷冰冰的物体……那就应该使它们发生撞击,迸发火花,发生爆炸,燃起炼狱之火。所以我们要使它们碰撞!”

“但是,I,你应该理解,我们祖先在二百年大战期间正是这么做的……”

“噢,所以他们是正确的,一千个正确。他们唯一的错误是,后来他们竟认定自己是最后的数,其实这样的数在天地间是不存在的,不可能有。他们犯了与伽利略相同的错误。伽利略正确地发现了地球围绕太阳转,但是他不知道,整个太阳系又围绕着某个中心旋转,他不知道地球真正的(而非相对的)轨道,它根本不是简单的圆形……”

“那你们呢?”

“我们,目前我们认为没有最后的数。也许,我们会忘记这一点。不,当我们上了年纪,甚至我们很可能会忘记。一切事物都会衰老,这是无法避免的。到那时我们会像秋天树上的落叶,不可避免地会落下来,就像你们后天也……不不,亲爱的,不是说你。你和我们在一起,你和我们是一起的!”

我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她像炽烈的火焰,像疾速的狂风,像飞溅的火星。她以她整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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