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站在门边的陆回雪,望着合上的门,怔仲了一会儿。她冷淡的眼光一再在他脑中回放,而后渐渐地与记忆中的另一双眼眸重叠。
那是多年前,他与素素相商如何逃离魔窟,中途因为一些事,他们起了争执。
那时,素素也是用同样冷淡的眼神,瞥了他一眼,然后背过身去,再不理他。
起风了,落木纷纷而下。
陆回雪没再敲门,他隐约觉得自己触碰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确定。
最终他只是踏着枯叶,缓缓离去。
屋内,元夕把自己埋进被子里。
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等醒来,她又是那个笑眯眯的元夕。
窗外天色已黄,落日熔金。
屋里静悄悄的。
元夕睡得很不安稳,不停地做梦。梦见的大多是不开心事,难得终于梦到一个好的,梦中又忽然莫名地觉得难过。
如此凶残的睡眠质量,直接导致她一觉醒来,只觉得比没睡之前,更加的疲惫。身心俱疲。
揉着太阳穴,元夕用力推开窗,希望晚风能把刺痛的脑仁吹得舒坦些。几乎立刻,她瞧见了不远处那个蓝色身影,他手里正拿着什么,闪着绿蓝色的光。
元夕偏头,撩眼看看天空。哦……今晚有月亮,怪不得。
看着传音盒上的光渐渐灭去,白朔转身,眼帘中跳入那个依着窗子,望着自己的少女。
元夕冲他扬扬嘴角,不过笑意却没到达眼里。
她立在窗边,小小尖尖一张脸,被月华渲染成极淡极淡的白,清冷倦色萦绕眉间。
白朔不疾不徐朝她走去,绣着暗纹的广袖随着他的步履轻轻翻卷,融融月色下,似荷叶于风中微颤。
靠近了,她发现他唇角居然有浅浅弧度。
真好笑,下午在盛会上大发雌威的人是她,被搅了部署的人是他,可现在她靠着窗,头疼欲裂,而他却显得心情愉悦。
那只小盒还在发光,他托着它,浑然不打算隐藏的姿态,元夕在想如果这么明显她还装作没看到,会不会显得太假……
抬手点点那个还在他掌中散发光光的盒,“那是什么?”她明知故问。
“传音盒。”白朔轻轻睨她一眼,“前次没听清楚么?在前往燕国的途中……”他意有所指。
元夕大窘,面上的假笑都僵住。
无上天尊!敢情他早就知道,她偷听的事?
尴尬地摸摸鼻子,她偷眼觑他,却见他眸色安然,周身环绕着轻松的气息。
元夕不明白为什么他看起来如此悠闲,她打乱了他们的如意算盘,难道他现在不该怒冲冲地教训她么?
莫约是她的心思实在太明显,白朔抚着小盒,漫声道:“在想我怎么还不向你兴师问罪?”
元夕点点头,托着下巴:“或许你想等离了蜀山,再和我算账?家丑不可外扬嘛……”
白朔不置可否,径自把玩手中的传音盒。
月色似水,轻轻浅浅,铺就一地光华。
过了会儿,元夕轻咳一声,恳切道:“不管怎样……今天,谢谢你。”
假使他有心,大可一开始就不让她来试剑盛会,至不济也能早早制住她,那么她就真的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澹台佾得手了。
男子眼中漾起微微笑意,似风拂过时湖面泛起的细澜:“不客气。”
元夕有些不自在,又干咳一声。
忽然觉得,白朔虽然性格别扭又爱记仇,但有时对“自己人”却出乎意料呢,明明她在他眼里大概也只是个工具而已……他却居然没阻碍自己揭穿澹台佾!
果然是因为复仇完毕,心怀大畅,连带着对手下都宽容了咩……
这样心平气和的对话,似乎很久没有了……元夕敏锐地察觉到,此刻的对话,除了平和,似乎比又以往都多了些什么……
真吓人,白朔会这么温和的笑吗?印象里,这人似乎总是懒洋洋的,漫不经心的,又或是,嘲弄的,讥讽的……
“你那是什么眼神?”白朔微挑了眉。
“呃,不是……”元夕移开视线。
略略停顿,她扯了扯嘴角,忽然问:“我现在是不是一副看起来很需要柔弱,很需要关怀的倒霉样?不然为什么你都不嘲讽我了?”
“哦,你也知道你现在一脸晦气相么?”白朔果然毒舌了,元夕郁闷地发现自己立刻安心许多……这算什么,皮痒痒,不被抽下就不舒服?
她摸摸自己的脸,无奈地笑笑,想起下午与元璧的一番交锋,眸底漫起缕缕倦色。
四下一时安静。
24第二十四章 妹控出没注意!
元夕与白朔之间,常常是前者说,后者听。今天元夕被元璧打击到了,失了说话的心情,于是两人间便出奇冷清。
白朔皱皱眉,有些不满。
试剑盛会上,他没出手,方才百里怀在那边听说澹台佾被某人身边的小丫头赶出了蜀山,气得险些当场跳起来。白朔将澹台佾的出言不逊丢出去当挡箭牌,百里怀一哽,但很快就继续跳脚。
天机剑事关重大,其实白朔何尝不明白,澹台佾对他说的那句话,真正可大可小,他完全可以看在百里怀的份上,暂且按下一口气,过后再追究也不迟。
但当时,神差鬼使的,他选择了维护自己的脸面。
说开了,他那时就是不愿意出手对付她。
他情愿让她拆穿澹台佾的伪装。而且,她对上澹台佾时的表现……让他还挺满意,胸臆中有种“不愧是我的骷髅蛊”的愉悦感。
白朔料到了他为此将迎接百里怀的咆哮,还因此默默头疼了一阵……幸好,在百里怀刚骂完澹台佾,歇口气,正要开始数落他的时候,白朔脑中蓦地浮现一个好理由来。
“让她得到天机剑更好。据我观之,相较澹台佾,天机剑中的剑魂更喜欢素素,将来我们要从剑魂口中得知秘宝,便需要一个能与剑魂交流,且得到剑魂信任的人。素素显然比澹台佾更适合这个人选。”
“你在乱想什么?骷髅蛊必须听从制造她的蛊师,这是烙在她们骨髓中的命令。”
“没有例外。……就是这样,没事我收传音盒了。——去喝点水,你嗓子哑得像濒死的公鸭。”
断了术法,利落地解决掉百里怀的魔音,他惬意转身,然后看到不远处的骷髅蛊。
她立于窗后,冲他笑了笑。
小小的脸,在月色里显出透明的白,如开在残月中的玉荼蘼。
……
“明天,我将离开蜀山。”蓦地,白朔出声,打破空气中的冷清。
元夕猛地回神,不好意思地朝白朔笑笑,然后道:“我的话,想留在蜀山……这种事情当然是不可能被白大公子允许的。”她叹气,认命地看着白朔,“你想去哪儿,南边?北边?”
白朔望着她强打精神的脸,淡声道:“放弃吧,你不可能一直留在蜀山。”
他们都清楚,她现在的身体是个什么状态。靠着幻形琅,停在仙气十足的蜀山几日,已经意外的恩赐,可她终究不能一世都用这个掩饰着。
元夕明白白朔的意思,但她唯有沉默。
半晌。
“没法放弃啊……”她长长出一口气,似要吐尽胸中郁垒。
这里,有她所有的亲人。何况两年后,不知蜀山是否仍会如前世那般,浸没在血与火中……她怎么可能放得下?
午后与元璧相处的一幕陡然又浮现心间,元夕垂下眸子,“不过你放心,短期内,我也不想回来了。”直到她能够坦然面对元璧师兄的冷漠……
她眼中的黯然如此清晰,教白朔想忽略都不行。
“下午发生了什么事?”白朔确定,他离开广场时这小妮子的心情还是晴空万里,那么她此刻的异常,必定是在他走后又遇到了什么。
元夕一怔,刚要摇头,白朔就道:“让我猜猜……是你那位元璧师兄?”
元夕这次真是惊了,眼神不由得带上几分崇拜:“你怎么知道?”
果然是他。白朔冷笑一声:“我真好奇,你总说元璧是你师兄,敢问你究竟是她哪位师妹?还是除了元朱元夕,蜀山掌门在外尚有遗珠?”
元夕张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她能怎么说,说她就是元夕?只不过是前世里穿来的元夕……
而白朔说完那一句,心中便立刻有些后悔。
他自然明白,她真正的身份……甚至他还曾想过将此事告诉她,却在她的纠缠下换成了陪她前来蜀山。
元夕不语,白朔也不想再提起此事。
他甚至主动给她找了个理由:“还是你并非蜀山掌门嫡传,而是拜在蜀山其他师长门下,只不过因元璧比你先拜入山门,故而唤他为师兄?”
“啊,嗯,就是这样。”元夕忙点头。
双方的出发点不同,行为却意外一致,于是此话题便被轻飘飘揭过去。
元夕抿着唇,心中很乱。
曾经,她想过自己其实就是今世的元夕,是魔道将她从蜀山带出,交给白朔,制成了蛊。她会这么想并非毫无缘由,好几次,她觉得,白朔的话里话外,透露的信息就是她就是元夕……
但那次偷听,让她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生于日月食交替时分的女子?她可不是。如果她是,元青一定会经常在她耳边唠叨这件事,要知道,他连她满一周岁那天蜀山花坞提前三月百花绽放这种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逢年过节大家聚会时总要拿出来夸耀一番,好似让花反季开放的人是他似的。
日月同蚀这种大事,若自己出生时真的发生过,没理由蜀山从没人提起过。
元夕甚至想,会不会自己这个身体就是前世和陆回雪在一起的“白素素”呢?二者都叫素素么,只消她往暑山上一站,那就是如假包换的“暑山素素”啊……
想着想着,她扑哧一声笑出来。
白朔无言地看着她脸色先是烦闷,然后转为思索,最后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就眉开眼笑。
元夕笑过,心情好了些,想想下午那件事,其实元璧师兄在不知道她是元夕的情况下,那么对她真是再正常不过……当然,不可否认,她心里还是有些酸,但总算能够勉强接受了。
拍拍脸颊,告诉自己不能再郁闷下去。
她要保持笑容,把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这一世的命是她难得多出来的,可不能再像上辈子那样糟践了。
今天元璧师兄不是还说吗,他真希望元夕能成熟些,别总是像个小孩子,连他偶尔也会觉得她的麻烦多得让人受不了……
抬眼,她望向白朔:“明天上午,我们就出发吧!”
……真的想开了?白朔微微蹙眉:“……下午走也可以。”
“不了。”元夕摇摇头,“我现在迫不及待想去外面看看……我想去看看南方的蚩尤海,北面的锁龙山……想去的地方好多呢!”元璧师兄,元夕正在试着,学习自己面对这个世界呢……你欣慰吗?(师兄,你弄巧成拙,杯具了)
看着少女坚定的表情,白朔不再说什么,点点头:“回房收拾好行李。”
“行李基本都在穷奇那儿呢。”元夕摸着下巴,“说起来,穷奇说要回去看他媳妇,不会一去就不回来了吧?”
白朔淡淡道:“他不敢。”
元夕哈哈一笑。
月色明亮,群星璀璨。
停了会儿,元夕轻声道:“白朔,谢谢你。”
“一刻钟前,你才谢过一次。”
“那次和这次,不是为了同件事。”元夕神色认真,“虽然听起来不可思议,但是我真的被你安慰到了……也许你也看出来了,之前我情绪不太好,因为……某些事。”
如果不是你,我可能现在还沉浸在对元璧师兄的埋怨中,还有铺天盖地的自怨自艾。不论你是特地过来安慰我,还是凑巧而已……当然,后者的可能性居多……
无论如何——
“真的谢谢你。”
白朔很少听到如此郑重的道谢。他身边的人,大多不将谢意说出口,或是难得出口,也总是带着几分玩笑的意味。
因此他难得地怔了一下,然后似是随意地回道:“不必道谢,我会记得将来向你讨回这份人情的。”
元夕笑了。
“好,将来你想哭的时候,记得来找我,我必定教君哀伤而来,欢颜而去。”
少女微笑的眼眸,似有千斛琉璃铺陈其中,细细碎碎,每一颗都焕发幽光,微弱,却难以忽略。
白朔移开目光。
“不会有那么一天。你现在就可以开始头痛以何物偿债了。”
——————
离别比元夕想象中更艰难些。
黄昏打的一个盹让她错过了晚饭。循着记忆中的路线来到蜀山的厨房觅食时,却发现元青和元朱都在里面据案大嚼。
元夕这才想起来,以前他们几人可是自名为蜀山的厨房三盗客……
看来自己不在的时候,这两人把梁上君子事业坚持得很好嘛。
看着房里的元朱,面无表情地吃下元青两倍的食物,元夕又是一番感慨:这么多年,三师姐还是如此……实力惊人啊。
其实元夕一直很喜欢元朱,尽管这位师姐总是面色冷淡,但元夕知道,她冷淡的外表下是一颗……更冷淡的心……
不过,元夕上辈子,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挑战自我和他人的底线。
元朱这种淡漠的天性,在元夕看来是一种多么有意思的性格啊!常年以来,多少个在蜀山无聊的日子,她都是靠着让这张冷艳的脸霍然变色,来获得人生的乐趣……
不得不说,元夕这种恶劣的爱好,和她后来能够老实待在冷清的蓬莱宫整整三年,不无关系。前世的陆回雪应该和这位元朱女侠很有共同话题。
边回味着关于冷艳师姐的美好记忆,边等着里面那两人吃完散伙,她好进去,不曾想等了一会儿,却在他们的聊天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元青絮絮叨叨着有关元夕的往事,元朱面无表情地啃起第二颗卤猪头。
过了好一会儿,当恋妹狂终于念叨完了元夕六岁那年大大小小所有事,包括六岁时某个不开眼的小子向元夕递情书,结果被他揍得未来一年眼风里看到元夕就火速绕道走……正要开始“元夕七岁大小记事展”,啃完第二颗猪头的元朱说话了。
“七岁。”
“……昂?”
“递情书,是元夕七岁时的事。”
元青愣了愣,然后拍着大腿反驳:“七岁刚过三天就算入六岁也没错!对,六岁!干他娘!那小子竟然向一个六岁的小姑娘伸魔爪,渣!”呸一口。
元朱懒得理他。丢掉光秃秃的猪头骨,慢条斯理擦净手,站起来。
推开门,她略一偏头,向身后道:“我也不信她死了……那个祸害。”
祸害遗千年。
元青的叫嚣一顿,夜空顿时格外寂静。
半晌,直到红衫女郎的足音已经全然消失,元青慢慢站起来。
“嘿嘿,祸害……”他笑得仿佛刚刚窥见了某个秘密似的,低低自语,“你也不像自己说的那样讨厌她嘛……”
青年嘟哝的声音渐渐远去,隐在阴影中的元夕,缓缓踱出。
眼色复杂地月色下越来越远的青色直裰,元夕觉得有种叫“愧疚”的东西在心里冒头,而且有雨后春笋越冒越多的趋势。
目光转向另一个方向。极目远眺,夜幕中,某一处建筑,在邪物骷髅蛊的眼中,显得格外杀气冲天,简直看一眼都会被灼伤。
但她没有更好的选择。
紫色身影,一步一步朝那处建筑走去。
25第二十五章 识破
问,蜀山煞气最重之建筑,是哪处?
当属藏兵阁。
不过,有一个地方,虽然不是藏兵阁,却同样令魔物妖邪闻之胆寒。
那便是,供奉着雷炎与天机的祖师庙。
今时今日,尽管雷炎剑已去,只余一柄天机……但天机身为剑中将相,孤身亦足以镇守疆土。
不过,如果这个潜入祖师庙的妖邪,身上佩着幻形琅,最重要的是她的名字又叫元夕的话……就另当别论。
“笨蛋元夕,现在才来!”
摸摸……
“我生气了!”
继续摸摸……
“你只会摸吗?都没有话和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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