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伯叟便是新来的。
孙家商号,宣州城最大的商号,城内最繁华的东正街上的商铺,十有七八是挂着孙家的旗号。
陆家的宗祠在城西,大部分陆姓人也都住在城西,但宣州城却是城东繁华,因而陆老爷致仕归居后,便把府第安在了城东。
从城东到城西,是必须要经过东正街的,无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陆辰儿都没好好瞧过这条繁华的东正街。
此刻,坐在马车里,禁不住掀起车帘的一角。偷偷瞄了一眼窗外的情景,不由一笑,商铺林立,鳞次栉比,时不是有衣着鲜亮的人来往,一派太平祥和。
琳琅满目,花样百出,有的甚至闪闪发亮,陆辰儿看着觉得新鲜,不由忘乎所有,帘子举高了些,头往外伸了些,云锦在一旁干着急,忙要拉上帘子,陆辰儿回过头,少不得瞪了云锦一眼,再回头,却瞧着车窗的帘子已完全放了下来,还有车窗外平婶古板的说话,“这在大街上,姑娘还是别把头探出来,让人看了就不好了。”
听了这话,陆辰儿自不好意思再伸手去撩起车窗帘子,不由又嗔怪了云锦一眼。
“都是你…”
“姑娘,姑娘出门时,夫人还特意嘱咐奴婢们,不能让姑娘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奴婢是依着夫人的嘱咐,平婶她们也是,姑娘就别让奴婢们为难了。”
听着云锦这一堆话,陆辰儿不由又瞪了她一眼,正欲开口,不料突然间马车停了下来,响起孩童清脆的声音,“这可是陆家十二爷家的马车?”
“这位小哥,你是…”
“是谦哥儿,谦哥儿怎么在这?”陆辰儿忙地打断伯叟的话,起身掀起了车帘,探出了头,云锦拦都拦不住。
平婶忙上前,“姑娘,这是在大街上,快放下帘子,进马车里去。”
陆辰儿却不乐意,嘻笑道:“我就和谦哥儿说两句话。”平婶不由摇了摇头,微微叹了一口气。
“是姐姐。”谦哥儿唤了一声,望着马车里只有陆辰儿和一个丫头,“姐姐今天怎么单独出来了?”
谦哥儿穿着天蓝色的竖褐,带着补丁,有好几处都磨了洞,因身子瘦弱,一身竖褐穿在他身上明显不合身。
“我想去你家看看二十二婶。”
陆辰儿话音刚落,谦哥儿的脸却有些涨红,避开了眼,只是一会儿,抬起那双闪烁着光亮的眸子,“昨天的事,是我们家不对,答应好了又反悔,姐姐不必去了…”
“谦哥儿,你不想认我做姐姐?”陆辰儿打断谦哥儿的话反问道。
“我想…而且…”
瞧出谦哥儿的犹豫,陆辰儿立即询问道,声音却放缓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十九叔后来去找你们了?”
“姐姐怎么知道。”谦哥儿脱口问出,一双眼睛睃向陆辰儿。
陆辰儿原本只是试探,此刻,听了谦哥儿这话,却一下子明了,原来果真是这样。
若真是这样,依照陆令琨的贪婪本性,看来是志在必得,那么,父亲再想过继族中其他子弟,有他在中间插一竿子,只怕都不可能,偏他在族长家干活,与族长关系匪浅。
“谦小子,你愣在那干什么,还不快点过来搬货。”一阵吆喝声,扯着大嗓门,打断了陆辰儿的思绪。
抬起头,只听谦哥儿道:“我还在干活,姐姐还是别去了,家里面没人,我娘亲今天在孙家浆洗衣裳,一大早就出了门。”
一侧便是孙家商号的米铺,大板车新运过来一批米,一个管事的老头,正领着好几个短工在搬运,一袋袋卸下来,从米铺的侧门送进去,正忙碌着,此刻,管事的老头那双眼睛带着几分刻薄,盯着这边,喝斥谦哥儿赶紧过去。
谦哥儿回过头,又忙转过头来,“我要过去干活了。”脸上带着几分着急。
“谦哥儿,你等一会儿。”瞧着谦哥儿停步了脚,又问道:“你在搬这些东西,给多少钱?”
“一天的活计做下来,能得十文钱。”谦哥儿不解,不过,还是忙回道。
陆辰儿点了点头,看向平婶,“给那个管事的五十文钱,谦哥儿今天的活,让他再找个人。”
平婶听了,喏地一声,走了过去,拉着管事在一旁说了几句话,管事眼睛瞄过来几眼,接过平婶的铜钱,却是不住地点头。
“姐姐…”谦哥儿唤了一声。
“就当我今天借你一天工。”陆辰儿笑了笑,“坐到车上来,陪我一起去你家,我再派平婶去孙府把二十二婶接回来。”
听了这话,却让谦哥儿不禁想起那日躲在家里草垛中,陆令琨和娘亲说的话来,又有几分迟疑,正欲推辞,却让一旁的伯叟给抱上了马车。
忽然被腾空抱起,谦哥儿有些不适应,微挣扎了一下,看了马车内,铺着锦毯,陈设精美,透着几分华丽,再瞧瞧自己满身灰尘,不由觉得没有站的地方。立在车门口不敢进去,显得有些拘谨。
云锦反应过来,正要上前去拉谦哥儿,却突然听到咕噜一声,接着又是咕噜一声…
陆辰儿和云锦望去,谦哥儿却是有些不好意思,两手不自禁地抚上自己的肚子,脸一瞬间涨得通红。
“谦哥儿是不是肚子饿了?”
云锦话一问完,谦哥儿点了点头,陆辰儿明白过来,不禁蹙眉道:“让你们干活,还让你们饿肚子?”
“只供一碗稀粥…我又…比较能…吃。”谦哥儿不好意思,断断续续,却是撇开了眼。
陆辰儿抬头,望了望前方,正好有个酒楼,心有意动,说了看一眼伯叟吩咐赶车,伯叟忙应了一声,和谦哥儿低声说了一句:带着他去前面的酒楼吃东西。
谦哥儿脸上立即露出了欣喜,仰着头,眼中难得的带着几分孩童的天真。
云锦伸手把谦哥儿拉进来,马车车帘放了下来,又徐徐启动了。云锦计较着待会去酒楼,怎么把平婶先打发了。
一旁的茶楼里,隐隐约约有个清朗的声音传来,似在哪听过,带着几分熟悉,“刚才那位是…”
“瞧着马车,看那位姑娘的面相,应是陆老爷的独女?…”
第九回:风波(下)
眼前一排排低低矮矮的土坏房,前面几排屋顶还盖着瓦片,越到后面,屋顶所用的瓦片少了,稻草用得愈多,小巷的路是青石铺成,凹凸不平。
陆辰儿一行,不得不都下了马车步行,由谦哥儿在前面领路。
“是辰儿姐姐,姐姐怎么到了这儿来?”
才走一两步,声音轻快,两辈子,陆辰儿怎么也不会忘记这是谁的声音,抬头望去,不是陆招娣还有谁。
一身粗衣,大约是天气热的缘故,衣袖也卷了起来,瞧着陆辰儿望过来,忙放了下来,又伸手抚了抚发丝,露出白晳的面孔,然后笑着走上前来。
“前面便是十九伯的家。”谦哥儿低低道。
陆辰儿点了点头,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经过陆招娣身边时便道:“我来看看谦哥儿。”
“我家就在这,要不姐姐到我家去坐坐?”陆招娣心直口快刚说完,一瞧见陆辰儿身上的白纱衣,想到家里的情形,又有几分后悔,只是还未让她来得及思量,只听陆辰儿道:“不了,我去谦哥儿家坐坐,还得赶紧回去。”
陆招娣晃过神,只瞧着陆辰儿已走远了几步。
陆招娣忙小跑着上前,“我陪着姐姐过去吧,反正我也无事。”
这话,却让陆辰儿停住了脚步,回过头,陆招娣是小跑过来的,差点撞上。
陆辰儿皱了皱眉,脸上的表情有几分生硬,抬头瞧见陆招娣一脸和善的笑,只觉得格外的刺眼。
“不必了,我只想去谦哥儿家看看,只怕你也没功夫。”陆辰儿说着指了指那排房前立着的谨哥儿道。
陆招娣搔了搔头,笑了笑,回身抱上谨哥儿走了来,“谨哥儿,快叫姐姐,这是上回在大伯那见到的姐姐。”
谨哥儿摇了摇头,在陆招娣怀里往后扭身,一见这情形,陆辰儿摇了摇头,“你有心了,只是我和谨哥儿没有姐弟缘,还是别难为小孩子了。”
说完看到谦哥儿道:“谦哥儿,我们走吧。”伸手牵着谦哥儿的手。
一行人往前走,陆招娣站在那半晌没动。
白天的小巷,大约这里在家的人并不多,小巷寂寂无声,只余下清晰的脚步声,偶尔有探出头的,瞧着这一行人,衣着不凡,也把脑袋缩了回去。
陆辰儿先前带着谦哥儿在酒楼吃了点东西,又听着谦哥儿说起家中近期的事,故耽搁了时间,因而,这一行人到了的时候,平婶领着二十二婶已经回到了家。
说起来,近期谦哥儿家里的还真奇了,先是前不久,陆令琨突然来到谦哥儿家,和二十二婶说起,前不久,他做了个梦,梦到谦哥儿父亲陆令嘉,说陆令嘉托梦给他,不愿意过继谦哥儿给陆辰儿父亲为嗣子,还希望陆令琨能劝阻二十二婶,若不听劝阻,家里将有血光之灾。
原本二十二婶是不信的,只是后来,家里接二连三的发生事故,谦哥儿的大哥,诚哥儿帮工的时候,扭断了胳膊,如今还不能上工。
接着,谦哥儿的小弟,诤哥儿在由外祖母带着,走路摔了一跤,额头碰到了石头上,流了许多血,可急坏了二十二婶,后来,前两天醒过来了。
家里两人出了事故,使得家里更是入不敷出,二十二婶为医药费发愁,也曾想过去找陆辰儿家里帮忙,不过,陆令琨得了消息后,立即便给二十二婶送了医药费,当然,也顺便提醒二十二婶那个梦。
二十二婶半信半疑,又念着陆令琨也是一片好心,便去北山的山神庙里求了支签,听了里面的道长说是下下签,又听了道长的解释,二十二婶不由全信,因而,和陆令琨商量后,才找了个理由,不愿意过继谦哥儿,才没去祠堂。
其余人留在外面,陆辰儿由谦哥儿领着从低矮的小门进去,屋里光线有些暗,瞧起人来有些模糊,不太清晰,陈设简单,进门口里侧放着炉灶,黑糊糊的一片,紧接着便是两张陈旧的大木床,床上放了各有一条补丁被,另一边几张桌椅上去堆砌着五颜六色的杂物,看不清具体是什么。
平婶坐在木床边上,二十二婶围着炉灶,提着一支黑壶,似在烧水。
一瞧见她们俩进来了,平婶忙起了身,二十二婶转过身,道:“姑娘来了。”
说着两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看向屋子里的杂乱,只有临近的木床,还算干净,不由尴尬道:“要不姑娘在这里坐着,最近家里乱,实在是不像样子,没想到姑娘会来。”
估摸着这床也是平婶来了,刚收拾出来的吧,陆辰儿没有推辞,走了过去,平婶要垫上手帕,让陆辰儿给拒绝了。
床板硬硬的,刚一坐下去,还发出吱哑的声音,二十二婶更是不好意思,脸都憋红了。
第十回:探访
二十二婶已信了陆令琨的话,又去了山神庙求证,已有先入为主的念头,这时陆辰儿说什么,只怕二十二婶也不会相信,因而,陆辰儿并不再提过继的事,只询问二十二婶家里的情况,如同聊着家常一般。
二十二婶性淳朴,又为人老实,答应人家的事,后又反了悔,今天见到陆辰儿更是觉得尴尬,心中有几分忐忑,害怕陆辰儿问起,却又希望陆辰儿问起,不见陆辰儿提起,愈到后来,反而愈加不安,陆辰儿临去时还让平婶留下点碎银子。
由谦哥儿送送陆辰儿,领着她从小巷出来,路上不但碰到了陆招娣,还碰到了陆令琨,“听招娣说,姐儿来了,我特地来瞧瞧,姐儿要不到我屋里去坐坐,让我好好招待姐儿。”
“不了,娘亲还在家里等着,辰儿不敢在外间逗留,十九叔有心了。”说完,别有意味地望了陆招娣一眼,陆招娣只是展颜一笑。
陆令琨待还要上前说什么,旁边的小厮已把他拦住了,陆令琨再瞧瞧陆辰儿,脸上毫无表情,两眼瞧这边望来,带着几分莫名的寒意,不过只一眼又挪开了,一旁的谦哥儿对他行了礼,也跟着离去。
陆辰儿上了马车,也让谦哥儿跟着上了马车,云锦放下车帘,陆招娣掀起车窗帘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陆令琨,只瞧着他睁眼瞪着马车这边,一瞧见陆辰儿的目光,先一愣,后马上又转开了,反而堆起了笑,脸变得可真快。
“谦哥儿,我父亲没儿子,为了延续香火,因而要从族中过继一名子弟为嗣子,你已经八岁了,想来也知道过继嗣子是什么意思,我想问知道,你愿不愿意?”
陆辰儿两眼瞧着谦哥儿,难得一脸严肃,谦哥儿望着陆辰儿张了张嘴,半晌才道:“姐姐可是讨厌十九伯?”
陆辰儿一怔,尔后低下了头,只听谦哥儿又道:“这几次瞧见姐姐见到十九伯家里的人,姐姐总是避之不及,连话也不愿意多说,方才姐姐过来,和十九伯说话时,脸上都是僵硬的,没有表情,甚至姐姐牵着我的手,突然拽得紧紧。”
“我是不喜欢他。”陆辰抬起头来,她上一世便不会掩饰,这辈子同样也学不来,何况是面对一个上一世她恨透了的人,“虽然他们家和我们家是同一个支房的,但我也不会让父亲过继他们家谨哥儿为嗣子,也不要谨哥儿做我阿弟。”
是了,上次他躲在草垛后,十九伯便和娘亲说起,族里的人,论和陆十二爷亲近,再亲也亲不过十九伯这一支,过继他们家谨哥儿为嗣子才是名正言顺,只因陆辰儿胡闹,十二爷那时才勉强答应,十二爷疼女儿,想着不过带进府里给陆辰儿做一两年玩伴,等陆辰儿出嫁,将来定会送回来的,真正要过继嗣子到时还是会选谨哥儿,与其这样,还不如一开始就拒绝。
娘亲不相信,可十九伯说得有理有据,何况,上回在族长府上,十二爷也的确更喜欢谨哥儿。
又因后来十九伯说的那个梦,诤哥儿后来出了事,娘亲才不由不信。
“我明白姐姐的意思。”说着仰起头,望着陆辰儿,眼里带着浓浓的笑意,“不论我是不是十二伯的嗣子,往后,我一定把姐姐当作亲姐姐看待。”
陆辰儿听了这话,明白谦哥儿是想到陆令琨对二十二婶说的话,不由解释道:“只要由族长主持,在族中行了礼,过继的事就作了数,所以,你只当十九叔是胡说八道罢。”
“可大哥和我说,子不违父意,十九伯和娘亲说,父亲给他不同意…”
“早说了十九叔是胡说八道,你真相信,若真是二十二叔托梦,也该托梦给婶子或是你们兄弟三人,也不会是托梦给十九叔,除非,”陆辰儿顿了顿,瞧着谦哥儿疑惑地望着自己,才接着道:“二十二叔生前和十九叔交情匪浅。”
陆辰儿早已让平婶打听清楚,陆令嘉是前年没了的,那时谦哥儿已记事,自然清楚,自己父亲和陆令琨生前并不友好,并且,陆令琨还看不起陆令嘉,陆令嘉终其一生,不过是一名童生,就是让族中引以为笑话,也是因着陆令琨起的哄。
这个除非便不存在,谦哥儿低下了头。
%%%%%%
“…说的是二公子李皓白,如今在松林书院读书,师傅是松林书院的山长匡正业,能进松林书院拜老匡为师,想来应是不错,明儿我修书一封给老匡,看看他的评价。”
陆令凯已经回来了,这时正在梨香园的侧室里和夫人程氏说着话,两人倚窗对座说着话,屋里丫头婆子一个都没留,南风吹来,案几上的书卷动了几页,时值中午,一室的明亮。越发映得窗明几净。
只听夫人程氏摇了摇头,“人都还没见到,老爷也太心急了。”
陆令凯呵呵一笑,“从敏为官清正,李夫人听说出身河东柳氏,大公子如今已是翰林院供奉,媳妇是李夫人娘家族里的侄女,这般看来,这位二公子也差不到哪里去,夫人就放心好了。辰姐儿已经十五周岁了,今年若能定下来,我们不舍得多留几年也无妨,而且李皓白不是长子,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