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着到第四天的凌晨,守城的主将陆谦偷偷开了城门。朱家数万精锐少半留在城外呼应,大半一拥而入,朱镛和次子率人马直扣皇宫。
是夜,皇帝被杀。
京城中厮杀呐喊声响彻,天蒙蒙亮的时候,徐府之内,楚寒衣将所有人都召到了眉寿堂。上至徐老夫人,下至仆从丫鬟,所有人战战兢兢,就连徐老夫人都罕见的一语不发,目光直往楚寒衣身上飘。
如今徐奉先、徐奉英都不在府中,徐奉良当了一辈子纨绔,这个时候是半点都指望不上的。小一辈里在京的就数徐朔最能干,然而他被派去守城,这个时候主将通敌朱家军长驱直入,徐朔那里生死未卜,剩下个徐胜,如今早就乌龟般缩到徐奉良后面去了,一声不吭。
楚寒衣端坐在那里,脸上镇定无比。
朱镛既然谋夺皇位,在天下尚未大乱时,自然不敢博恶名。这回攻入京城前,他早已下令三军不得轻易扰民,是以城里虽然乱了一夜,倒没出什么火烧民居、贼军抢掠之类的事情,只有梁军在街巷中交战,虽然也毁了不少宅邸商铺,却还不至于波及徐府。
到了这个时候,大多数人都在明哲保身。君家江山气数已尽,皇帝昏聩无能,军权盛于皇权,而救兵迟迟不到,这一场战斗的成败众人心里有数,这一晚虽然外面喊打喊杀,但除了些忠心耿耿的臣子和少数皇亲外,大多数人选择关门避难,徐府亦是如此。
昨晚的打杀声响了一宿,在座的人均是彻夜未眠。楚寒衣虽是女将,到底也只能在漠北的地盘上披甲上阵,这次京城的守城之战里皇帝虽然也有让她出战的意思,却被她以“年老体弱”为由拒绝,只在府中听了一夜的战情。在黎明将至的时候,她自然也听见了皇帝被杀的消息。
她清了清喉咙,沉声道:“皇帝被杀,朱家入主皇宫,诸位有什么想说吗?”
底下鸦雀无声。徐老夫人木着张脸,徐奉良的脸几乎埋进脖子里去,二夫人和徐胜更别说了,低头盯着脚尖,只竖着耳朵听动静。
楚寒衣脸上浮起一丝冷笑,逐个扫了一圈,“漠北军已经到了京外四十里处,但如今皇帝被杀,是进是退,还需考量,各位,我们该何去何从?”她当然不是向这些人讨主意,见无人回答,便直接问徐奉良,“二弟,你看呢?”
徐奉良看了她一眼,七尺男儿,气势竟比不上楚寒衣的一半,只是讷讷道:“大哥和三弟虽然英勇,但天下既然落在了朱家手里,不如……”他看了徐老夫人一眼,低声道:“从了大势也未尝不可。”
楚寒衣不置可否,又问道:“其他人呢,怎样想?”她的下首坐着徐湘,徐湘脸上颇有愤愤之色,正欲起身说点什么,却被楚寒衣暗暗的用力按住,眼神扫过去,颇含警示。徐湘张了张口,气哼哼的坐下了。
琳琅就在徐湘旁边,自然是将这情形看在了眼里,却也未做声。原本她以为徐家精忠报国,必然会千里驰援,然而这十几天下来,心里的希望却一点点泯灭——昨晚楚寒衣已然找她和徐湘嘱咐了些话,虽然没有明说,然而看那意思,漠北军迟迟不至,并非是在路上遇到了阻碍,而是刻意如此。
明明可以匡扶正统,忠君驱贼,却为何要故意慢一步呢?
以徐奉先和徐奉英的能力,若能及时赶来,未必就会输给朱家,却为何要故意放任朱家进京城、杀皇帝?
无非两种打算。其一自然是徐家见皇室大势已去,不欲再做无谓的挣扎,已和朱家串通,然而就琳琅所知,徐朗和徐奉先父子铲除魏家、暗查朱家,不太可能与之联手;其二则颇为诛心,徐家故意慢了半步,放任朱家进京城杀了皇帝,天下易主已成必然,剩下的,就在于皇位到底落在谁手里。
朱家固然是占了先机,但这一路打过来,到底损了元气,徐家经营了这许久,未必就会落在下风,若真有心角逐皇位,难保不会成功。
这样的猜测令琳琅忐忑不安,倒不是觉得徐家这样做不厚道,毕竟皇室衰微,江山更替是迟早的事情,徐家有这样的心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前世徐家明明是为保皇而来,此生却是这样的情形,是她听到的消息错了,还是这一世……有人改变了徐家的态度?
种种猜测只能隐于心间,琳琅垂眸,听到楚寒衣朗声说道:“朱家入主皇宫,我们徐家必须得表明态度,既然诸位没有异议……”她扫了一圈,全然无视了徐老夫人,“这事就按国公爷的意思,咱们顺应大势,归降新主。”
楚寒衣的声音微微停顿,在座众人难掩惊诧的抬头看她,然而迫于起威严,还是无人敢说话。只有徐湘脸上有愤愤之色,却被楚寒衣强压着不许说话。
“徐府上下同进同退,既然定了此事,各位就不得有异心。”楚寒衣拍板定论,“这两天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出府,一切事宜,皆要先告知于我。”
上首老夫人没有异议,徐奉良更是不敢乱来,只点头称是。
楚寒衣又叫了声二弟,向徐奉良道:“徐家上下归降新主,事关重大,二弟还是明确表个态度吧,若还有什么想法,咱们大家共同商议。”虽然刚才徐奉良说了想投靠朱家,到底态度含糊不清,楚寒衣是半点不容他逃避敷衍了。毕竟前路未卜,为免后面有了变数时徐奉良搪塞推卸,这表态是必不可少。
徐奉良眼瞧着躲不过了,只得道:“皇上不务朝政,沉迷木工,为了修建宫室而大兴土木,咱们京城还好,南边听说已是民不聊生,卖儿卖女的比比皆是。为君不仁,自该能者居之,朱家一路北上势如破竹,可见是民心所向,咱们归顺于他,也是顺应大势。”说到后来,倒是颇为诚恳了。
当了一辈子纨绔,徐奉良原本是从不在正经事上留心的,这一番话说出来,倒叫不少人心内诧异,没想到这位二老爷还能有关心国事的时候。至于这番话是不是合道理,各人自有看法,不过在座的除了老夫人、徐奉良外,没几个是能在徐府说得上话的,自然不敢妄议。
何况依目下的情形,皇帝已然被杀,顺应朱家……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
楚寒衣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再无二话,叫各人自回住处,不得乱走动。她也不回清心堂,而是往外院徐奉先的书房里去了。
琳琅跟着出门。徐府何去何从自有国公爷和楚寒衣商议定夺,琳琅无从置喙,平白担忧也是无用,只是徐家固然能安然无事,贺家那里呢?前世朱家入主京城,最先收拾的是皇亲国戚,而后便把矛头对准了贺家和徐家,这一次,贺家能否躲过此劫?
“娘,能不能派七凤和九鹞去贺府一趟?”琳琅跟在楚寒衣身后,开口问道。
楚寒衣脚步不停,“不用了。”
“我担心家人。”琳琅固执。
楚寒衣顿住脚步,回身看她,“放心。”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再无多的言语。可琳琅哪能真的放心?楚寒衣杀伐决断,母家又在边塞,自然无此担忧,琳琅却截然不同,她重活一次,最想要的就是贺家上下平安无事,若是贺文湛和秦氏、甚至大夫人、贺璇玑出了什么意外,先前她苦心剪除朱家羽翼,岂不是白费了?
琳琅继续跟着,不肯罢休,“夫人,我没法放心。贺家已经开罪了朱镛,那里又没什么护卫,只让七凤和九鹞和锦绣过去,不惊扰旁人,可以吗?”就算不能保护整个贺府,保住最重要的几个人也是好的。
楚寒衣有些无奈,挥挥手叫人推开,让琳琅走近跟前,低声道:“明之已经安排人在那里了。”
“他……”琳琅大喜过望,甚至有点不可置信,见楚寒衣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忙敛住欢欣,深深吸了口气。
徐朗竟然已经派人到贺府去了?那他这会儿在哪里呢?漠北军已抵京城外,他是在军中,还是已经潜入了京城?
喜悦铺天盖地的卷过来,琳琅强自按捺,楚寒衣索性多说两句,“明之说过江南的事情,那位陈皓很得力。贺家那边不会有事,这两天你安心留在双泉馆,但是切记,不能对任何人透露,包括湘儿。”
猜得事关重大,琳琅当即保证,“母亲放心,我绝不多说!”刚才情急了喊“夫人”,这会儿又是“母亲”,楚寒衣无奈笑了笑,带人走了。
这里琳琅往双泉馆走,心里却狂跳不止。徐朗安排了人保护贺府,这意味着什么?漠北军是昨天才到的京城外,形势危急之下,徐朗最先顾及的肯定是朝政大局,哪会有时间安排这些?然而看楚寒衣那意思,这会儿贺家那边的安排一时妥当了的,这就说明,徐朗应该早就在京城了!
如今徐朔下落不明,徐府上下更是没有半点徐朗的消息,众人所知道的,仅止于漠北军已经在京城之外,这些消息秘而不宣,楚寒衣和徐奉先……果然另有安排!
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琳琅勾唇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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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个时辰过得似乎特别慢,外面的街巷中再度吵闹起来,却不是往常见惯的商铺开门、百官上朝,而是兵丁带刀往来,往京城的各位皇亲家中去。
徐府附近也住着位郡王,在宁静的清晨,那里的兵丁呼喝声愈发清晰的传了过来,搅得人心惶惶。徐府的内院虽然看着平静,外院里却是人员往来匆匆,楚寒衣坐镇在书房,脸色渐渐的也有了焦灼。
外面的消息一道道传来——太子被杀、亲王被杀、郡王被杀、长公主被杀、公主被杀、郡主被杀……但凡君姓的人,无一例外的难逃此劫。
而深宫之内,朱镛兴奋而忐忑,虽然整宿没有睡觉,精神却是极好。这一路北上出奇的顺利,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皇帝和太子已被杀,君家再没有挽回狂澜的可能。皇宫已经在他的脚下,数万大军守在城外,除了几个老腐儒,朝中大臣莫敢违逆,唯一的问题,就是京城三十里外的十万漠北大军。
朱镛很是焦躁。
埋在徐家的线已经有了动静,说是楚寒衣有意归降于他,然而事情没有定下来,朱镛到底不敢放心。清晨时他就派人去了徐府说降,但是楚寒衣虽然有归降之意,却提出了颇为严苛的条件,让他根本无法接受。徐家的十万漠北军就在城外,朱镛也不敢冒进,只能默默盘算。
皇位近在咫尺,唯一的变数就是徐家那十万漠北军。若是开战,朱家军队中的精锐损了不少,未必能守得住这座城池,若想用徐家的家眷威胁……消息早已到了他的案前,徐府内两百名暗卫皆是武功卓绝之人,轻易控制不住。最好能招降,让徐家心甘情愿的投靠,可是那条件实在是……朱镛慢慢的扣着桌面,叫来近身的人,“去徐家的人回来了吗?”
“还没有,那个楚寒衣很难缠,提出了不少苛刻的条件。”
“只要他们愿意……”朱镛焦躁之下有点动摇,然而话音未落,却又有急信送到案前,看那标志,竟是来自江南的。
眉心莫名的就跳了一下,朱镛展开一看,登时火冒三丈,拍案怒声道:“秦紫阳这个老匹夫!”满面怒气让近前侍奉的人心惊胆战,连忙跪伏在地。朱镛盯着那张薄薄的信纸,目眦欲裂——
两天前,就在他入主京城前不久,朱镛留在淮阳城的亲信被人暗杀,不再被牵制束缚的秦紫阳会同沈桓私自放出了被囚禁在地牢的睿郡王,并传出朱镛已在京城战败的消息,搅得江南人心惶惶。朱家的精锐尽数在朱镛身边,留在那里的是这两年才训出来的一支军队,虽然作战勇猛,里面却多山匪流民,也不知秦紫阳和沈桓如何鼓动,竟吓唬得这群人一哄而散。余下的人,尽数落在沈桓手中。
信上寥寥数语,并未细述经过,只说朱镛的家眷已全然落入秦紫阳手中。
理所当然的,这个消息最先被送到了朱成钰手中。朱镛为防有变,将朱成钰留在了徽州,进可作为朱镛的后援,退则能守住江南,也能镇住那些新投靠的人不敢叛变。这个时候朱成钰得知京城已破,难免疏忽大意,得到江南内乱的消息后已火速南下救援去了。
这个蠢材!朱镛心里暗骂。沈桓等杀了吴文丑,必然是已有安排布置,朱成钰率兵回去,与自投罗网何异?
最担心的事情终究是发生了,朱镛却觉得不可置信。怎么可能,他留在那里的是副将吴文丑,那可是他的得力干将啊!忠心耿耿不说,武功和打仗的本事更是没的说,防范又严密,他怎么会被人暗杀?
朱镛简直愤怒到了极点。
自打出了沈玉莲的事情后他就对沈桓有了防备,开始慢慢削弱他手中的势力,架空他的地位,然而毕竟时间有限,在他领兵出征时,沈桓手里的力量依旧不弱。朱镛不敢将他带在身边,又不敢在这个时候杀了沈桓自断臂膀,才会将他留在江南,由吴文丑牵制。可是……吴文丑怎么会被暗杀!
朱镛觉得这简直就是噩梦。然而更加噩梦的消息马上又到了他的案前。
徐家驻扎在京城外三十里的十万大军,已迅速往皇城逼近。
哪有这样巧的事情?朱镛并不傻,登时猜透了其中关节——徐家远在漠北,难道已跟江南的秦紫阳串通?否则为何迟迟不来救援京城,及至到了京城,却又屯兵不前,一直观望?而恰恰在江南后院起火的消息传来时,徐家却突然动了,徐奉先这个老匹夫!
意识到自己已然落入圈套,朱镛怒不可遏,“将徐奉先的家眷全部捉来,命成璧严守城池!”长子朱成壁就在他的身边,这一路作战十分奋勇,朱镛带到京城的军队有八万之数,这些人当然不能全部进城,大多军队就在城外驻守,徐奉先想要攻进来,那也不是易事!
朱镛抬头看一眼天色,午时的太阳炽热浓烈,想必那些皇室的人已经杀得差不多了。数年蛰伏筹谋,一朝入主京城,这天下,他一定要拿到手中!
此时的徐府,楚寒衣已先一步得到消息,再度将所有人召集在了一起。上至徐老夫人,下至各处的杂役小厮,各房都清点了人数,一齐聚在了后院。所有人都慌乱而忐忑,楚寒衣也无暇多说什么,将小厮男仆们挑选出来,调到外面救急,女眷则尽数留在内院。
乌压压的上百人聚在一起,在楚寒衣看来只是小菜一碟。她娴熟的吩咐府里的管事以作安排,便有人带头,将五六人编成的小队带往各处,到得最后,便只剩一群女眷了。
这些人里头,以徐老夫人、二夫人、三夫人、胡氏、沈氏、徐浣和琳琅为尊,徐老夫人纵然经不得大事,这时候有楚寒衣做主心骨,到底也能撑得起来。她手中拄着拐杖,由贴身的大丫鬟银凤扶着,带着这群人进了湖边的一处小亭,而后进入暗道。余下的丫鬟仆妇,不论尊卑,由楚寒衣另行安置。
相较于外面的兵荒马乱,徐府中出乎意料的井然有序。
一切安排妥当,楚寒衣和徐湘披上了战甲,金刀大马守在了徐府门前。府里的两百名暗卫护在内围,外围则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三千精兵围得密密匝匝。楚寒衣以前曾率兵守城,而今只是护住一座府邸,虽然没有牢固的城墙可依,有府内外布好的五千兵士在手,并无任何畏惧。
是以当朱镛派出的小将率一千人马奔袭而来时,彻底傻眼了。毫无疑问的,这些人被尽数剿灭。而在京城之外,徐奉先和徐奉英率领的十万大军已经兵临城下。皇宫中的朱镛得知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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