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氏转过头,望向进来的陆辰儿,讶异道:“你还没回去?”
陆老爷已经移到里间的床榻上,论理,陆辰儿这么不该闯进来的,“谦哥儿也喝了不少酒,我送了谦哥儿回取我轩,再回来瞧瞧父亲。”
“有什么瞧的,在发酒疯了。”只瞧着程氏甩开陆老爷的手,起身往外走,语气不忿道:“正好,你给我出来,我有话问你。”
陆辰儿暗自唉叹了一声,父亲这会子醉得正晕乎乎的,怎么能哄住娘亲?
到了外间,陆辰儿咬了咬牙,跺了跺脚,“娘亲,父亲需要您照顾,有什么话明早再说吧,女儿先回漪兰堂了。”
说完,也不等程氏反应过来,转身出了屋子,飞快的跑了出来。
好一会儿,远远听到程氏咬牙切齿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有能耐你这丫头明儿就别过来了。”
第二百六十八回:亲事
宣城陆府,清辉园中,夜风吹过,透过敞开的窗户灌进屋子,高台上的烛火呼啦啦直往上窜,蜡烛燃烧偶尔发刺啦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响亮,又格外刺耳,程常棣站立在窗前,刚才打开窗户的手,还放在窗棱上没有收回来,仿佛只有这冷风,才能让他清醒几分,理智几分。
外面黑影幢幢,廊庑上挂着的灯笼摇晃不已,院子里偶有丫头婆子的喁喁私语声传来,却听不真切。
程陈氏坐在太师椅上,神情满是无措,吹进屋子的冷风让她不由地打起哆嗦,瞧了眼儿子的背影,却又不敢说什么,她没料到,这次儿子会生这么大的气,在她看来,诚哥儿和桐姐儿的亲事,是再好不过了,她写信到京中告诉程夫人,程夫人这回来信也说极好,她也是得了程夫人的信,觉得这件事做得对,想着过了今天的人胜日,明天儿子就要起程去京中参加会试了,因而,晚饭后,一家人吃了长面,她留下儿子,和儿子说起这事,让他也跟着高兴高兴,免得还要为桐姐儿的亲事操心。
谁料,她说得正高兴,儿子却突然怒吼了一声够了,打断了她的话,她登时心头一颤,以往儿子对她做的事不满时,每回最多只是沉沉脸,好歹她是他母亲,甚至不曾在她面前高声说过话,每一回和她说话、劝她时都是轻言细语,何曾这样大声喝斥一声,然后直接撂脸子,她想大声指责儿子不孝,却没来由的心怯。
她瞧着儿子脸色惨白,额上青筋浮现,在烛光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除了从温家离开的那次,小儿子生了病,她从未见儿子这般模样,抬头看了儿子一眼,只觉得儿子盯着她的目光慑人,碰上儿子那噬人的目光就慌地移开了眼睛。
在她眼中,大儿子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谦和有礼,笑脸视人,进退得宜。
因而。这回的情形让她疑惑,同样让她心里没底直打鼓,她瞒着儿子私下里做的事。这不是头一次,当然也不是最后一次,并且,她也不认为,她瞒着儿子她就做错了。譬如桐姐儿婚事,她就觉得极好。
怎么这一次,儿子会生这么大的气。
她百思不得其解。
偏偏儿子又一个字都不多和她说缘由。
良久,屋子里气氛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程陈氏小心翼翼地开了口,“这门亲事你姑母都说极好。我想着你在书院要专心读书,就没写信去问你,难不成真有什么不妥?”
程常棣听了。一时怒极反笑,“是很好。”两家都换了庚帖订亲了,这门亲事已经成定局了,他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他还能如何?
唯有举双手赞同。
费了好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的心绪。没有再说出别的话,两边的太阳穴突突的难受。在这屋子里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伸手关上窗户,转身就要离去,刚到门口,脚步顿了一下,回头扔了一句话,“母亲早些歇着吧,我后天起程去京中。”
程陈氏听了,抬起头来刚想问怎么改成后天了,人已经离开,不见了影子,不由叹了一口气,同时也吁了一口气。
虽说之前她答应过儿子,桐姐儿的亲事让儿子做主,但这回她给桐姐儿订的亲事,诚哥儿是姑太太嗣子的胞兄,和陆家联了姻,怎么看都对儿子的前途有帮助,怎么他还会生这么大的气?
程陈氏心里存着这事,一晚上都没睡好,早上起来的时候,桐姐儿来给她请安,瞧着程陈氏眼下一片青黑,不免问起来,程陈氏看到桐姐儿,又想起昨晚的事,少不得牵怒,“还不是为了你,常棣对你的亲事极不满意,嫌我自作主张了。”
桐姐儿一怔,尔后回过神来,脸涨得紫红,张张嘴不知道说什么,程陈氏瞧见她这样就更来气,又想起,前不久接到温家的来信,姐姐对她好一番怨念,于是怒道:“我是你母亲,你的婚事我倒做不得主了,早知道还不如把你嫁进温家,也省得一次两次无法消停,上次为温家恼我,这次又为陆家恼我,这门亲事连姑太太也是极赞成,偏他不满意了,你倒说说,这回是不是你不满意,跑去和常棣说,常棣才怨怒起我来。”
桐姐儿听了这话,不由讷讷道:“我没有和大哥说过这事。”母亲这话也太没道理,每每自己惹大哥生气了,转头就把气发到旁人身上,这些年她和二哥都已经习惯了,
瞧着程陈氏明显不信她的话,又数落了几句,才停歇,桐姐儿也不争辩,等程陈氏数落完了,才从正房退出来。
桐姐儿想起,大哥昨日晚饭的时候,说了今儿走,母亲怎么没有去送大哥?难道改期了?
于是,转身去了程常棣的屋子。
门口的丫头进去通报了一声,没一会儿出来引着桐姐儿进去。
屋子里除了程常棣,还有陆菁儿,桐姐儿有些诧异,不过更令她的吃惊的是,陆菁儿两眼红红的,似乎哭过,看到她时,正手忙脚乱地想掩饰,程常棣也起了身,“妹妹怎么过来,有事?”
“我刚从母亲那请安出来,过来瞧瞧大哥。”
桐姐儿说着话,眼睛却是不时往陆菁儿那边瞅着,程常棣见了,转头望向坐在绣墩上的陆菁儿,“你想想我刚才的话,先回去收拾一下,等会儿我再去找你。”
陆菁儿应了一声,忙地起身,行了礼便退了出去。
桐姐儿寻了个离大哥近的位置坐了下来,抬头望向大哥,才留意到,才一夕不见,大哥的面容清瘦了许多,和母亲一样,眼下有青影,显然昨晚也没睡好。
“我还以为大哥要启程了,过来送送大哥。”
“临时改了主意,明天再走,多留了一天。”
“菁儿姐姐这是怎么了?方才瞧着她似乎哭过。”
听了这话,程常棣顿时迟疑了,躇踌着要不要和桐姐儿说,又想到陆菁儿已经订了亲,遂道:“我是要让陆姨娘大归,想今天把这事办妥,方才正在和她说起这事。”
桐姐儿啊了一声,满脸震惊地望向程常棣,“大哥这是怎么了,菁儿姐姐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
“这原是当时我犯的糊涂事,这几年我和她之间也没什么情分,不如放了她出去,让她找个好人家嫁了。”程常棣说完,又道:“再者,我还没成亲,身边放着位良妾本就不合规矩。”
“这事母亲知道吗?还有华姐儿怎么办?”
“我就要和母亲去说。”他既已拿了主意,和母亲说,不过是告知母亲一声,况且,他也不指望母亲能帮他什么,思此及,望向桐姐儿道:“华姐儿自是留下,到时候还请妹妹帮忙多看顾一下。”
桐姐儿想到陆菁儿的温婉,想到陆菁儿的柔顺,还有她每每提起大哥时,脸上浮现的笑意,那是提起喜欢的人才有的欢愉,桐姐儿自己也曾有过,因而,能够明白几分,只怕,只怕陆菁儿是不会愿意离去的,要不方才也不会红了眼圈,不由心生不忍,“菁儿姐姐是本分的人,况且她是华姐儿的生母,大哥是不是再考虑一二?”
“这事,我已想过好些时候了,原是想着等科考结束以后再回来办,如今提前处置了,也好,免得总挂在身上,当作一桩未了事。”
这就是已经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桐姐儿顿时缄默不言,程常棣见了,遂道:“你妹妹若是没什么的事,我就去正房给母亲请安了。”
说着就欲起身。
桐姐儿一急,脱口问道:“大哥是不是不赞成我和诚哥儿的亲事?”这话她一进来就想问了,可又觉得姑娘家问起自己的亲事不妥,话在脑海中百转千回,在喉咙了打了几回圈,就是说不出来,谁知这一急,倒说了出来。
“你满意这门亲事?”程常棣反问道,不用多想,定是桐姐儿在正房请安时,母亲和她说的。
面对程常棣打量的目光,桐姐儿只觉得心头呯呯跳得厉害,脸也通红起来,半晌,才低声喃道:“其实,大哥不必和母亲生气,这门亲事,是我主动求的母亲,母亲才答应的。”
听了这话,程常棣错愕不已,盯着桐姐儿的眼眸,不由加深了几分,甚至怀疑着眼前人是不是自己的亲妹妹,好一会儿,才道:“既是这样,你满意就好。”
桐姐儿点了点头,又羞怯地补充了一句,“诚哥人很好的,大哥以后和他接触就能知道。”
程常棣瞧着桐姐儿虽脸红不已,却带着满足的笑意,柔柔软软地从眼底淌出,是真的欢喜,只略怔了一下,遂笑了笑,“你喜欢就好,你今年也有十七了,我会嘱咐母亲,今年把你的婚事办了。”
罢了,桐姐儿自小没提过什么要求,既是桐姐儿看上的,如今,已成定局,就顺桐姐儿一回。
至于他的事,想到陆辰儿当时的拒绝,八字还没有一撇,不由摇了摇头,
第二百六十九回:投缳
程常棣和程陈氏说起陆菁儿大归的事,程陈氏惊讶之余却是无不应允,自从陆菁儿生了华姐儿后,她就不待见陆菁儿。
从正房出来,程常棣便去西院陆菁儿的屋子,这屋子,他来的次数屈指可数,踏进去,屋子里窗明几净,陆菁儿临窗坐在绣墩上,手中正做着针线。
旁边的丫头瞧见程常棣过来,忙道了声表少爷来了,陆菁儿听了心头一颤,拿针的手一时不稳,猛地戳中了手中,疼痛从指间传来,她才缓过神来,放下针线,刚要起身,只听程常棣道:“坐着吧,不必起来了。”
然后,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对一旁的丫头道:“你们都下去,我和姨娘说几句话。”
一阵窸窸窣窣声音响起又遁去,丫头们都退了出去,程常棣在一把长椅上坐下,陆菁儿低垂着头,猛地抬起,望向程常棣,瞪大着眼睛,秋水明眸,似水盈珠,满是期待,又满是慌惧,一时间,程常棣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忙地转头撇开,“你大归后,我会叮嘱你父亲,给你找户好一点的人家,到时候在外面做正头夫妻,总比在我屋子里做妾室强。”
程常棣话一说完,陆菁儿的眼泪就哗啦地落了下来,饶是她再克制也止不住,“我不要。”紧接着低呜的哭声传来,陆菁儿两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溢出。
早上程常棣派人请她过去,记得那时,她还是挺欢喜的,她想她要告诉程常棣,她已跟着府里的丫头认了不少字,桐姐儿说她针线进步很好,还说她有几分天分。短短几个月,已能赶上陆辰儿的水平,其实,她哪有天分,不过是她有心去做。
可是这份欢喜只维持一会儿,在她踏进程常棣的屋子,在程常棣和她说话前,就止住了,她做梦也没想到,程常棣找她过去。是和她说,让她大归。
她几乎无法相信,懵懂间缓过神来。想起家里的那三间屋子,想起长年卧病在床的娘亲,想起家里的境况,还有那永远灰蒙的屋子,怎么也擦不干净的陈旧家什。还有那烟熏火燎的灶头,她不要再回那种地方去了,再也不要了。
真出了这里,不说她如今年纪大了,单爹地,能给他找个什么好人家。到时候,只怕又得如从前那般,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计。没有个尽头,十四岁那年,她第一回见到陆辰儿,才知道原来女儿家也能娇养,不会因为是女儿而遭到亲生的爹地的嫌弃。那一天,她觉得她似乎看到一丝生活的曙光。至少,她想明白,她需要什么。
于是,从那日起,她时常来陆府,来讨程夫人的欢心,也正因为如此,连爹地在谨哥儿没被选为嗣子后,对她也另眼相看,再后来,程常棣来了,他长相出众,又有学识,听陆府的下人提起,将来必是能中科举,她心动了,就像往日在村社里看戏,戏文里所说的那样,若得此人成婚配,不枉人生一世春。那时爹地正在给他找婆家,那些人和他一比,简直是金玉之比泥猪,如果是从前也就算了,而如今,她却不甘心。
只是她却也有自知之明,她爹地是白身,家境又不好,只怕无法嫁她作正妻,故而,才有了后来的事。她果真如愿以偿。
程常棣不喜欢她,她是知道的,当时她想着,人心都是肉做的,总能够捂热的,只是没想这样的过三四年,等来的不是一颗让她捂热的心,而是一句大归的话。
这不是她要的,哪怕他不喜欢他,就像这三四年这样安稳地过活,她也不要大归离去,她还有华姐儿,对了,还有华姐儿,那是他们的孩子,陆菁儿摸去眼泪,望向程常棣抽气道;“我不能走,还有华姐儿,我是姐儿的生母。”
“我会把华姐儿交给桐姐儿,这几年你和桐姐儿相处的极好,应该能够相信桐姐儿,你离开,我会给你一笔钱,算是给你将来嫁人时的陪嫁。”
“不要,我什么都不要。”陆菁儿的脑袋似拨浪鼓般摇晃,“我努力地学认字,努力地学刺绣,我不会给夫君添麻烦,求夫君,求夫君让我留下,不要赶我走。”说着竟然是起身,走到程常棣跟前要跪下。
程常棣忙地伸手扶住,陆菁儿只呢喃着不要离开,目光痴迷地望着近在眼前的程常棣,这是这几年以来,她离他最近的一次,好闻的苏合香萦绕周围,面庞清俊,眉目风流,让她不舍,让她移不开眼,程常棣低头,瞧着陆菁儿的呆滞的目光,不由蹙了下眉头,扶着陆菁儿在长椅上坐下,放开了手。
正要说什么,外面的丫头进来通报,说是陆十九老爷来了,听了这话,程常棣忙回头道:“带他前面的花厅,我马上就过去。”
丫头应了一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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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地怎么来了?”陆菁儿腾地一下子起了身,不安地问道。
程常棣望了陆菁儿一眼,遂道:“是我请他来的,你收拾一下东西,我等会儿跟他一起回去……”
头一遭,陆菁儿打断了程常棣的话,尖叫地出了声,“我不要。”
然而,程常棣却并不在意,又继续道:“我会你父亲说清楚,我既然把话说了出来,就不会再留你,与其这般闹闹不休,不如好和好散,于你于我于大家都好。”
说完,转头吩咐着丫头进来给陆菁儿收拾东西,先去了花厅。
陆令琨这人并不难缠,许之以利,卖儿卖女的事都会愿意干,自从丢了族长家里的活,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家计也渐渐艰难起来,更加唯利是图起来。
在程常棣开口许了三百两现银后,陆令琨就搓着手什么都答应了。
因是良妾,当是有纳妾文书的,这个需要到衙门里去消档,衙门要正月二十以后才开始办公,因而,暂时办不了,他明日就得起程回京中,只能交给旁人去办理。
程常棣和陆令琨谈得正顺利的时候,却听到婆子过来禀报,说是陆姨娘投缳自尽了,陆令琨吓了一跳,生怕到手的银子就这么飞了,又想若真出了事,可以再敲诈一笔银子,于是高呼声道:“什么,这丫头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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