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紫阳这知州的品级不算太高,但他有宝章阁学士的衔儿在头上,那地位可就大不相同了。况他掌三州事务,手中权力不小,睿郡王待他客气些,朱家更是不会小觑,听了是知州的外甥女、贺知秋的孙女,难免一番客气。
琳琅勉强扯起笑对答,心里却憋闷得很。上辈子嫁进朱家,这位婆婆紧守教条袒护儿女,可没少给她苦吃,琳琅心里多少对她有怨气,虽说隔了一世,这会儿心里也别扭得很。敷衍着说了几句,便捏一捏秦蓁的手,秦蓁会意,带着她往旁边看菊花去了。
王府别院所植的菊花品种繁多,红、黄、白、橙、紫、粉红、暗红各色皆有,这里成片种着的虽不是顶级的名品,却也十分出色。
姐妹俩正说那如玉的舒卷花瓣好看,后面忽有人出声道:“蓁姑娘,你这表妹可真漂亮!”
抬头瞧过去,正是朱含香,鹅蛋脸儿双杏眼,笑得一脸善意。秦蓁虽知道这是客气话,但朱含香这么直白的夸赞出来,还是觉得心里受用,连带着方才那点讥诮都没了,问道:“听说你前儿染了风寒,现下好了么?”
“已经好多了。”朱含香折了花在手里把玩,道:“听王妃说后山的那一片木槿都开了,咱们待会去瞧瞧?”江南的名门闺秀虽多,但论及地位家世,朱含香真心瞧得上的也就秦蓁了,是以爱找她玩耍。
秦蓁便道:“坐一会再去吧。”
三个人沿着花径慢慢走路说话,琳琅与朱含香初识,难免多说几句。
上辈子琳琅待嫁时跟朱含香处得也还不错,等进了朱家门,才发现这个小姑子其实难缠得很。虽说重活一世,将那点纠葛都已看淡,这会儿却也不会太亲近,瞧着秦蓁的面子,不冷落也就是了。况她对朱家抵触芥蒂,真要违心的亲热笼络,她现下还没那样的城府。
重阳野宴,其实也就是这些夫人姑娘们聚在一起联络感情散散心,郡王妃安排了人在前面唱戏,一群人坐在围帐里喝酒聊天,或是三两结伴的在附近转转,倒也不太拘束。
朱含香大概很记挂那片木槿花,哄着郡王妃笑了会儿,和在场的姑娘们打趣几句,便瞅空揪了揪秦蓁的衣角。秦蓁会意,携着琳琅跟过去,往后山走。
琳琅初来乍到,以秦蓁表妹的身份结识众人,这会儿行动自然要跟秦蓁一致。
三个人带着丫鬟单独逛,哪会没人瞧见,沈玉莲兄妹寻常最爱跟着朱家兄妹,这会儿便也带着丫鬟赶上来,走近了笑道:“这是要上哪儿去呀?”
“咱们去后山看木槿,你去不去?”既然人家来了,秦蓁自然不会撇下,沈玉莲便道:“好啊,我也想去看看呢!”闲行之间除了评点山色秋景,自然也要看看各自的打扮装点。
秦蓁这一身衣衫首饰都是精心准备的,朱含香显然也打扮得用心,一簪一环皆有讲究,尤其手腕上的金丝镯,是袁州最好的金饰师父做的,做工精致、贵丽大方,叫沈玉莲好一阵赞叹。
三个人都是丽服新裳,用的东西也都是崭新鲜丽的。跟她们的富丽比起来,琳琅这一身装扮就有点素简,海棠红对襟下面是松花色长裙,上面的刺绣也是花草,颜色淡一些,跟她们一比就显得格外素雅。头上一支镂空兰花珠钗,外加吴氏昨儿送的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步摇,再点缀两朵宫花,旁的就没有了。
那步摇上宝石熠熠生辉,沈玉莲瞧一眼珠钗,难免想起初见时将她认作穷姑娘的事情。当时琳琅戴的也是这支珠钗,谁知隔了几日,今儿宴席上她还用着这珠钗,忍不住问道:“琳姑娘似乎很喜欢这珠钗呢?”
毕竟还是小姑娘,说话时眼睛里探究的意思遮掩不去,琳琅心内失笑,只简单应道:“是啊。”
“琳姑娘在京城长大,想必这珠钗是出自名家之手了,做得又精致,真是好看!”沈玉莲笑一笑,“怪道你喜欢,经常戴着。”首饰钗簪跟人一样,材质工法固然要讲究,出身也是同样重要。不过琳琅这珠钗其实简约得很,明眼人轻易就能瞧出来,加上她那句带点打趣意味的“经常戴着”,这夸赞就耐人寻味了。
闲了没事就攀比攀比么,琳琅知道沈玉莲这脾气。
不过她不在乎,秦蓁却是自小浸染在这环境里,况且秦蓁和朱含香虽然交情不错,但同为袁州翘楚,不将其他姑娘放在暗里,两人之间难免也有暗里攀比的心思。琳琅不能叫秦蓁跌了面子,便随口道:“这珠钗是长公主赏给我姐姐,我临走时姐姐送的,天天戴着,算个念想吧。”
秦蓁难免有点得意,道:“是璇姐姐么?”
琳琅便道:“是啊。”
旁边沈玉莲没了打趣的,喃喃道:“原来是长公主赏的呀。”转过头去看风景,没一会儿就将这些抛到脑后了,见着那成片的木槿时高兴得拍手。
这里山势平缓,山坡偶尔起落,连片盛开的木槿如波起伏。郡王妃闲居在此,命人在边上修了游廊屋宇,夜晚若是歇在这里,就着月色花海也是极惬意的事。
不过上了山上风大,四位姑娘禁不得风吹,便加快脚步往那屋里走。左右郡王府选的地势是最佳的,在屋里歇着赏景还更好,谁知道到了门口,才听见里面隐约传来人语,却是男子的声音。
朱含香当下就停了脚步,同秦蓁交换个眼神,有些迟疑。
里面的说话声还隐约传来,秦蓁认真听了片刻,才笑向朱含香道:“里面有世子,似乎还有你哥哥?”
朱含香这会儿也听出来了,既然兄长在此,倒也不甚担心了,当即猫身过去,想趴在窗台下偷听。哪料窗户里忽然飞出一枚棋子,正正落在她头顶心,朱成钰的声音已经传了出来,“藏什么,我们早就看见了。”
这声音落入琳琅耳中,她不由又是心中一紧,下意识的就想调头离开,前面朱含香却已招手道:“都过来吧,别藏啦。”
沈玉莲和秦蓁闻言向前,琳琅倒不好走了,只得跟过去。到了那窗口向内一瞧,心里却不由欣喜起来,里面一张紫檀小方桌,一侧是看向她们的朱成钰,另一侧是垂首执棋的徐朗,还有位十二三岁的贵气郎君在旁观棋。
见了徐朗,仿佛瞬时有了底气,琳琅倒镇定淡然了些。
屋门敞开,朱含香率先进内,行礼道:“见过世子。”后面沈玉莲和秦蓁也是如此,琳琅这才明白此人正是睿郡王的世子,当即补了个礼。
这一番动静,徐朗自然也抬头扫了一眼,待见到藏在后面的熟悉身影时,他的目光瞬时亮了许多,驻留片刻后,微不可查的冲她微笑。
君煦认得朱含香和秦蓁,对沈玉莲也有点印象,虽然已经知道了琳琅的身份,却还是得问问:“这位姑娘是?”
“这是我京城的表妹,世子还未见过的。”秦蓁回答。
旁边朱成钰扫一眼徐朗,目光复落在琳琅身上。君煦做出思考的模样,沉吟片刻道:“京城的表妹……难道是贺学士家的千金?”
他猜得太准,叫所有人都诧异。君煦却恍若未觉,起身向琳琅走来,他虽不及徐朗和朱成钰的身高,但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比起琳琅也还是高不少,到了跟前微微低着头问道:“姑娘还记得我么?”
琳琅有点发愣。她难道还见过这位世子?若说上辈子,当然是记得的,而且印象深刻,可这辈子她一直在京城从未南下呀……
时隔太久,对这一世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只能从上一世反推。似乎那时候初见,君煦也曾说过这样的话,说他们幼时曾……
脑中灵光乍现,面前的君煦果然说出了和前世一模一样的话,“寿山的桃花冻,还记得么?”说着还从袖中取出一物,白色透明的石质当中,鲜红色的细点疏密有度,仿若瓣瓣桃花,娇艳无比。
前世今生的记忆瞬时串了起来,琳琅欣喜道:“啊……原来那桃花冻是世子送的!”反应比前世灵透了许多。
君煦人如其名,笑得温煦,声音却是很高兴的,“难得姑娘还记得。今日有缘再会……”他目光在屋里扫了半圈,落在博古架上放着的一方砚台上,几步过去拿在手里道:“这是前儿母妃赏的一方砚,送给你权做见面之礼吧。”
琳琅瞧着那方砚台,质地做工自是没得说,比先前徐朗送的那一方还要好。
若她当真是个十岁的小姑娘,这会儿也许就收下了。可她不是。
两世记忆交叠,琳琅犹豫着不敢伸手。他还是这样直白,初次见面就送这样贵重的礼,后面等待她的,应该也是和煦温暖的情意和毫不掩饰的照拂吧。上一世辜负他的盛情,令他黯然落魄,这辈子注定也会辜负,她当如何避开,求个两全?
屋里一瞬静默,秦蓁显然也没想到世子会来这一出,倒有些愣住了。后面徐朗缓步过来往琳琅身边一站,缓声道:“六妹妹,发什么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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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朗的声音虽轻,却仿佛雷声隆隆,让琳琅瞬时回过神来。君煦持砚的手近在眼前,他的脸色笑容依旧温煦,琳琅为方才的失态有些脸红,低声道:“世子盛情,我十分感激,只是这砚台……”
“看得出姑娘很喜欢这砚台,既是如此,姑娘收了它,岂不是物得其主?”
琳琅哑然,偷偷瞧了徐朗一眼,见他微微点头。她这会儿当局者迷,实在不知当收当拒,便听从徐朗的意思,道了声谢,双手接过那砚台。
君煦沉静站在那里,似乎欲言又止,后面朱成钰已朗声笑道:“局还未破,徐兄,这漏沙就快完了。”
徐朗瞥了桌上那小沙漏一眼,随即道:“破局又有何难,世子请看。”招呼着君煦走过去,拈起棋子落下,形势陡转。君煦本就是在聚精会神观棋,刚才为着琳琅开了个小差,这会儿重回局中,见徐朗这边柳暗花明,当即喝彩。
琳琅巴不得他们回到棋局,忙揪一揪秦蓁的衣袖,两人便要往外面去赏花。走了两步不见朱含香和沈玉莲跟上来,回头便见她俩还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围拢着的君煦和朱成钰那里。
秦蓁不做他想,只当那两人也是在观棋,开口道:“香香,我们先去赏花啦。”
两人出了房屋,琳琅不自觉的长舒了口气,看一眼手里的砚台,确实是难得的好砚,甚得她心。可这砚台出自君煦手中,便成了烫手山芋。
前世今生,她注定要辜负君煦的情意,所幸现下他陷得不深,还有扭转的余地。蓦然想起刚才朱含香的神情,心里某个疑惑一闪而过——
上辈子她于情字懵懵懂懂,除了朱成钰外,不曾留意过旁人的感情,哪怕君煦,也是他剖白之后才明白的。活了二十年,总算开了点窍,这会儿细想朱含香上一世种种举动,再看刚才她那神情,忽然福至心灵,朱含香她,莫不是喜欢君煦吧?
然少女的心思最难猜度,尤其朱含香这等八面玲珑的姑娘,她的心思更是难猜。上辈子君煦始终未娶,朱家夺了君家的江山之后睿郡王府便没落,亲贵丧命、家丁离散,朱含香则嫁入辅政重臣家中,自始至终,琳琅从未听过她对谁有情。
更何况君家江山终将动摇,君煦前路未知,朱家又藏着谋夺天下的野心,其中纠葛缠绕,倒是不易理清了。
姐妹俩穿行在一树树木槿当中,绕了一大圈回来,就见君煦等三人和朱含香、沈玉莲站在门口,似是辞别的情状。君煦和朱成钰沿着游廊回去,朱含香和沈玉莲则带着丫鬟赏花去了。
徐朗远远瞧见琳琅,便慢了半步落在后面,等琳琅走近了便道:“六妹妹,过来。”
琳琅依言走过去,徐朗扫了一眼跟在琳琅身后的锦绣,问道:“可按时按摩喝药了?”
“锦绣每晚都按蔺先生教的法子给我捏腰捶腿,药也按时吃的。”琳琅很佩服蔺通,“这两天觉得松泛了许多。”
徐朗嘴角勾了勾,娘胎里带出来的陈年顽疾,哪能那么轻易就能治了的,不过她的气色确实好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这里地气和暖的原因。原想着试试她体温的,大庭广众的却不能冒失,只得叮嘱道:“明儿得空,该叫蔺通把把脉。”
“明儿我跟外祖母说一声就去蔺先生那里吧。”
徐朗乐得琳琅来他那里,当即道:“好。”转身踱步走了。
琳琅瞧着他的背影,心内啧啧称叹。果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江南山温水软,徐朗到这儿没几天,竟也增了那么一丁点的温润感觉,不再是刚从塞北归来时的凌厉悍将,也不再是京城里装老成持重的模样,闲庭信步般观玩山色,身影在游廊中添了几分清贵气。
那边朱含香和沈玉莲隔着几重花树也见了她们,四个人凑在一处,逛了会儿就又回去。
后晌宴散,琳琅回到秦府的时候贺文湛还未归来,她和秦蓁在园子里逛了半圈,晚饭的时候跟秦老夫人提了一句。秦老夫人听了是卫国公徐家保荐的蔺通,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问道:“不如我派人请那位蔺先生过来?”
琳琅便笑道:“蔺先生他们就住在两条街外,他在军中职位又不低,还是我过去吧,正好看看淮阳城的街市。”
秦老夫人本就宠着孙女儿,自然顺着琳琅的意思。停云居在淮阳城里也小有名气,老夫人便嘱咐锦绣和杨妈妈好生陪着,又叫新拨给琳琅的木鱼跟随,若是得空,逛一逛那园子也好。
饭后天晚,琳琅也不好到外院去,次日早晨才往贺文湛那里说了一声。
贺文湛昨儿喝了不少酒,这会儿正在窗边站着,对琳琅去蔺通那里就诊的事没什么意见,只是问道:“昨儿你碰见睿郡王世子了?”
“是啊,他还送了我一方砚台。”
“世子倒是有心。”贺文湛沉吟,他幼时曾与睿郡王有旧,但那也是多年前的事情了,自打睿郡王南迁后就再无交集,几年前那枚桃花冻是世子小孩子心性,也是看着右相贺知秋的面子,这会儿君煦这么大方的送礼,过后世子还特意问候了他几句,倒叫他意外。
女儿这张脸有多好看,贺文湛心里有数。世子这样的举动,难道是看上琳琅了?就此留了心。
这边厢琳琅乘着小马车外出,没多久就到了停云居。看门的老伯并不认得她,正要通禀时碰巧崔十三由外归来,见着正在门前说话的杨妈妈,停步问道:“里面是贺六姑娘么?”
“正是我家姑娘,来找蔺先生瞧病的。”一路同行,杨妈妈自然也认得崔十三。
那老伯瞧着是熟人,便也作罢,开了门请她们进去。崔十三让在门侧,等琳琅下了车才问候一声,琳琅待他也客气,几个人结伴进去,迎门一座藤蔓攀附的小小假山,中间曲径通幽,到得里面豁然开朗,紧邻假山是地方水池,对面的的老槐树围出一片空地,徐朗正在那里练剑。
崔十三自去忙碌,琳琅就着那假山石坐下,手里把玩池中长着的婷婷荷叶,闲闲的瞧徐朗练剑。
徐朗倒也没停,宝剑在他腕下如游龙翻转,他的剑法带着徐家特有的干练威猛,认真看下去,似乎能想见他征战沙场的雄姿。
琳琅和贺卫玠相处得多了,也听过不少关于徐朗的故事。他十一岁即随父征战,在沙场杀伐中历练打磨;十三岁带着几百亲兵击退两三千的敌军,以智计取胜;十四岁那年疏勒大军犯境,他作为徐奉先麾下小将,射杀敌军四名副将,后率队追击,与徐奉英的副将携手斩杀了敌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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