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到了江南后第一次见着沈玉蓉,难免要认识一番。
秋末冬初,阳光照下来的时候依旧和暖,百花山下连片的银杏树金灿灿的在风里摇曳,地上积了一层纯黄的落叶,踩上去松软干净。席面就设在旁边的敞厅里,螃蟹黄叶美酒,小姑娘们围在一起其乐融融。
宴后闲着,夫人们坐在一起说话,朱含香便带着姑娘们游园。这一片山林是朱家的地盘,闲人少至,姑娘们可以肆意的四处玩闹。
沈玉莲先前对朱家夫妇耿耿于怀,见面后被朱含香哄了几句,没多久就又热络亲近起来。这会儿她和朱含香凑在一处跑跑闹闹,不时的经过秦蓁和琳琅身边,笑声如同银铃。
秦蓁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撩拨,瞧着吴氏并没往这边看,便也嬉笑着玩在一处,偶尔推推搡搡,玩得倒是高兴。然而乐极生悲,这山林里地上覆着一层黄叶,底下却有枯枝纵横,秦蓁玩得兴起时没了防备,正和朱含香扯在一处闹着呢,不提防衣裙被什么东西挂住,脚下绊上枯枝,“哎哟”一声栽倒在地。
琳琅那会儿正低头踩枯叶,并没看清秦蓁是怎么摔倒的,待跑过去看时,就见秦蓁抱着一手抱着膝盖、一手扶住脚踝,眼泪汪汪。
旁边朱含香着慌,忙问怎么样,秦蓁已带了哭音,“脚扭了,膝盖也被什么东西膈着了,好痛!”
琳琅晓得扭了脚的痛,一面忙打发锦绣去叫人,一面拨开那一层黄叶,便见地上几个凌乱的小石头放着,显然刚才秦蓁的膝盖就是磕在了这里。这些石头也都鸽子卵大小,若是碰在别处,有皮肉垫着倒也无妨,可若是碰着膝盖关节处,那痛楚可就不同了。
她一面心疼秦蓁,一面偷偷观察朱含香的神色,便见她一脸焦急,倒也看不出什么。
没多会儿吴氏便和朱夫人赶过来了,身边有略通医术的婆子跟着,将秦蓁的伤处瞧过,回禀道:“姑娘确实是扭着脚了,膝盖被石头膈得也不轻。庄子里有些简单的药可以先用着,不过还是回城请郎中更好。”
吴氏听得心里发急,当即道:“那就先上药,完了我赶紧带她回城。”又是心疼秦蓁,又是怨她调皮,想要教训几句,瞧着秦蓁眼泪汪汪可怜巴巴的样子也不忍心,到底没说什么。
那婆子手段娴熟的抹了些膏药,睿郡王妃担心秦蓁,带着几个夫人过来看过了,叮嘱道:“看着伤得不轻,先回去找郎中要紧。”吴氏也是这心思,当即告了声罪,带着琳琅和梅氏先行回城。
朱夫人到底心怀歉疚,一路将她们送到庄子门口,待见得两辆马车行远,便低声吩咐道:“叫人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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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朱成钰负伤后不能马背颠簸,便将朱含香和沈玉莲的马车给他用。山里毕竟诸事不备,下山时四个小姑娘同乘一辆马车略嫌拥挤,朱含香和沈玉莲抽抽搭搭的哭个不住,秦蓁在那里柔声安慰,琳琅面对沈玉莲时还好,对着朱含香却万万却做不出这态度来,索性骑马下山。
她原本只在徐湘的指点下学过半天,骑马的功夫还不娴熟,徐朗怕她有闪失,便贴身跟着护送。
到了山脚下便有丫鬟婆子们用的马车,给朱含香和沈玉莲拾掇一辆出来,琳琅依旧与秦蓁同乘。君煦等人少不得要跟过去瞧瞧朱成钰的伤势,琳琅和秦蓁便先行回府。
节度使家的公子狩猎负伤,自然是惊动了不少相交的人家,是以消息传得极快。吴氏也前去探看过,据说那一箭刺得又深又重,险些伤了琵琶骨,一两个月里朱成钰是不能乱动弹了。
吴氏说完了叹息一声,琳琅也跟着惋惜,问道:“那沈家那边呢?”
“从嘉那孩子也忒莽撞,这回把人伤成那样,说是回到家里就被打了一顿。沈司马带着他去朱府赔罪,在朱大人跟前跪了大半天,又被朱夫人数落责怪了很久。”吴氏摇头,其实在她看来,小孩子们一起玩,偶尔不慎受伤也是有的。沈从嘉又不是故意射伤朱成钰,朱夫人那责怪沈从嘉其实也没道理。
琳琅听了暗笑。朱夫人那性子她再熟悉不过,仗着夫君位高权重,向来都是横着走的。在外人跟前装的端方,私底下却嘴碎护短,是个得理不饶人的。琳琅上辈子伺候这位婆婆时,可没少领略她数落人的本事,这回沈从嘉重伤她的爱子,那一通数落应该够沈从嘉受的。
琳琅有心探一探情况,便和秦蓁一起往沈家去,想约了沈玉莲同去朱家。
寻常秦蓁偶尔也会去沈家找沈玉莲,门房认得她,便直接带着两人往里走。
到得沈玉莲住处时,就见她眼圈儿红红的,显然刚刚哭过。秦蓁问她是怎么了,沈玉莲抽抽噎噎的道:“刚才我爹又打我哥,娘护着我哥,他们就吵起来了。”她素日里跟朱含香走得近,和秦蓁的关系也不差,这会儿心里委屈,抱怨道:“又不是我哥一个人的错,凭什么全怪他?”
“是为了先前朱公子的事么?”秦蓁一猜即中。
沈玉莲点头道:“琳姑娘,那天你也在场,想必是看见了。当时我哥已经射了箭,是朱大哥突然冲出去才被伤了的是不是?琳姑娘你给评评理,我哥又不是神仙,射出去的箭哪能收回来,凭什么现在错处都推给他了!”
琳琅自然是要实话实说的,“我虽没瞧清楚,不过再怎么样,断没有瞧见有人还故意放箭的道理,想必你哥哥当时也没料到朱公子会突然冲出去。你别委屈了,跟你爹爹说清楚就是。”旁边秦蓁帮着擦眼泪儿,表示同意。
“解释?爹爹哪里会听!我哥解释了好几遍,越解释他越生气,我娘帮着解释,他居然连我娘也数落。”沈玉莲委屈得眼泪直往下掉,气哼哼的道:“不就是位高权重么,他们也太欺负人!”这就是把怒火转向朱镛夫妇了。
琳琅瞧着势头不错,就又和秦蓁宽解几句,见沈玉莲这般态度,显然是不肯去朱家的,秦蓁也觉得掺在这事儿里不好,姐妹俩一商量,依旧打道回府了。
临走时沈夫人来瞧沈玉莲,正好碰见她俩,便拉住琳琅问当时的情况,琳琅如实相告。沈夫人虽没说什么,瞧那脸色却也是气得不轻。
不过想想也是,若此事错全在沈从嘉,那么朱家无论怎么数落责罚,沈家恐怕都能忍受。可当时分明是朱成钰自己跳出来受箭,怪得了谁?就算沈家最初心存歉疚,在朱夫人那一通数落之后,肯定也不乐意了吧?
沈司马虽然碍于朱镛严惩了沈从嘉,但他的心肠又不是铁做的,哪里能不心疼儿子?沈家与朱家生出嫌隙,琳琅乐见其成。
这头她顺心随意,另一头的朱家兄妹却憋闷得很。
朱成钰受伤后不能乱动弹,这会儿只能卧床休养。朱含香担心哥哥的伤势,一天要跑过去看好几趟,每回见到了,不免又想起朱成钰受伤的原因——为了帮贺琳琅捉兔子!
朱含香真是越想越气。原本她是众人捧在手心里的小公主,放眼整个江南,能配得上君煦的也就她了,谁知道来了个贺琳琅,君煦竟像是被她迷了心窍一般,送砚台、送诗集,甚至那天登顶凤凰山,明明她也被风吹得瑟瑟,君煦的眼里却只有贺琳琅。这她也忍了,可朱成钰又是怎么回事?
好好的公子哥儿,竟然跑去为那个小姑娘抓兔子,还抓出了一身伤?贺琳琅不就是脸蛋漂亮些么,凭什么一个个的都围着她转?
朱含香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对朱成钰伤势的心疼也便成了怨怪,“哥你好端端的,干什么帮她捉兔子?她不是有那位徐公子照顾着么,你凑什么热闹!”
朱成钰躺在榻上眯着眼,喃喃道:“是啊,他有徐朗照顾,我凑上去干什么?”他又不是个傻子,当时被色所迷,想着要掳了小姑娘的芳心就没有多想。可后来再回味,当时那种种巧合,倒仿佛是她刻意安排,等他自投罗网一样。
可一个十岁的小姑娘,怎么会有那样深沉的心思?那山崖、乱石、茅草、野猪,乃至沈从嘉放箭,任何东西差了一星半点,他都不可能受这伤,怎么想都觉得是有人在暗里安排。
这事不可能是君煦所为,徐朗那边他其实也有防范,剩下可疑的也就贺琳琅了。可就算京城的姑娘见的世面多,心机深沉一些,终究是年龄放在那里,若说这些是她的安排,真真叫人不敢相信。
难道是徐朗教贺琳琅这么做?那也犯不着,徐朗箭术武功都在他之上,真想伤他,找个没人处下黑手,比这有用多了。朱成钰百思不得其解,又问朱含香,“这两天见过贺琳琅么?”
“你居然还想着她!”朱含香急了,声音气怒,一甩手站起身来。朱成钰还陷在他的推测里,没在意朱含香的反应,只是皱眉道:“香香,你和贺琳琅接触的不少,觉得这姑娘人怎么样?”
朱含香觉得她哥简直无可救药!可她不能对着重伤的兄长发脾气,心里的憋闷没处撒,全都指向了琳琅。不就是长着张漂亮的脸会勾人魂儿么?要是把那张脸毁了,看你还怎么得意,看看世子还会不会喜欢你!看哥哥还会不会被你迷得晕头转向!
气冲冲的走出朱成钰的房间,朱含香一路拉着张脸到了朱夫人那里。
朱镛身居节度使之位,虽然内宅女眷不得干涉政务,朱夫人却是例外,要应付睿郡王府和官场上的往来,保护女儿无恙,朱夫人手里的势力并不小。朱含香在长辈跟前很会说话,于是将琳琅的事情添油加醋的一陈述,朱夫人登时就恼了。
勾他儿子倒也算了,不过是朱成钰看着她好玩才用点心思,过两天就能抛到脑后去,可君煦那里是怎么回事?
放眼整个江南,身份家世能配得上朱含香的没几个,君煦是其中最拔尖儿的。这些年朱含香刻意的讨郡王妃欢心,还不就是为了以后铺路子?在为女儿谋得更好的婆家之前,君煦可是朱含香嫁人的不二人选,而今半路杀出个贺琳琅,居然想抢她女儿的荣宠?
朱夫人冷笑,一个小黄毛丫头,居然敢惹到她头上来,真当秦家是铁打的靠山么?她安慰了朱含香几句,朱含香只是不依,“娘,贺琳琅欺人太甚,我们总得杀杀她的锐气!”
“这事我会做主。”朱夫人叮嘱,“秦家那边,你还是不能露出马脚,只管如常的应付着就是。”
“这我晓得,娘要怎么对付她?”朱含香期待,朱夫人便笑,“最近不是闹山匪么,十月初银杏都黄了,重阳是郡王妃做东,这回咱们就请人去庄子上赏叶去。”
没过两天,朱夫人果然下了帖子,说这两天秋气渐浓,百花山下银杏林渐渐转了颜色,加上螃蟹依旧肥美,因此遍邀众人,要在她的庄子里设螃蟹宴,赏银杏叶。
琳琅得知这邀请的时候便存了点疑心,朱家那对母女的秉性她多少知道些,当年被婆母小姑子折腾,她俩的手段琳琅早已领略。这会儿朱成钰伤还未好,朱夫人却大张旗鼓的张罗着螃蟹宴,她这能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在吴氏那里探了探口风,吴氏倒是没多想,毕竟这些贵妇们寻常都爱设宴,几乎每月都有。重阳的时候睿郡王妃宴请,这回朱夫人出面,也是常青。
因秦老夫人年事已高,朱夫人派人来下帖子的时候还特意送了几筐螃蟹,让她老人家在府里做了尝尝。吴氏一面命人去做,一面让琳琅和秦蓁、梅氏准备着,到时候与她同去。
琳琅目下也只是猜疑,无凭无据的不好说人家坏话。至于这宴会,琳琅还是要参加的,否则如何去揪朱家的辫子呢?
转眼便到约定之期,十月初天气渐渐凉下来,琳琅的屋里烧起了地龙,出门时穿得也格外厚些。
百花山位于城外,如今正是赏秋的时候,吴氏和梅氏许久未曾出门,这会儿倒也高兴。秦蓁贪玩心性,一大早就兴高采烈的装扮着,琳琅存了猜疑,特地嘱咐锦绣今儿要格外留神。
四个人乘着两辆马车,连带贴身的丫鬟婆子,共三两马车并一众家丁出城,到达朱家在百花山下的庄子时宾客已经聚得差不多了。因这里地处城外,来回毕竟麻烦,朱夫人邀请的人家并不多,睿郡王妃和朱家自然是不能漏的,余下就只有沈家、陆家等几个亲近些的,笼共七八家的人,算上姑娘和小媳妇儿们,不过二三十人。
琳琅跟着吴氏走过去的时候,朱夫人正跟睿郡王妃说话,见了琳琅时竟堆起笑意,“我说蓁姑娘最近怎么不来香香那里了呢,原来是有这样漂亮的妹妹陪着。吴妹妹当真是好福气,天天有这两个宝贝在身边,那日子可就过成神仙了,难怪比前几天又见年轻了。”
吴氏便“嗳哟”笑了一声,“瞧瞧这张嘴,难道你身边香香就不是好的?这俩丫头只会闹得我头疼,哪里比得上香香,嘴甜会说话,谁见了都疼。”说着拉了朱含香过来,比一比道:“好像又长高了?”
朱含香甜笑着点头,旁边睿郡王妃便道:“香香确实嘴乖可人疼,要不是她时常陪着我说话儿,我可得闷死了。”她膝下只有君煦一子,多年来再无所出,夫妻俩又感情和睦,睿郡王没有侧妃侍妾,家里每个女儿,所以格外喜欢朱含香。
当然睿郡王妃也会兼顾,便又笑看秦蓁,“听说这两天蓁儿都在家里认真读书,是转了性子了?”秦蓁也会撒娇,“王妃就会拿我取笑,我从来都听话爱读书,几时转性子了。不过最近有了表妹,她读书广博,我是羡慕她才更爱读书了。”
睿郡王妃便又道:“是了,贺学士的千金定然是有学问的,这可是昭文馆里读过书的人,我都羡慕。你们姐妹俩别总在家里,我那里也藏着好书呢,有空过来瞧瞧。前两天煦儿还说你眼光好,他可很少夸人。”
琳琅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吴氏便笑道:“这俩凑在一处只会聒噪,我可是被吵得烦了,既然王妃不嫌弃,明儿就叫她们到你那里闹去。”睿郡王妃笑说“甚好。”
大人们在这里客套打趣,朱含香也算是小东家,当即招呼着秦蓁和琳琅往里走,那里沈玉莲、陆嫣等一众小姐妹都聚齐了,还有沈玉莲的姐姐沈玉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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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嘉虽不认得琳琅,对徐朗却是印象深刻。他在淮阳城里胡作非为惯了,虽然小打小闹不断,没出过大岔子,也没人惩治过他,寻常有朱成钰在,也没人真敢跟他动手,这些年将小霸王当得顺风顺水,何曾受过欺辱?
那日首饰铺里徐朗修理他的手段不算狠,但实在是叫他大跌颜面,后来那件事不知被哪个肚里藏着坏水的人传出去,沈从嘉还因此被人取笑过,是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
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沈从嘉虽然没胆子再跟徐朗叫板,眼里的怒火却是半点都遮不住。尤其徐朗现下气定神闲的站着,身形稳如山岳,虽是拱手致意,目光却几乎没往他那边扫,显然是不放在眼里。
沈从嘉恨恨,总得想个办法杀杀他的锐气才好。挑拨朱成钰跟徐朗交手显然不是好主意,他的目光迅速扫过四周,瞥见半空飞来的一群鸽子时瞬时欣喜。
他的拳脚功夫拿不上台面,玩虫遛鸟的本事却高得很,当即假意道:“那日冒犯徐兄和贺姑娘实属无心,小弟就在这里赔礼了。本该送个东西以表诚心,可今日空手过来……不如送个鸽子给贺姑娘取乐吧。”他抬眼瞧着半空,撮唇一声低鸣,婉转悠长。
半空中原本悠然飞着的鸽子仿佛受了召唤,缓缓向他俯冲下来。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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