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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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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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望那些犄角旮旯儿和各处的通道。围墙上有个门,门外是一片荒芜的空地——这已是伟大的二百年大战的古迹了。地上戳着一条条光秃秃的砖石斜脊,墙基的黄砖高高低低地露在外面,还有一座竖着笔直烟囱的古代炉灶,它就像一艘永恒的舰艇化石,停泊在黄色和朱红砖石的浪涛中。

这些高低不平的黄砖正是它们,我觉得,我曾经见过……但记不清楚,好像在底下,在很深的水里。于是我开始在各处寻找:我跌进坑里,绊着了石块,黄锈斑斑的铁条钩住了我的制服,我累得大汗淋漓,咸涩的汗水从额头往下淌,流进了眼睛……

哪儿也没有!地下长廊的地面出口我哪儿也找不到——没有出口。不过,这样也许更好:这一切更可能是我的那些荒唐“梦”中的一个罢了。

我浑身粘黏着蛛网,满是尘垢,疲惫之极。我打开围墙门,想回到大院里去。突然我听到身后有轻微的响声,还有扑哧扑哧的脚步声,我眼前又出现了那对粉红色的招风大耳和S双曲线的微笑。

他眯缝起眼睛,放出一根根芒刺,直朝我钻来,一边问道:“您散步?”

我没回答。两只手直碍事。

“怎么样,现在您觉得好些了?”

“是的,谢谢您。好像快基本正常了。”

他放过我,拾眼朝上望,头后仰着,这时我第一次看见了他的喉结。

在不太高的上空,大约五十米的地方,有飞船的嗡嗡声。飞船飞得不高,速度又慢,飞船上还吊着长筒观察镜。因此我知道这些飞船都是护卫局的。但是它们不像往常那样只有两架或三架,而有十架到十二架之多(很抱歉,这里我只能用约数)。“为什么飞船这么多?”我斗胆问了一声。

“为什么?嗯……一个好医生,当病人还健康的时候,他就着手治疗了;实际上病人要到明天、后天,甚至一星期以后才会生病。这是预防措施!”

他向我点了点头,又啪嗒啪嗒踩着院子的石板地走了。后来,他又回过头来,半侧着身子对我说:“请您多加小心!”

我一个人。静悄悄,空荡荡。绿色大墙上空鸟儿翻飞盘旋,吹过阵阵清风。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飞船很快在空中掠过。云彩轻轻地投下沉重的影阴。下面是浅蓝色的圆屋顶,一个个冰块似的玻璃立方体,它们渐渐变成铅灰色,渐渐变潮、泡胀起来……

傍晚。

我打开了手稿。我想就伟大的一致同意节,写一写我认为(对你们读者)不无裨益的一些想法。这一节日即将到来。但是我发现,现在我还不能写。眼下我总要留神去倾听风的黑色翅膀扑打玻璃墙的声音,我总要回头张望,我在等待什么。等待什么呢?我不知道。所以当我熟悉的红棕色的鱼鳃到我屋里来时,我高兴极了这是我的真心话。她坐了下来,郑重其事地把夹在两膝之间的制服裙的裙褶扯平,然后很快地送过来一个又一个微笑,把我身上的裂缝一块块地黏住,于是我觉得身体牢牢地粘紧了。我觉得很牢固,很愉快。

“您知道吗,今天我一进教室(她在儿童教育工厂工作),就看见墙上贴着幅漫画。真的,不骗您!他们把我画得像条鱼。也许,我真的……”

“不不,瞧您说的,“我忙不选地说(说真的,这儿没有什么东西像鱼鳃,这很清楚,至于我说过的关于鱼鳃之类的话,是很不恰当的)。“当然,归根结底这也没什么了不起。但是,您要明白,问题在于行为本身。我当然把护卫局的人叫来了。我很爱孩子,我认为,最难于做到、最伟大的爱——是严酷,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哪能不明白!这和我的思想正好有共同之处。我忍不住把记事二十章中的一段念给她听,这段开头的那句是:“思想在脑子里清晰地发出轻微的金属般的铮铮声……”

我不用看就知道,她红棕色的脸颊正在发颤,愈来愈向我凑近过来,现在她那瘦骨嶙峋有些扎人的手指伸到我手里:“给我,把这个给我!我要把它录下音来,让孩子们背出来。

我们更需要它,比火星人更需要,今天、明天、后天我们都需要。”

她回头看了一下,声音很低很低地对我说:“您听说了吗?听人说,在一致同意节……”

我倏地站了起来:“听人说什么?什么?一致同意节怎么啦?”

那道舒适的围墙没有了。我一下子觉得自己被抛到了外面,狂风在屋顶上肆虐,斜移的乌云……愈来愈低……

Ю毅然决然地搂住了我的肩膀(虽然我已发现,她的手指的节骨都在颤抖——我激动的情绪引起了她的共鸣)。“坐下吧,亲爱的,不要激动。说什么的没有啊……再说,只要您需要,到那天我就陪伴在您身旁。我把孩子托付给别人。我来陪您,亲爱的,因为说实在的,您也是个孩子,您也需要……”

“不不,”我摆着手说,“完全不必!要这样,您真会以为我是个孩子,以为我一个人不能……完全不必!”(坦白说,那天我还有别的计划)她笑了笑。她微笑的不成文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唉,您真是个固执的孩子!”后来,她又坐下,垂着眼睛。手又羞羞答答地把制服裙卡在两膝间的褶子弄平。现在说起了别的事:“我想,我应该拿定主意了……为了您……不,我求求您,别催我,我还需要想一想……”

我没有催她。虽说我明白,我应该是幸福的,也明白我若能使别人在晚年得到幸福,我将无尚光荣。

……整整一夜的梦。我梦见了翅膀,我用手抱着脑袋,来回躲着这些翅膀。后来又梦见一把椅子。但这把椅子不是我们现在这种样子的,是古代款式的木椅。我像匹马似的倒换着脚(右前脚——左后脚,左前脚——右后脚),朝我的床跑过去,还上了床。我喜欢木椅子,虽然坐着它不舒服,还硌得疼。

真怪,难道就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治治做梦的毛病,或使它变成理性的,甚至于有益于健康?

【①拉丁语:智人。】

记事二十二

提要:凝固的波浪。一切都在完善之中。我是个细菌。

假如您现在站在岸边:阵阵波浪有节奏地向岸上扑来……

突然,掀起的波浪就此停住不动,凝固了,这多么可怕和反常。如果一天我们正按守时戒律表在散步,突然散了队形,乱了阵脚,停了下来,那你会同样感到可怕和反常。我们编年史上曾记载过类似的情况,最近的一次发生在l19年以前:从天空坠落下一块陨石,它咝咝响着,冒着烟,落在正在散步的稠密的人群之中。

我们正在散步,像平时那样走着,也就是说,我们就像亚述人古迹上凿刻的勇士那样:有一千个脑袋,却只有组合在一起的、统一的两条腿和统一甩动着的两只手。在大街街尾,电塔发出令人胆寒的呜呜声。从街尾迎着我们走来一个四方队形:前后左右都有卫兵押解,中间走着三个穿制服的号码。他们胸前的金色号牌已被摘掉。这十分明白,明白得吓人。

高塔顶端是一个巨大的刻度盘,这是从云端低俯下来的一张脸,向下吐出一秒一秒的时间,冷漠地等待着。到了正13点6分钟,四方形队列开始骚动起来。他们离我很近,最微小的细节我都看得很真切。我非常清楚地记住了一个青年细长的脖颈和布满蓝色血管的太阳穴,它们就像小小神秘世界的地图上的河流。这个神秘的世界,看来就是这个青年。大概,他看见了我们队列中的某个人,就踮起脚,伸长了脖子,停了下来。一个卫兵拿起电鞭子啪的一声朝他抽去,射出蓝莹莹的火花,青年像小狗似的尖叫一声。接着,差不多每隔两秒钟就听见清脆的啪的响声,接着一声尖叫,啪的一声——尖叫一声。

我们还像刚才那样,步伐整齐,像亚述人那样迈着步子。我看见火花迸射时弯弯曲曲的美丽的光带,心想:“人类社会一切都不断完善着,永无止境。应该如此。古代人的鞭子多么丑陋……而我们的多么美……”

这时,从我们队伍里跑出一个纤细矫健的女人,她喊道:“住手!不许打!”她径直冲向四方形队列。这就像l19年前的陨石;散步的队列停下了,队伍凝固了,仿佛蓝灰色的海浪被突然袭来的寒流封冻了。

有一秒钟,我和大家一样像个局外人似的看着她。她已经不是号码,而只是一个人,是个侮辱大一统王国的超现象的物质。

当她转过身,并把大腿扭向左边时——她的这一动作突然点醒了我。我熟悉这柔韧得像软枝条的身躯,我的眼睛、我的嘴唇和手接触过它。当时我已确信无疑。

两个卫兵朝她冲过去想截住她。在马路路面那一块目前还明光锃亮的地方,他们马上就要……接触上了,她马上会被逮捕。我的心格登一下,停住不跳了。我来不及思考:这样做可以还是不可以,是荒唐还是理智——就冲了过去……

我感到,有几千双惊恐得圆睁的眼睛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我。但这却使那个野性的、手上汗毛浓重的我,更不顾一切地亢奋地、勇敢地奔去。他从我身体里窜了出来,愈跑愈快,离她还剩两步了,突然她回过头来……

我看见的是一张雀斑点点的颤抖的脸和棕红的眉毛……不是她!不是I!

我喜不自禁,乐极忘形。我想喊:“别放了她!”“抓住她!”这类话。可是我听到的只是自己的低语。而在我的肩头,一只手重重地落了下来。他们抓住了我。押着我朝前走。我想向他们解释……

“你们听我说,你们怎么不明白,我以为,这是……”

但是我哪能把自己的一切都解释清楚呢,也说不清记在记事稿页里的我的病。我没精打采,乖乖地被押着走……骤起的疾风刮落了一片树叶,它无可奈何地落下地来,飘落着旋转着,想能挂住在任何一根它所熟悉的枝条、树叉和树枝上。我也像这片树叶,想抓住任何一个无声的圆球玻璃房,抓住屋墙的透明玻璃,抓住电塔直指云霄的浅蓝色的尖针。

现在,当沉重的帷幕将把我和这整个美妙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的时候,我发现,在玻璃马路上不远处一个我熟悉的大脑袋正疾速地过来了,甩动着两只粉红色的翅膀似的大手。又听到了那熟悉的、扁平的声音:“我认为有义务在这里证明一下,号码Д…503有病,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我相信,他只是受了不自觉的不满情绪的影响……”

“是的,是这样,”我抓住了这句话,“我还喊了‘抓住她’呢!”

背后有人说:“您什么也没喊。”

“可是我是想喊的,我敢向大恩主起誓,我想喊的。”

一根根灰色冰冷的尖锥往我身上钻了有一秒钟。我弄不清楚,也许他发现,我说的(差不多)是真话,也许他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想暂时再饶我一次。但他还是写了张条子,交给了抓着我的一个卫兵。于是我又自由了,确切些说,我又被关进了严整的、不见首尾的亚述人队列之中。

那个押着雀斑脸和太阳穴(上面画着地图似的蓝线)的方形队列,拐过街口就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我们走着。这是一个有百万个脑袋的身躯,每个人都感到驯服的欢乐。大概也就是分子、原子和吞噬细胞所感到的欢乐。古代世界的基督徒(我们唯一的前人,虽说他们还很不成熟)懂得这个道理:顺从是善行,而骄傲是罪孽,我们是上帝创造的,而我是魔鬼的子孙。

现在,我正和大家齐步走着,但是我还是单独的,和大家不一样。刚才的惶急和不安,使我现在还浑身发抖,就像大桥上刚刚轰隆隆地驶过了一列古代铁甲列车,余颤不止。我感觉到了自己。但是,只有眯上了的眼睛、化脓的手指和病牙才会感觉到自己,意识自己这个个别。健康的眼睛、手指和牙齿仿佛是不存在的。个人意识,不过是一种病态,这难道还不明白吗!

可能,我已经不是那个能认真地、平静地吞食细菌(比如那个蓝色太阳穴和雀斑脸)的吞噬细胞。我可能是个细菌。这种细菌可能在我们中间已滋生了上千个,可是也像我这样乔装打扮成吞噬细胞的模样……

如果今天的风波,从实质上来说不太重要的话,如果这一切仅仅是开端,是第一块陨石,而后面还云集着不计其数的轰响着、燃烧着的巨石,它们将无穷无尽地坠落到我们这玻璃极乐世界来,那会怎么样呢?

记事二十三

提要:鲜花。晶体的融化。只要。

据说,有的花百年难得一开。为什么就没有千年、万年一开的花呢!可能我们至今还不知道,因为正是今天我们才遇到了千载难逢的好日子。我陶醉在幸福之中。我从楼梯上下去,去找值班员。局围千年的花蕾我眼看着它们静静地在绽开。一切都喜气洋洋,争芳吐艳:椅子、鞍子、金色号码牌、电灯、长睫毛的黑眼睛、栏杆的玻璃柱子、掉在台阶上的头巾、值班员的小桌子以及坐在桌旁的Ю的浅棕色的雀斑脸,一切都与平日迥然不同,都是崭新的,光鲜的,娇嫩的,玫瑰色的,滋润的。

Ю拿过我的粉红票子。在她脑袋上方,玻璃墙外的一支无形的树枝上,悬挂着一轮浅蓝色的、清馨的月亮。我得意地指指月亮说,“月亮——您明白吗?”

Ю抬眼看了看我,然后又看了看票上的号码,接下去又是她那熟悉的处女般贞洁的动作:把夹在两膝之间的裙褶整平。

“亲爱的,您的脸色不正常,有病容,因为不正常和疾病是一回事。您在糟踏自己,这谁也不会对您说的,谁也不会。”

这个“谁”指的当然就是票子上的号码I…330。可爱的Ю,好心肠的Ю!您当然很正确。我不理智,我有病,我有灵魂,我是个细菌。但是开花——这就不是疾病?花蕾绽开的时候,难道不疼吗?您是不是认为,精子是最可怕的微生物呢?我在楼上,在自己房间里。在宽敞的大软椅里坐着I。我坐在地板上,双手抱着她两条腿,头枕在她的膝盖上,我们默默无语。静悄悄的,只有脉博在跳动……于是,我这个晶状体,在她,在I身上融化开来。我明显地感觉到,我的被打磨出来的棱角(它们在空间里限制着我)在融化,我慢慢在消失,在她两膝之间融化,在她身上融化。我变得愈来愈小;同时,我又在不断膨胀、增大和难以包容。因为她不是I,而是宇宙。在这一瞬间,我和这充满快乐的床边的这张软椅——我们是一个整体。还有,那古宅门口笑盈盈的老太太(她笑得多可爱),绿色大墙外的荒野的丛林,半睡不醒的银黑色的瓦砾堆(就像那个打瞌睡的老太太),还有一扇在十万八千里外砰然作响的门——这一切都包容在我身上,和我在一起,它们听着我脉搏的跳动,在这美妙的一瞬间流逝……

我想告诉她,我是个晶体,因此在我身上有扇门,所以我觉得这把软椅多么幸福——但是我说得颠三倒四,荒唐可笑,乱七八糟,结果什么名堂也没说出来,我只好闭上嘴,感到无地自容,我怎么突然说了这些话呢……

“亲爱的I,原谅我!我这是怎么啦,说了些什么胡话呀……

“为什么你觉得这是胡话呢,难道这不好?如果千百年来对人类的蠢话、蠢事,能像对待智慧一样精心培养,教育,也许可以培养出某种极其珍贵的东西。”

“是的……”(我觉得她说得对,她现在怎么能不对呢?)“就因为你干的那件蠢事,因为你昨天在散步时干的事,我更爱你,更喜欢你。”

“可是你为什么要拆磨我呢?为什么不来呢?为什么给我送来了票子,为什么非让我……”

“也许,我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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