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我一个人。
不,不是一个人:信封里是一张粉红票子,还有一股她的淡谈的香水味。这是她,她要来,要到我这儿来。快些看信,要亲自看过信才能真信……
什么?不可能!我又看一遍,简直一目十行:“这儿有票子……并请您一定放下窗帘,好像我真的在您屋里……必须让他们以为我……我感到非常非常遗憾……”
我把信撕得粉碎。我在镜子里瞥见了自己那皱起的、折断了的剑眉。我拿起票子,也想把它撕碎,就像她的信那样……
“她请您一定一切都按信中说的去做。”
我的手软了下来,手指松开了。票子落到了桌子上。她比我强,看来我会按照她说的去做。不过……不过还不好说,再看看吧,因为晚上还早……票子留在了桌上。
镜子里是我的两道紧锁的愁眉。怎么今天我又没有医生证明呢。要不然就可以出去走走,沿着绿色大墙不停地散步,然后往床上一倒——就沉沉睡去……可是,我应该去13号讲演厅。
在那儿我必须牢牢控制自己,还要一动不动坐上两个小时……
可是这时我应该大声喊叫,应该使劲跺脚……
正在讲课。非常奇怪,今天那台闪闪发亮的机器发出来的不是平时的金属声音,而是软绵绵的、毛茸茸的像青苔般的声音。
是个女人的声音,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女人的模样,她弯腰驼背,矮个头,就象古宅门口的老妇人。
古宅……一提到它,思绪一下予全都涌上了脑子,就像喷泉似的。我需要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喊叫起来,否则会把整个讲演厅都淹没。软绵绵、毛茸茸的声音从左耳进,右耳出。
我只记得讲到了儿童和儿童学。我像照相感光板似的,把一些不相干的、别人的、没有意义的东西极其准确地照了下来:一把金色的镰刀(那是扩音机上的反光),镰刀下面是一个孩子(是实物教具),他正朝听众们挪动着。嘴里塞着小制服的衣角,小拳头捏得紧紧的,大拇指(应该说是很小的指头)朝里按着,淡淡的一道胖乎乎的黑道道,是手腕上的肉褶。我像一块感光板那样照着相:孩子一条裸露的腿伸到了桌子外边,粉红色的脚趾像扇子似撑开来,它往下踩着……眼看就要摔下来了……
这时,听到一个女人的喊声。一件制服扇动着透明的翅膀飞到了台上,抱起了孩子,嘴唇吻着孩子手腕上的胖乎乎的肉褶,把孩子挪到桌子当中,然后又从台上下来。我照下了粉红的、耷拉着嘴角的月牙儿和满眶蓝色的眼睛。这是О。突然,我感到这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像我遇到的某个逻辑严密的公式那样合理和必要。
她坐在我左边稍稍靠后一些。我回过头去。她顺从地把眼光从桌上孩子身上移开,投向我,注视着我。于是她、我和台上的桌子又形成三个点,通过三点连成三条线,它是某些难以避免的、还无人知晓的事件的投影。
我沿着绿色的、暮色浓重的街道回家,路灯像一只只盯着你的眼睛。我听到自己整个人都像钟表似的在滴答作响。我身上的指针,现在马上就要越过某个数字,再走下去,将无法回头。她需要让人以为她在我这儿。而我需要她,至于她的“需要”,与我又有何相干!我不愿去当别人的窗帘——我不愿意,很简单。
背后又响起了我熟悉的踩水洼的啪哒啪哒的声音。我已经用不着回头看,我知道这是S。他会一直跟到大门口,然后大概就在下边人行道上站着,往上放出一根根芒刺,钻进我的房间,直到我放下那遮掩他人罪恶的窗帘。
他,护卫局的天使,已拿走主意。我也已决定不这么干。我决心已定。
我上楼进了房间,打开灯。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我桌旁站着О,确切说是挂在那儿。她就像一件脱下来挂在那儿的空荡荡的衣服。衣服里面仿佛已没有一根发条,手脚也都没了发条,头发也直直地、无力地垂着。
“我来是想谈谈我的那封信。您收到了吧?收到了?我需要知道您的答复,我今天就需要知道。”
我耸了耸肩。我颇为自得地望着她满眶的蓝色的眼睛,好像她什么都错了似的。我拖延着不马上回答她。后来,我得意地,一个字一个字把话送进她的耳朵里:“答复?有什么可说的……您说对了。毫无疑问,您说的都是对的。”
“这就是说……(她微笑了一下,想以此掩饰轻微的颤动,但是我看出来了)。很好!我这就……我这就走。”
她靠着桌子挂在那儿。眼睛、手和脚都垂着。桌上还放着那个女人的揉皱了的粉红票子。我赶紧打开《我们》的手稿,遮住了粉红[ 。。·JAR电子书下载乐园— 。。]票子(也许主要是不想让我自己看见,而不是О)。“瞧,我不停地在写。已经写了170页了……这有些出乎意料……”
她说,不,是声音的影子在说:“还记得吗……那时我在您的第7页上……洒了个墨渍——您还……”
满碟的蓝色溢出了碟沿,急匆匆的泪水无声地从脸颊上淌下,急促的话也满得往外溢淌:“我受不了了,我马上就走……我以后再也不来了,就这样吧。但是我只希望——我应该有您的孩子。您给我留下一个孩子,我就走,我马上就走!”
只见她制服底下全身都在发抖,我感到自己马上也要……
我把手背到后面,笑了笑说:“怎么?难道想尝尝大恩主机器的威力?”
她的话像决堤的洪水又向我冲来:“随便吧!可是我会感觉到,感觉到我腹中的他,哪怕只有几天……只要能看到,哪怕只看到一次他手上的皱褶,就像那天桌上的那个孩子。哪怕只有一天!”
三个点:她、我,还有桌上那带着胖乎乎肉褶的小拳头……
记得我小的时候,我们被带去参观电塔。当爬到最高杆距的时候,我俯身探出玻璃栏墙,只见下面的人都成了小点点儿。我心里一阵发紧,但又很兴奋,我想:“要是我跳下去怎么样?”可是我两只手却把扶手抓得更紧,如果现在——我就跳下去了。
“您甘愿这样?您明明知道……”
好像面对着阳光,她闭上了眼睛,脸上漾起一个满是泪水的欣慰的微笑。
“对,是的!我愿意!”
我从手稿底下拿出那张粉红票子——那个女人的票子。我跑下楼去找值班员。О抓住我的手,喊了一声,但我当时没听清楚,等我回来后才明白过来。
她坐在床沿儿上,两只手紧紧地夹在膝盖中间。
“这……这是她的票子?”
“这无所谓。嗯,是她的。”
有个东西喀嚓一声断裂了。大概是О身子动了一下。她坐着,两只手挤在膝盖中间,一声不响。
“怎么啦?快点……”我粗鲁地重重地捏了她的手腕,在那道孩子般胖乎乎的肉褶旁,现出几个红印——明天会变成青紫斑。
这是最后的记忆……接着,熄了灯,思想也熄灭了,黑漆漆的一片,飞溅着火星——我从栏墙上跳了下去……
记事二十
提要:放电。思想的材料。零度悬崖。
放电——这是最合适的形容。现在我发现这最符合我的情况。这些日子我的脉搏愈来愈干燥,愈来愈频繁和紧张,阴阳两极日益靠近,已发出干裂声,只要再移近一毫米,立刻就会爆炸——然后是一片寂静。
现在我心里很平静,空空洞洞,就像家里人都走了,就剩我一人,躺在床上生病。我可以非常清晰地听到思想铮铮的敲击声。
也许,这次“放电”可以彻底治愈折磨我的“灵魂”。我又会变得和大家一样。至少现在当我想到О站在立方体高台的台阶上,或坐在气钟罩下时,可以丝毫不感到内疚。如果她在手术局供出了我,那也无妨。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我必将虔诚地、感激涕零地去亲吻大恩主的惩罚之手。在大一统王国里,我享有接受惩罚的权利。我不会放弃这一权利。我们任何一个号码都不应该、也不敢拒绝这唯一属于我们自己的权利,因此它也就更珍贵。
……思想在脑子里清晰地发出轻微的金属般的铮铮声。那玄妙的飞船将把我载往我喜爱的抽象思维的蓝色高空。在这最纯净的稀薄空气中,我的“有效权利”的观念,像气胎一般破裂了,发生轻微的脆裂声。我很明白,这不过是古代人荒唐偏见的再现,是他们关于“权利”的思想。
有的思想是粘土质的,有的思想是由金子和我们贵重的玻璃雕凿出来的,它们是永世长存的。为了对思想材料进行检验,只需在材料上滴一滴强酸溶液。其中有种酸液是reducfioadfinem①,古人也知道这种试剂,好像他们就是这么称呼的。但是他们害怕这种有毒的试剂。他们宁愿要粘土质的,或是孩子般玩具似的天空,而不屑要那蓝色的空朦。至于我们,感谢大恩主,我们是成年人,我们不需要玩具。
好吧,我们来给“权利”做次滴定试验吧。甚至古代人中最有头脑的人也知道:权利的根源在于力量,而权利又是力量的功能。现在有两个天平盘:一个盘里的重量是一克,另一个是一吨;一个盘里站的是“我”,另一个是我们、大一统王国。很显然,认为“我”可以对王国享有某些权利,和认为一克可以是一吨的等量,完全是一回事。由此可以得出下列的分配方法:给一吨以权利,给一克以义务。而由渺小到伟大的必由之路,就是要忘记你是一克,而记住你是百万分之一吨……
脸色红润、躯体肥胖的是金星人,脸皮粗黑得像铁匠般的是天王星人!在蓝色的寂静中,我听到了你们的不满和埋怨。但是你们应该明白,一切伟大的都是简单的;你们应该明白,唯有算术四则是不可动摇和永恒的。只有建立在算术四则基础之上的道德,才永远是伟大的、不可动摇的和永恒的。这真理是最新的发现,这是几百年来人们不畏艰辛、孜孜仡仡奋力攀登的金字塔的顶峰。站在这样的高峰上,你会看到,在我们内心深处还残留着祖先的野性,它像蛆虫般地还在蠕动;站在这样的高峰上,非去的母亲О、杀人犯、亵渎大一统王国狂妄的诗人,都是同样的罪犯,对他们定罪判刑也毫无二致——死刑。这是最理想的秉公断案。这也正是历史早期,充满天真的玫瑰色遐想、住砖瓦房的古人所憧憬的公正裁决。他们的上帝同样把诽谤神圣教会的罪愆,作杀人罪来判决。
严厉的、黑皮肤的天王星人,你们也像古代西班牙人那样聪明地想出了火刑,你们沉默不语,我觉得,你们与我同在。但是,我听到了玫瑰色的金星人的议论,他们在谈论刑讯和惩罚,谈论要回到野蛮时代去。我亲爱的星球人!我可怜你们,因为你们不会进行数学哲理思考。
人类历史的发展,就像飞船的上升,是呈螺旋形的。然而圆周与圆周又各自有别:有的金光灿灿,有的却鲜血淋淋。但是它们都是360度。从零度开始,往前:10度,20度,200度到360度,然后又回到零度。是的,我们又回到了零。但是这对我的数学头脑来说,是很明了的:这个零完全是另一个新的零。我们从零开始向右出发,却从零的左边回来,因为原来的正零被我们的负零所取代。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这个零在我眼里仿佛是—条狭长的巨大的悬岩,它默不作声,尖削如利刃。在骇人的黑森森的一片夜色中,我们屏息凝神离开了零度悬岩黑夜的那一边。几百年来,我们这些哥伦布们,在海上扬帆,不断地航行……我们绕过了整个地球,最后,终于胜利了!
礼炮轰鸣!大家都爬上了桅杆:我们看到的是零度悬岩完全陌生的另一侧。这里是大一统王国的北极光笼罩的天地,漂浮着浅蓝色的巨大浮冰,彩虹和太阳五彩缤纷,璀璨明媚,仿佛有几百个太阳,几亿条彩虹……
只有一把刀子的厚度,就把我们与零度悬岩的黑暗面隔了开来,这里的原因何在呢?刀是人所创造的最牢固、最不朽、最天才之物。刀是断头台,刀是可用来斩断乱麻的万能工具,而那沿着刀刃的路正是谬误邪说之路,唯一无愧于无畏思想之路……
【①拉丁语,意为“还原剂”、“脱氧剂”。】
记事二十一
提要:作者的责任。坚冰将溶化。好事多磨的爱情。
昨天是她该来的日子,可是她没来,又让人送来一张含糊不清、什么也没说清楚的短笺。但是我很平静,很坦然。如果我还是照她信中吩咐的去做,如果我把她的粉红色票子送交给值班员,然后放下窗帘而一人独坐在屋里——我这么做,当然不是因为我无力违抗她的意志。可笑!当然决非如此!只是因为,窗帘对以把我和所有的药物性膏药的微笑隔开,这样我就可以安安静静地写记事,此其一。其二,我怕以后找不到打开所有未知数的唯一的那把钥匙,而它只可能在她那里,只能在I那里找到(例如,柜子之谜,我假死之谜及其他)。我现在认为,揭开这些谜,即使只作为记事的作者,我也义不容辞,何况人对未知数,从生理上都感到反感。而作为一个homosapiens①,只有在他的语言中完全不存在问号,而只有惊叹号、逗号和句号时,人才是完全意义的homosapiens。我觉得,只是出于本记事作者的责任感,今天16点的时候,我坐上飞船,又向古宅飞去了。当时朔风怒号,飞船在空中艰难地前进,仿佛正在空中穿越一座密林,透明的树枝呼啸着,抽打着船身。城市在下面,整个城市都由浅蓝色的坚冰垒筑而成。突然,出现了云彩,飞掠过斜斜的影子,冰层变成了铅灰色,泡胀起来,就像在春天,当你站在岸上观看河面的冰层,它似乎就要断裂、涌动、旋转起来,然后飘走。但是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冰层纹丝不动,而你自己倒觉得身上发胀,心跳加快,心境愈来愈不安宁(不过,我为什么要写这些?这些古怪的感觉从何而来?
因为实际上并没有可以摧毁我们生活中最透明的、最坚固的水晶玻璃的破冰船……)古宅门口一个人也没有。我在四周走了一圈,看见在绿色大墙旁有一个看门老太太。她用手掌挡着太阳,朝上看着。那里大墙上面盘旋着一只只像尖三角似的飞鸟,嗷嗷叫着俯冲下来,胸脯冲撞在坚固的电压围墙上,然后又飞回去,又在绿色大墙上空回旋。
在她暗灰色的、布满皱纹的脸上,我看到不时飞掠过斜斜的影子和朝我投来的疾速的目光。
“什么人也没有,谁也不在!真的!所以没必要去那儿。真的……”
为什么没必要?这种说法也真怪,为什么认为我必定是某个人的影子呢!也许你们才全都是我的影子呢!可不是吗,我把你们都写进了记事稿页。原来这些还只是一页页四方形的空白纸呢。没有我,那些由我引路在一行行字迹小径中行走的人们,能见到你们吗?当然,这些我都没对她说,根据我自己的经验,我知道,最痛苦的莫过于,别人怀疑你不是现实——不是三维空间现实,而是别的什么。我只板着脸对她说,她应该去开门。她放我进了院子。
院子里空空落落,悄无声息。墙外风声喧嚣,但离得很远,就像那天一般遥远。那天我俩从地下长廊里出来,两人肩挨着肩,合二为一了——如果那一切确曾发生过的话。我在一个石砌的拱形屋顶下走着,脚步声撞到潮湿的拱顶,又折回来落在我背后,仿佛后面老有人跟踪着我。布满朱红色小疙瘩的砖墙,透过墙面上窗户的一扇扇方形墨镜,窥视着我的举动,看我如何打开吱扭作响的板棚房门,看我如何探头张望那些犄角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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