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现在也没有啊,”布廷说,“这场战争当然有目的——他们要我能给予他们的一件东西。”
“那是什么?”雅列问。
“我能给予他们灵魂。”布廷说。
“我不懂。”雅列说。
“因为你不了解奥宾人,”布廷说,“奥宾人是被创造出来的种族,康苏人制造他们只是想知道会发生什么。与传言相反的是,康苏人并不完美,他们也会犯错。他们制造奥宾人的时候犯了个大错。他们赋予奥宾人智慧,但无法给予奥宾人意识——他们没有这个能力。”
“奥宾人当然有意识,”雅列说,“他们有社会,会交流;有记忆,会思考。”
“那又怎样?”布廷说,“白蚁有社会,每个物种都能交流,不需要有智能也可以记忆——你脑袋里的电脑记得住你做的每一件事情,但那东西从根本上说不比石头更聪明。说到思考,思考难道需要你的内省吗?完全不需要。你可以制造出一个有星航能力的种族,但他们不比原生动物更懂得内省,奥宾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奥宾人能共同意识到种族的存在,但成员不具备所谓的‘人格’。没有自我,没有‘我’。”
“说不通啊。”雅列说。
“为什么?”布廷说,“自我意识的标志物是什么?奥宾人有吗?狄拉克,奥宾人没有艺术,没有音乐、文学和视觉艺术。他们能从知性上理解艺术这个概念,但不懂如何欣赏艺术。他们的交流仅限于彼此告知事实,去哪儿,山那边有什么,他们要杀多少人。他们不会撒谎。他们并没有限制撒谎的道德禁制——说起来,他们压根儿没有限制任何事的道德禁制——但他们无法编造谎言,就像你我无法凭借意念举起物体。我们的大脑没有这种构造,他们的大脑没有那种构造。每个人都会撒谎——每个有意识、需要维护自我形象的人都会撒谎,但他们不会撒谎。他们是完美的。”
“无法意识到自我的存在,我不觉得这个叫‘完美’。”雅列说。
“他们是完美的,”布廷坚持道,“他们不会撒谎。他们在他们的社会结构之内完美地彼此合作,按照预定方式解决挑战和分歧,从不背后伤人。他们是道德完美的,因为他们的道德是绝对的,是用编码写好的。他们没有虚荣心和野心,甚至没有性虚荣。他们全都是雌雄同体,交换遗传信息就像你我握手一样平常。他们也没有恐惧。”
“所有生物都有恐惧,”雅列说,“连没有意识的动物也有恐惧。”
“不,”布廷说,“生物只是生存本能,看似恐惧,但并不是一码事。恐惧是逃避死亡和痛苦的欲望,深植于你对自我有可能不复存在的认知之中。恐惧是和存在相关的。奥宾人无论怎么说都没有自我存在,所以他们从不投降,也不接受俘虏,所以殖民联盟害怕他们,明白了吗?因为你无法让他们害怕。多么了不起的优势啊!这个优势太伟大了,要是再让我负责制造人类士兵,我肯定会建议剥夺他们的意识。”
雅列不由颤抖。布廷注意到了,他说:“别傻了,狄拉克。你不会想说拥有意识对你来说有多么值得高兴吧?意识让你知道,他们制造你是为了某个目标,而不仅仅是赋予你存在;意识让你知道,你的记忆其实并不是自己的东西;意识让你明白,你的存在目标只是杀死殖民联盟要你去杀的人和东西。你是有自我的武器而已,没有自我反而更快活。”
“放什么狗屁!”雅列说。
布廷笑着答道:“哈,说得好。我恐怕也不会想要失去意识。既然按理说你就是我,所以我一点也不奇怪你有相同的感觉。”
“奥宾人要是这么完美,还需要你干什么?”雅列说。
“当然是因为他们不觉得自己有多完美,”布廷说,“他们知道他们缺少意识,尽管对他们个人无关紧要,但对种族来说就至关重要了。他们见到了我对意识的研究工作——主要集中在意识传送方面,但也有我早期关于完整记录和储存意识的笔记。他们认为我能提供他们所渴望的东西——非常想要的东西。”
“你给了他们意识?”雅列问。
“还没有,”布廷说,“但已经很接近了,足够让他们比以前更加渴望它。”
“‘渴望’,”雅列重复道,“对一个缺乏情感能力的种族,这种情绪够强烈的。”
“知道‘奥宾’是什么意思吗?”布廷问,“在这个字眼还没有被用来指代他们的种族之前,奥宾语里的‘奥宾’是什么意思,知道吗?”
“不知道。”雅列说。
“意思是‘缺乏’,”布廷昂起头,沉思道,“不觉得很有意思吗?追溯绝大多数智慧种族的自我称谓的语源,总会得到这个种族的成员的某种变体——因为每个种族都从各自的小小母星起步,相信他们就是宇宙的绝对中心。但奥宾人不一样。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的身份,用来描述自己的词语说明他们知道他们缺乏其他智慧种族都拥有的某样东西。他们缺乏的是意识。这是他们拥有的唯一一个描述性名词。哦,还有奥比诺,意思是缺乏者的家园。除此之外的所有词汇都干巴巴的。阿瑞斯特的意思是第三颗卫星。‘奥宾’这个名字很了不起,想象一下,要是每个种族都能用他们最严重的缺陷给自己命名,那该多好啊。我们可以管我们的种族叫‘傲慢’。”
“他们怎么知道缺乏意识对他们有影响呢?”雅列问。
“夏娃怎么知道吃智慧树的果实对她有影响呢?”布廷说,“不该有影响,但确实有。夏娃是可以被诱惑的,假如你相信上帝全知全能,就明白这说明上帝存心诱惑夏娃犯错。要我说,这个把戏怎么看怎么下作。奥宾人没有理由要渴望情感能力,对他们来说没有好处,但他们还是想要。我认为康苏人并没有搞砸,失手创造了一个没有自我的智慧种族,而是存心把奥宾人造成这个样子,设置他们渴望他们无法拥有的某件东西。”
“为什么?”
“康苏人做事需要什么理由?”布廷说,“你是附近最发达的种族,做事没必要向我们这些钻木取火的野蛮人解释理由。咱们就这么说吧,他们相当于神祇,而奥宾人则是没有情感能力的倒霉蛋亚当和夏娃。”
“所以你是那条毒蛇。”雅列说。
听见雅列用比喻反唇相讥,布廷不禁笑了。他说:“也许是吧。也许满足了奥宾人的心愿,我就会把他们赶出没有自我的天堂。不过那是他们需要处理的问题,而我从中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我会得到我的战争,终结殖民联盟。”
三个人望着的那棵“树”高约十米,直径约一米。树干遍布褶皱,能将雨水导入内部。每隔三米,较大的褶皱长出环形枝蔓和细枝,随着高度上升,直径越来越小。萨根、西博格和哈维望着这棵树随风飘舞。
“风这么小,树都能摇成这样。”萨根说。
“上面的风也许很大。”哈维说。
“就算大也大不到哪儿去,”萨根说,“只有十米高。”
“也许是空心的,”西博格说,“就像凤凰星上的树木。狄拉克和我那次耍花招的时候,必须格外小心脚下的凤凰星树木。有些小枝杈撑不住我们的体重。”
萨根点点头。她走到树前,把体重挂在一条较小的褶皱上,褶皱撑住了一小段时间,这才被萨根折断。她再次抬起头,边观察边思考。
“打算爬树玩儿,中尉?”哈维问。萨根没有回答,抓住褶皱爬了上去,尽量平均分配重量,不让任何一条褶皱过度受力。向上爬了三分之二,到树干逐渐变细的地方,她感觉到树木开始弯曲,体重正在压弯树干。四分之三,树干明显弯曲。萨根等着听见树木折断或劈裂,但什么也没等到,只有褶皱互相摩擦的瑟瑟声音。这些树的韧性很强,萨根估计它们见识过不少大风,阿瑞斯特是颗海洋星球,大得可怕的飓风时常扫过相对而言小得微不足道的陆地。
“哈维,”萨根说,她稍微前后移动,保持树木的平衡,“你觉得树干像不像会折断的样子?”
“底部看着挺好。”哈维说。
萨根望向离她最近的钢矛炮,问:“你觉得这棵树和那门炮有多远?”
哈维猜到了她打算干什么。“对你想做的事情来说,中尉,还不够远。”
萨根不太确定,说:“哈维,把魏格纳带过来。”
“什么?”哈维说。
“把魏格纳带过来,”萨根说,“我要做实验。”哈维不敢相信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跺着脚去搬魏格纳的尸体了。萨根低头看着西博格,问:“你感觉如何?”
“腿很疼,”西博格说,“头更疼。总觉得缺了什么。”
“融合,”萨根说,“离了融合很难集中精神。”
“我倒是能集中精神,”西博格说,“只是总集中在我缺了多少东西上。”
“你能行的。”萨根说。西博格哼了一声。
几分钟后,哈维用消防员扛人的姿势带着魏格纳回来了。“让我猜一猜,”哈维说,“你要我把他递给你。”
“对,谢谢。”萨根说。
“好的,该死,有何不可?”哈维说,“没有比扛着死尸爬树更轻松的了。”
“你能行的。”西博格说。
“只要你们别让我分神就行。”哈维嘟囔道。他调整一下魏格纳的位置,开始爬树,把他和魏格纳的体重加到树上。树干吱嘎作响,弯曲得愈加厉害,哈维只能一点一点慢慢爬,一边保持平衡,一边又不能丢掉魏格纳。等他爬到萨根身边,树干已经弯曲到了近九十度。
“现在呢?”哈维说。
“能把他放在咱们中间吗?”萨根说。哈维嘟囔着小心翼翼地卸下魏格纳,转动自己的身体,把魏格纳靠在树干上。他抬头看着萨根,说,“有句话我非说不可,这么糟蹋他可不地道。”
“他在帮助我们,”萨根说,“还有更糟糕的事情呢。”她小心翼翼地把一条腿跨过树干,哈维在反方向依样而行。“数到三。”萨根说,数到三,两人同时从离地五米处跳下树。
那棵树摆脱了两个人的分量,垂直向上反弹,紧接着荡向对面,魏格纳的尸体被抛离树干,划着弧线飞向钢矛炮。这次发射不太成功,魏格纳在发射前最后一刻从树干上滑了下来,没能借到所有力量,他在上天前就失去了重心。弧线把魏格纳带到离他最近的钢矛炮前方,他刚落入射程,就被炸得粉身碎骨,变成一堆肉块和内脏掉在地上。
“我的天。”西博格说。
萨根扭头问西博格:“你那条腿能爬树吗?”
“可以,”西博格说,“不过我可不着急那么找死。”
“你不会的,”萨根说,“我去。”
“你看见了魏格纳的下场,对吧?”哈维问。
“看见了,”萨根说,“他是尸体,无法控制抛射轨迹;再说他比我重,压树的又是你和我。我体重更轻、活着、你俩体重更大。我应该能飞过钢矛炮。”
“你要是错了,就会变成肉酱。”哈维说。
“至少死得痛快。”萨根说。
“也对,”哈维说,“但很狼狈。”
“我说,等我死了,你有的是时间慢慢评论,”萨根说,“现在嘛,咱们一起爬树吧。”
几分钟后,西博格和哈维站在了萨根左右两边,萨根蹲在弯曲的树干上,尽量保持平衡。
“有遗言吗?”哈维问。
“哈维,我一直觉得你是个他妈的讨厌鬼。”萨根说。
哈维笑着答道:“我也爱你,中尉。”他朝西博格点点头。“跳。”他说,两人跳了下去。
树木嗖地扬起,萨根调整位置,顶住加速度,保持姿势。树干荡到头,萨根双脚一蹬,把自己的力量也加在弹力上。萨根在难以企及的高度飞行,她觉得避开钢矛炮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钢矛炮追踪着她,但无法开火。炮管跟着她移动,直到她飞出周界,落向界外的草场。她只来得及想“这会很疼”,就团起身砸在了地上。防护服瞬间硬化,吸收了部分冲击力,但萨根觉得至少撞裂了一根肋骨。硬化的防护服让她滚得比预计的更远。她终于停下,躺在高杆草的草丛中,努力回想该怎么呼吸。恢复正常所花的时间比预料中多了好几分钟。
萨根听见哈维和西博格在远处对她喊叫。她还听见另一个方向传来低沉的嗡嗡声,音调越来越尖利。她还是躺在草丛里,调整姿势,想看那是什么。
那是两个奥宾人驾着小型武装飞行器,正在径直朝她飞来。
“你首先必须理解,殖民联盟是邪恶的。”布廷对雅列说。
雅列的头疼带着三倍的力量回来了,他很想再次见到佐伊。“我不明白。”他说。
“唉,你当然不理解。”布廷说,“你顶多几岁大,一辈子都在按照别人的吩咐做事。你几乎没有自己做过选择,对不对?”
“这番话我已经听见过了。”雅列想起了凯南。
“是特种部队的什么人说的?”布廷的惊讶不似做假。
“是个勒雷伊囚犯,”雅列说,“叫凯南,说见过你一次。”
布廷皱起眉头,答道:“这个名字很陌生,我最近见过很多勒雷伊人和艾尼沙人,印象都比较模糊。不过勒雷伊人对你这么说倒是合情合理。他们觉得特种部队这个概念在道德上异常骇人听闻。”
“对,我知道,”雅列说,“他说我是奴隶。”
“你当然是奴隶!”布廷兴奋起来,“至少也是契约奴仆,受困于你无法控制的服役期限。对,他们说你们为了拯救人类而生,用融合把你和一个排的战友绑在一起,就这么让你们感觉良好。但说到底,这些只是控制你们的手段。你一岁大,顶多两岁。你对宇宙能有什么了解?你知道的就是他们告诉你的——宇宙充满敌意,人类永远遭受袭击。可是,如果我说殖民联盟说的那些都是错的,你会怎么想呢?”
“不可能是错的,”雅列说,“宇宙充满敌意,我见识过足够多的战斗,明白这一点。”
“但你见识的全都是战斗啊,”布廷说,“除了按照殖民联盟的旨意去屠杀,你还去过哪儿?宇宙对殖民联盟来说充满敌意,这一点倒是没说错,但充满敌意是有原因的,殖民联盟对宇宙充满敌意。自从人类进入宇宙之后,几乎遇到哪个种族都要打仗。虽说殖民联盟觉得某几个种族有利用价值,可以充当盟友或贸易伙伴,但数量少得可以忽略不计。狄拉克,在殖民联盟的跃迁视界内,我们知道有六百零三个智慧种族的存在。你知道联盟将其中多少个视为威胁,允许防卫军先发制人地任意袭击吗?五百七十七个!你对你知道的百分之九十六的智慧种族抱有敌意,这就不是愚蠢的问题了,而是种族自杀。”
“其他种族也在互相征战,”雅列说,“又不是只有殖民联盟喜欢打仗。”
“对,”布廷说,“每个种族都有要竞争和开战的对象,但其他种族不会遇到谁都要打仗。在被人类逼着结盟之前,勒雷伊人和艾尼沙人是多年的敌人,天晓得,说不定以后还会再翻脸。但没有一个种族将其他种族视为永久性的威胁。谁也不这么做,除了殖民联盟。狄拉克,听说过高端密会吗?”
“没有。”雅列说。
“高端密会是本银河系几百个种族共同召开的大型会议,”布廷说,“二十多年前召开的,旨在制定本地区具有实际效力的政府框架结构,希望能系统性地分配新殖民地,而不是让各个种族争夺战利品和抵挡企图夺走战利品的敌人,从而终结抢夺地盘的无谓冲突。大家会组建多种族部队,攻击用武力强占殖民地的任何人,借此巩固这个体系。不是每个种族都签字认可协议,但拒绝派代表参加会议的种族却只有两个。一个是康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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