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璇玑出嫁后一直小心侍奉婆母,想要尽快在庄家站稳脚跟,加上婆母、妯娌、小姑子都不是省油的灯,平日里应对往来自然疲累。这会儿跟家人坐在一起,来往的都是打小就熟悉的人,大抵是触景生情,加之落胎后身子虚弱心绪不稳,贺璇玑握着琳琅的手,忍不住落泪,“还是家里好。”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内里饱的却是无尽为人妇的心酸。
大夫人背过身去悄悄的拿帕子擦泪,江氏便安慰道:“妹妹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在家调养身子,我和六妹妹经常过来说说话,咱们也是许久没见过了。”
贺璇玑如今自制的功夫是越发好了,强忍着收了泪花,勉强笑道:“是呢,之前还说要跟大嫂学绣工,如今正好。”她都打起精神不愿悲伤了,大夫人哪会再惹她伤心,便也笑道:“那就安心住着,想住多久就多久,老爷已经去了老太爷那里,老人家也担心着呢。”
“这么大了还叫老太爷担心,是我的不是。”
正说着,庆远堂那里打发了人过来,问贺璇玑怎样了。这事儿闹得动静不小,老夫人那里应该也是得了风声,毕竟是嫡长的孙女,以前贺瑾瑜在的时候她还能偏心,这会儿贺瑾瑜远嫁,老人家身边寂寞,竟也对贺璇玑挂心起来。
大夫人打发人到庆远堂去报个信儿,瞧着贺璇玑有了疲态,几个人就先退出来,让她好生休息。
这里琳琅和秦氏往兰陵院走,说起贺璇玑后面的路来,秦氏低声道:“看大夫人这架势,如今既已和庄家闹开,后面你大姐姐再去庄家难免吃亏。以大夫人的傲气,怕是等你大姐姐身子好些,就要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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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距离贺璇玑出嫁也不过满满一年的时间,当时贺璇玑风光出嫁时阖府欢庆、惹人注目的热闹场景还历历在目。那时贺璇玑身披嫁衣美若仙人,带着铺满长街的十里嫁妆嫁入庄家,琳琅还暗暗祝祷贺璇玑万事遂心、夫妻恩爱、天长地久,谁知如今会变成这样?
好在大夫人和贺文瀚都是靠得住的人,哪怕贺璇玑受了委屈,也能帮她讨回来。
庄元晋既非良配,那么和离未尝不是好事。如今可就该看庄贺两家谁更强硬了。
儿媳妇回娘家调养,庄家的脸上毕竟挂不住,第二天庄夫人就来了,带着满满一车的东西,想让贺文瀚夫妇让贺璇玑回庄家。大夫人并没带她去清秋院,而是在客厅见了庄夫人。
两个人客套了半天,庄夫人才切入正题,“璇玑的身子不好,家里老夫人和元晋都挂念着,我想着她才没了孩子,心里毕竟不好受,还是回府里养着好一些,有元晋在,夫妻俩说说话儿,才能叫失子之痛早点淡去。夫人是她的娘亲,想必也不忍看她受苦吧?”
“我当然不愿看璇儿受苦。”大夫人啜一口茶,似笑非笑的看着庄夫人,“咱们姑爷如今在哪呢?璇儿没了孩子那天他只露个影儿,如今也不来瞧瞧?”
“您也知道他御前事忙,宫里事儿繁杂,皇上那里是轻易离不开的。他白天瞧不得,晚上想安慰璇玑,可惜他又不好深夜到府上来叨扰。”庄夫人脸上堆笑。
大夫人却是连笑容都懒得堆了。当初庄家上门提亲的时候那般热情周到,庄元晋也进退有礼,对贺璇玑并未有太多的亲近态度。那时大夫人深信郎才女貌的传言,只当庄元晋那是恭敬守礼,而今想来,当时恐怕是庄夫人剃头挑子一头热,庄元晋那里,未必真有婚娶的意思吧?
如今贺璇玑落胎,没了的是庄元晋的孩子,可那天见着他,脸上虽有哀戚之色,却也只是淡淡的。孩子和妻子对他而言,似乎并不甚重要。当时大夫人心里就凉了,把贺璇玑接回府里,也有探探庄元晋态度的意思,谁知道他连表面功夫就不肯做?
他这是吃定了贺家会顾忌脸面不提和离,最终还是会让贺璇玑回去么?
大夫人心里冷笑。身为右相的贺文瀚固然注重颜面,但至亲骨肉,哪是表面风光可比的?
她将茶杯放在桌上,端端正正的道:“既是姑爷没空,这件事恐怕也只能跟您说了。我们贺府虽比不得府上有公爵之位,璇儿这孩子却也是金尊玉贵养大的,做父母的,含辛茹苦十几年,总盼着孩子有个好的归宿。”她瞧着庄夫人,“您膝下也有郡主,应该明白这心思吧?”
“当然当然。”庄夫人附和。
大夫人话锋一转,“可是璇儿自嫁进了庄家,姑爷三天两头的不着家,如今又糊里糊涂的没了孩子,这孩子没受过什么挫折,这一次伤身又伤心,险些搭上性命。咱们老太爷和老爷的意思,既然夫妻俩感情不睦,耗着没什么意思,与其将来相看两厌,不如两家都留个脸面,和离了吧?”
庄夫人原本以为大夫人只是要自己表个态度,好教贺璇玑回庄家后不再受委屈,哪里能料到后面等她的是这番话?
虽说和离这事儿朝廷是准的,但不管搁在谁家里,这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衍国公府是皇后母家,虽然势力未必浑厚,门面上却极着重,格外珍惜在外的名声,但凡有损颜面的事情都是捂着的,何曾出过和离这样的事情?
庄夫人当即断然道:“这恐怕不行。”
“不行?”大夫人不慌不忙,“这是夫人的意思,还是元晋的意思?”
“是庄家的意思。”庄夫人渐渐敛了笑容,“璇玑这件事确实是我们不对,孩子没了,我们都知道她委屈。可小夫妻俩成婚才一年,感情向来和睦,从没红过脸,孩子没了两个人本来都伤心,这要和离,岂不是更难受?”
“再说了,贺家和庄家都是高门大户,去年成亲的时候京城里多少艳羡的人,夫人不是不知道。如今才一年就和离,您让两家的颜面往哪儿搁?”
“夫妻感情和睦?”大夫人哂笑,“妻子有孕,夫君却成日不着家,我从没见过这样和睦的感情。”至于所谓的颜面,不过是外人嘴里的几句话罢了,又如何比得上女儿重要?
庄夫人的脸色有点难看,“夫人这话是怎么说的,难道是有人嚼舌根?她小夫妻俩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成婚至今相敬如宾,元晋公务忙,要常在宫里值夜班,极少回家也是有的。”她直直的瞧着大夫人,“和离这话,璇玑知道么?”
“我是问了她的意思,才说的这番话。”大夫人打定了和离的主意,也懒得费口舌了,“夫妻不相安谐则和离,璇儿身子弱需要调养,近来去不得府上,还请元晋费个神,写封放妻书吧。”
眼见得庄夫人是绝不肯答应和离的,多说无益,大夫人也不再敷衍,“烦请夫人将这话带给元晋,璇儿在家里等着他的放妻书,若是有话,请他忙里抽空,亲自过来说吧。”说着站起身来,是送客的意思。
饶是庄夫人多经风雨,这会儿脸上也有些涨红了。
大夫人这番话、这举动,于她而言简直就是侮辱!除了宫里那几位,放眼整个京城,敢这样对她下逐客令的可没几个!
可显见得贺家是不顾脸面了,她如今有求于人,再受辱也得忍着。当即强压怒气,笑容也堆不出来,干巴巴的道:“今儿元晋当值回来,我就叫他过来赔罪。”顿了顿又道:“这桩婚事实在皇上跟前挂上了号儿的,若闹到和离的地步,咱们都不好看,还请您和亲家公三思。”
再也没脸多待一刻,庄夫人带了人气冲冲的走了。
这里大夫人望着那背影,忍不住就冷笑——拿皇帝来吓唬人,当贺家是泥捏的老虎吗?这又不是皇帝亲口赐的婚,他堂堂一国之君连木工都顾不过来,难道还要管这个?
何况这事是他庄元晋理亏在先,而且还养了娈童,如今没抖露出来不过是顾忌贺璇玑的名声,若真个逼得紧了,贺家难道还怕他不成?
权臣与外戚相比,贺家本就未必落下风,更不必说是他庄家理亏,哼!
锋锐的目光随着庄夫人一路远去,大夫人收回目光时神色冷厉。跟着贺知秋这位相爷学了那么多年,如今夫君也入相封了太子太师,她的心性和手段,未必比普通的朝臣差!
这一次会面不欢而散,庄夫人连贺璇玑的面都没见着就铩羽而归,到了第二天早上,庄元晋亲自来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他的父亲。
庄家父子俩并没急着去清秋院找贺璇玑,而是派随行的婆子去看望贺璇玑,他父子二人直接去了贺老太爷的书房。
贺老太爷正憋着一肚子的火呢,见了庄元晋哪里还有好气。大夫人提出和离是跟贺老太爷、贺文瀚商议后定下的,老爷子在官场打滚一辈子,图的还不是个子孙平安和乐,拼着得罪庄家,也绝不会再叫孙女跳进火坑里,任是庄家父子说了半天,半点也不松口。
等贺文瀚忙完公务回来时,书房里的气氛已十分僵峙了。
贺文瀚的意思也十分明确,贺璇玑跟庄元晋感情不睦,绝不会再回庄家去。若是庄家还想留点体面,那就趁早的写放妻书,若是庄家还拖泥带水的不肯放,就算拼上这张老脸告上官府,贺文瀚也在所不惜。
庄元晋父子未料贺家和离的决心竟如此坚决,从贺老太爷到大夫人,每一个人肯松口,大为意外。
庄大爷还不知道儿子在外面的混账事,觉着贺家为着这点子事闹和离简直是无理取闹,仗着是国舅爷,放狠话道:“闹到官府就闹到官府,我庄家难道还怕你不成?”
庄元晋却是心里有鬼的。他那点子事虽然做得隐蔽,多少是留了蛛丝马迹的。平常无事倒也罢了,若是闹上官府,贺家势必要找和离的理由,到时候查起来,以贺文瀚的手段,难保不会查到他养娈童的事情。到时候非但会和离,庄家的名声和他的前途可就毁了!
他可不敢拿着个冒险,见贺老太爷态度坚决,当下一咬牙,就着书房的庄大爷气得倒仰。
不说庄元晋回去后如何将家里闹得人仰马翻,这里贺文瀚将放妻书拿给贺璇玑,倒叫贺璇玑伤神了好一阵子。
她并不知道庄元晋在外面养娈童的事,态度倒不像大夫人那么坚决。不过自打嫁进庄家后渐渐心灰意冷,这回痛失腹中之子,更是对庄元晋不再抱半点幻想,将那放妻书看了几遍,倒也没说什么。
琳琅听了这结果倒也放心。若贺璇玑还在庄家,贺家行事总还有几分忌惮,如今可就没太多束缚了。怕贺璇玑在屋里养着闷,琳琅每天都要去清秋院里转一圈,姐妹俩或是说话或是瞧书,再或者趁着午后暖热在院里散散心,也是安然。
庄贺两家和离的事情虽未张扬,到底纸里包不住火,庄家往来应酬又多,有人问起贺璇玑来,庄夫人总不能撒谎,这事儿到底是传了出去。
重阳那天本来该登高雅宴,因贺璇玑身子还没恢复,大夫人为了女儿的事情也没什么去游玩的心情,众人便准备在府里的后花园自己设个宴,赏一赏菊花。
而在九月初八那天,出乎意料的,琳琅收到了淑嘉公主的请帖。与之同时来的,还有皇后身边的女官,说重阳之日皇后设宴赏花,邀请皇亲国戚和重臣女眷们入宫赏玩,因贺文湛此次征书有功,还特地请了秦氏。
淑嘉公主生在皇后膝下,比太子年长,如今正是十五岁,据说已经选定了驸马,只待择吉期完婚。琳琅跟这位公主素无来往,猛然收到这请柬,还疑心是送错了。不过上头确实写着她的名字,送请柬的女史还说,公主特地交代,要琳琅一定前去。
到了这等琳琅年纪,参加宴会早就不是单纯为了赏花游玩了,加上皇后又特意邀请,秦氏一语道破,“太子那头正筹备着选妃,淑嘉公主相邀,别是为了这事吧?”
“可我已经……”琳琅颇为抗拒,“能推了吗?”
“女史亲手将帖子送到咱们手上,难道我还要说你今晚着凉了或者摔伤了?”秦氏忍不住一笑,“皇后也许只是兴起这么个念头,宫宴上那么多人,随手加一两个不算什么。你明儿别张扬,不叫她注意就是了。放心吧,有娘在。”
到得重阳那日,秦氏和琳琅按女史所言,晌午时就到宫门外等候。琳琅这是头一次进宫,秦氏免不了一番叮嘱,叫她入宫后规矩行事,切莫张扬,躲过了这一次,往后就安生了云云,琳琅自是答应。
巍峨宫阙就在跟前,侧门的侍卫们检查着马车软轿,琳琅掀起侧帘看过去,朱红色宫门嵌在深深宫墙之内,城墙上斑驳的痕迹映入眼中,心里不由针刺一般。
上一世朱家入主皇宫,她也是这样坐在马车之内,带着对贺家的满腹担忧进了这个牢笼。那些记忆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遥远,她却能清晰的记得当时纵马入城的战将、城墙上残留的未洗净的血迹。仿佛噩梦醒来,她握紧了秦氏的手,紧紧贴在秦氏身边。
“铃铛儿怎么了?可是害怕?”秦氏只当她是畏惧皇家势力,为前路担忧,安慰道:“皇家也要讲道理,咱们跟徐家早有约定,她也要顾忌朝臣说法的。”
“嗯。”琳琅几乎是倾靠在秦氏身上,“娘,我再也不想进这座皇宫了。”
这里曾是一切噩梦的终点,承载着最痛苦的回忆。熟悉的红墙宫灯、金砖黄瓦,时刻提醒着前一世的支离破碎,还有临死时的绝望悔恨。那样的场景,绝对不能重现!
内监和宫女们在前引路,贵妇们三三两两的往里走,到皇后设宴的花园等候。琳琅紧跟在秦氏身边,蓦然瞧见熟悉的身影,不由道:“娘,徐夫人也在那里。”
那头楚寒衣也瞧见了她们,显然是十分意外,几步走过来低声问道:“妹妹怎么来了?”
秦氏正愁孤掌难鸣,见到楚寒衣时不由微喜,道:“皇后邀我入宫赏花,还有琳琅,淑嘉公主也邀了她。”眼中的担忧不言而喻。楚寒衣早就晓得皇后要为太子选妃之事,这回琳琅突兀的被邀请,自然也想到了那一层。她心里不大确定,问道:“妹妹……如何打算?”
“贺家绝不会背弃婚约。”秦氏说得肯定,问询一样看着楚寒衣,那头楚寒衣微微一笑,“徐家也是。”
“哪怕……皇后会为二公子指一门更好的婚事?”秦氏犹不确定。她听琳琅提过庄嫣的事情,知道那位郡主心悦徐朗,还是想确认徐家的态度。楚寒衣便道:“明之想娶的是琳琅,我绝不会擅做主张。徐家千金一诺,也不是背信弃义之人。”
两家里心意坚定,秦氏再无疑虑,瞧着宫女们张罗着安排起来,知道皇后就快来了,便由人引着入席。琳琅则被小宫女带到了后头公主设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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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嘉公主此次邀请的人多是皇室的郡主、县主等人,要么就跟皇家沾亲带故,像琳琅这样无亲无故的官员之女,少之又少。二三十个人里头,琳琅认识的也就三个——广安郡主庄嫣、韩贵妃的妹妹韩萱儿、贺璇玑的表妹同安县主。
庄嫣这头是结了梁子的,先前庄嫣还在皇后跟前美言,自打贺璇玑和庄元晋和离,她觉得贺家人胡搅蛮缠,这会儿瞧见琳琅时没好气儿,哼了一声擦肩而过。琳琅瞧着她那骄矜的模样,好整以暇的笑。
庄家除了是皇后母家之外,并没过人之处,哪怕庄元晋那御前侍卫之职,也是靠着家世进去的,论起才干本事,韩贵妃的弟弟韩荀可比他强多了。因为是外戚的关系,庄家在朝里其实没有太强的势力,若是没了庄皇后……将来天下一旦易主,其他勋候之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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