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其实你还是在意他们认不出这件事?”
“都说了他们未必认不出来啊!”她瞪着他,然后挫败地垂眼,“是啊是啊,我在意!我讨厌他们认不出那个元夕根本是假的,讨厌那个假元夕,讨厌她扮成……”
她猛地刹住那句“扮成我的样子”——“……扮成蜀山弟子。”
扬起一个不在乎的笑,她道:“但那又怎样,我还是要回去。他们辨不出真假,过后自然有人找他们晦气……现在,我要对付的是那些胆敢觊觎蜀山的人。”
她的脸上有坚定的神采。而看着眉目疏淡,仿佛对她的话不以为然的白朔,她忽然想问他一句话。
“白朔,难道你真的对昆仑一点感情都没有么?”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说不明的气息,像是微微的暖,像是缓缓的风,一字一句,都要勾他想起那些尘封的往事——
“对于明止上仙,你真的只有憎恨么?”
16第十六章 一百年,他从未出现过
白朔对明止,只有憎恨么?
明止将白朔剔去仙骨,逐出昆仑,更将他困在荒凉小镇百年之久……白朔恨明止,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白朔又不能纯粹地恨他。
十余年朝夕相处,昆仑墟上点点滴滴。他悉心教诲,他侧耳聆听。
明止是个好师傅。可惜,白朔却从来不是个好徒弟。
天资聪慧,根骨极佳,这些都不必说。假以时日,白朔必然又是昆仑一代俊杰。
然而,他没有仙门中人悲天悯人的心怀,反倒对巫蛊邪术充满好奇。
明止发觉了自己徒儿的异常。他耳提面命,不止一次要他远离这些东西。白朔口上答应,转身又自行其是。
这个时期,白朔对明止仍然是敬仰的。尽管师徒二人在许多事情上存在分歧,但对这位将自己从混沌肮脏的红尘中接出来的昆仑上仙,白朔始终抱以感激之心;而且,他也明白,明止的那些训诫,正是出于师傅对自己徒弟的关切。
所以,白朔一面继续研究蛊术,一面在明面上,维持着身为一个正派弟子应有的样子。
如果没有后面那些事,或许白朔这个名字,如今仍存于昆仑的玉牒中。
……
“对于明止上仙,你只有憎恨么?”元夕问。
白朔觉得自己无需理会她,她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他也无需向她解释什么。
但不管他承不承认,此刻,她简单一句轻问,已挑动悠远回忆,穿过百年光阴。
夜色悠长。
他还在沉思,却听到元夕问:“你恨他,恨不得他死么?”
白朔想要明止死?是这样吗?
白朔垂眸。
或许是月光太柔和,或许是他刻意让自己陷入往事,直面那些或愉快或愤怒的回忆,而这回忆太浓烈,太刺眼,他忽然想将它放一些出去。
“如果他会死,也只能死在我的手上。”他这么说。
……
白朔喜欢试蛊,但他不会拿凡人来试验。昆仑戒律森严,他不想给自己找事,也不想给明止惹麻烦。
不过,如果试蛊的对象是一个目中无人又暴虐恣睢的魔女,那就没关系了吧?
那天,白朔回到昆仑的时候,心情很好,手里还拎着一袋鲜果——那是死者家属为感谢他降伏了那个女魔头,特地从自家果园里摘的。
三日后,魔界传出一个惊天消息,血魔的独生女,在燕国游玩的途中,遭人暗杀,死因不明。
血魔在魔界地位尊崇,一呼百应。一时间,因为血魔独女之死,六界闹得鸡犬不宁。
半月后,真相水落石出。
魔界向昆仑下了通牒。
交出白朔,任血魔处置,或两界交兵。
明止被这事弄得焦头烂额,他既不愿交出自己的徒弟,又不能真的让两界停息了百年的战火,因昆仑再起。那些时日,上仙的背影看起来都没往日的飘逸了。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这个节骨眼上,又传来白朔在楚国肆意屠杀凡人的传闻。
……
“如果他会死,也只能死在我的手上。”白朔道。
元夕皱起眉:“虽然他剔你仙骨,逐你出门,但也是因为你有错在先。”她摇头,“怎么说他也是你师傅。我听说,当年还是他将你从山下救起来,带回来昆仑的,你怎么不多想想他对你的好呢?”
“他对我的好?”白朔挑眉,凉凉一笑,“你听说过多少关于他和我的事?你又如何知道,哪些说的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元夕一怔,少顷,她望着他:“如果我错了,我道歉。不过,你总该让我知道,我错在哪里?”
白朔勾起一边唇角。
……
明止上仙为何会收一个无根无底的凡人为徒?
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家都把这个解释为,“缘”。
明止下山是缘,下山遇到白朔是缘,发现白朔骨骼清奇是缘,收他为徒更是缘。
缘分天定。
直到某日,真相摆在白朔面前,咧着嘴,大刺刺地嘲笑。
十年前,明止上仙一念之差,间接导致楚国边境的某个小部落,一夜之间,尽数覆灭。事后明止得知这一惨剧,后悔不迭。然事已至此,他纵身负仙法,也无法令枯骨重生。
万幸,他发现部落族长的一双儿女似是逃过一劫。幼女四岁时被人拐走,至今下落不明;而长子则被族人匿于米缸中,躲过大难。敌人走后,他爬出米缸,孤身一人,离开了已为废墟的家园。
明止四处云游,终于在两年后,于燕国找到了族长的长子。
他将这个身世坎坷的孩子带回去,细心待他。然后,他发现,这个孩子不知在两年中经历了什么,竟然把过往的记忆忘得七七八八,只记得自己是楚国人,却浑然忘了灭门惨事。
……这样也好。明止想,往后,世间就只有昆仑的白朔,再无楚国尨族的遗孤。
但明止忘了,世上既有“失忆”,就也有“恢复记忆”。
十年后,就在明止为血魔之事头疼不已的时候,白朔却被有心人告知了当年的灭族往事。一开始他并不相信,但就在当天夜里,他想起了一切。
……
夜深,风吹竹声,万叶千声皆是恨。
风中有暗香浮动。
元夕在脑中整合着刚刚得到的信息,慢慢道:“所以,你后来去楚国,杀的那些人——都是当年的凶手?”忽然想起一事,“前些日子,你找卢湛——他也是元凶之一么?”
“不错。当年他不知从何处,早一步得知我要来寻仇,于是举家搬出楚国。我还来不及揪出他,就被明止强行带回昆仑。”白朔道。
后面的事,元夕大抵也能想象出来。
这样纠结的往事……如果说是“缘”,简直有些“孽缘”的意味了。
“以前在飞桥镇,穷奇和我说,你是和人打赌输了,所以才留在飞桥镇,直到铁木生花,才得离开。”她的语气中带上了三分叹息,“那人,是明止上仙?”
白朔无意隐藏此事。“对。”
半晌,她开口:“明止上仙……其实很了解你。”
因为了解白朔一旦许下诺言,他就绝不会食言,所以明止才敢凭一个赌约,将他囚禁百年。
“他怕你再去报复剩下的人。”元夕眼神明了。事实上,白朔离开飞桥镇后,的确第一时间就赶去燕国。只不过百年以后,当年的凶手已经化为白骨,白朔没了下手的对象。
夜空中,响起少女轻轻的叹息。
“他每一步都想到了,真是用心良苦。”
她问:“他并没有做错。白朔,你为什么还要恨他呢?”
或许当年,他无意中造成了你幼年坎坷,但他已经尽全力弥补。
他关切你,甚至比你的亲生父亲也不遑多让。十年师徒,你被剔去仙骨,逐出昆仑,他一定同样痛彻心扉。
“你究竟在恨着他什么呢?白朔?”
元夕凝视他。
白朔没有回答。他注视着杯中的清酒。
澄澈酒液中,映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
他想起,明止说过,自己有一双生得极好的眼,若是生在乱世,必将建立一番赫赫功业。
“为师相信,昆仑千年基业,将在你的手中,发扬光大。”上仙素来严肃的眼中,隐约有慈爱的光,“白朔,你将是为师最大的骄傲。”
闭了闭眼,白朔一仰头将清酒饮下,不去想明止的话,也将那双慈爱的眸驱逐自己的脑海。
为什么恨他?
独自住在飞桥镇的那些日子,那些独酌的夜里,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
“记住那道伤,我希望下次我过来,能看到你成熟点。”
分离时,明止分明是这么说的,却再没来过。
最后留给白朔的一幕,是他黑色的衣袍翻滚在空中,没入夜空。
金丝铁木,徒劳地伸展着枝桠。
“我用了许多年才明白,他为什么将我关在飞桥。”男子的声音低沉,“对,他是怕我出去报复别人。”
夜空里,慢慢地飘荡着白朔的话,低低如自语:“我杀了血魔之女,连昆仑也难以庇佑。我又杀了那么多的人,于是六界再无容身之处。”
“他既不能看着我被魔族杀死,又怕我再造杀孽,除了将我藏在风水特殊的飞桥,似乎也没别的办法了。”
“我却以为,他放弃我了。”
“一百年,他从未出现过。”
他的嗓音,有点暗哑,真的只是“有点”而已,不细心的话,就会错过。而他的表情,还是淡淡的,似在叙述一件很平常的事。
唯独他的眼,出卖了他的真实情绪。
“原来他已死了,早在一百年前,便死了。”
最后两字,尾调微微地发颤。
风中,依稀漂浮着某种幽香,冷冷的。
那是玉色夜荼蘼,在月华中,悄然绽放。
在这寂静到深处的时候,白朔听到有人说:“他不会怪你的。”
他缓缓抬眼,望着那人。
元夕望着他,神色认真:“没有师傅会真正生徒弟的气的,我可以打包票。”
白朔睇着她,慢慢的,勾出一抹笑:“你什么都不知道。”
“好吧,我什么都不知道。”元夕不和他辩解,笑眯眯的,“那,要不,我给你一个师傅?”
白朔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她。
“真的,你带我回蜀山,我就把我师傅借给你。”她说得一本正经。
白朔一怔,第一次露出有些啼笑皆非的神情。
她还在努力游说:“怎么样,认真考虑下吧?我师傅人很好的。”
白朔斜睨她一眼,赐她一句:“自作聪明。”却没像以往那样,说完就丢她一张催命符。
石桌挺凉,连饮好几壶酒的人,身上有些发热。白朔懒懒地伏在桌上。
合上眼,过了会儿,他听到对面小声嘀咕:“还是没哄得他答应……天啊,怎么会有这么难缠的人……”
他听着听着,渐渐的,扬起唇角。
八角亭外,那株玉色夜荼蘼,在风中轻轻摇晃。缕缕冷香,自它的花蕊中漾出。
17第十七章 玉色夜荼蘼
玉色夜荼蘼,花有异香,使人嗅之心情舒畅,精神放松,如再辅以烈酒,有奇效。
元夕原以为,夜荼蘼加上那三壶酒,足以教那个心如冷铁的家伙变得软弱,然后她就可以趁机哄他答应带自己回蜀山。
可惜她的如意算盘还是落空了,元夕只好其此归咎于白朔真的有千杯不醉的好酒量,烈酒不生效,夜荼蘼自然孤掌难鸣。
其实,玉色夜荼蘼并非毫无建树。原本依白朔的性格,他是绝不会向他人提起那些往事的,更不用说,对方还是一个他视为工具的骷髅蛊。
但在夜荼蘼和酒精的作用下,他松了心防,他允许自己稍稍软弱,向一个骷髅蛊,诉说那些本该永远压在心底的回忆。
燕国的秋,比其它国来得要早。昨夜一场秋雨,今早便觉得有些凉了。→文·冇·人·冇·书·冇·屋←
“白朔。”元夕的脸出现在窗外。
自从两人说破骷髅蛊并未失忆起,她便一直这么叫他,往日白朔面上神色不露,心底却总有些不舒坦的。
不过,或许是因为听多了,渐渐习惯,今日再听她这么叫,竟也不觉得如何刺耳了。他漫不经心地回了句:“嗯?”
元夕两手靠在窗沿上,问:“今后你要做什么?继续复仇吗?”
白朔翻书的手一顿。
这个问题,他方才也想过。
当年的仇家已都进了黄土,复仇一事注定不了了之。
他曾想过,解决了卢湛后,就去昆仑墟,见见那个人……但如今,再去昆仑墟也变得没有意义了。
“复什么仇?该死的都死了。”他道。
“那我们来找点事儿做吧?你看,天下这么大,四处游玩,遍访名川,怎么样?”
抬首,他瞟了窗外的骷髅蛊一眼:“除了蜀山,别的地方,可以考虑。”
元夕扶额哀叹。
“到底为什么啊?为什么你不肯和我去蜀山啊?”她一脸烦闷,单手狠狠一捶墙,仿佛把它当成了白朔那张可恶的脸。
为什么不肯?
白朔撑着下颔,瞧着满面无奈的少女。他觉得他现在心情还不错,可以考虑当一次好人,为她解惑。
嗯,决定了。
微微一笑,他道:“昨夜,我答应告诉你一个秘密,现在我说出来罢。”
元夕猛抬头,盯着他。
他笑道:“那个秘密是……”
“等下!”元夕突然截断他,“我可不可以拿这个秘密,换一件事?”
白朔带笑的脸微微一冷。
“一定又是要我带你去蜀山?”他望着她,唇边有微冷的笑,“你真是顽固。”
元夕抿抿唇,再抬眼的时候,她脸上满是恳求:“白朔,算我求你,你带我去吧!”
白朔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转头,视线回到书页上。
“白朔,大丈夫一诺千金。”元夕看着那个默不作声的人,提醒道。
“对,所以我准备告诉你那个秘密。”他头也不抬地回敬。
“我不需要。”元夕坚持,“我要回蜀山。”
拍。失去手指支撑的书卷,两半合在一处。
撇下书,白朔微微皱眉,望向窗边的人,元夕立刻紧张地看着他,眼眸水汪汪。
半晌,白朔道:“我最后问一次,你要不要听那个秘密?”
“不要。”毫不犹豫的回答。
白朔点头。
“很好。”他忽然笑了,仿佛挟着三分邪恶,又像是正在欣赏一场好戏,“记住你的选择,以后可不要哭着回来求我。”
不是没听出他话里大有深意,也猜到恐怕自己今后要在这件事上吃苦头,但此刻元夕顾不上那么多,只是用那双盛满恳求的眸子望住他:“我不听秘密了,那你带我回去好不好?”
她做好了再次被拒绝的准备,同时也下决心今天无论软磨硬泡,总要达成目的。
所以当她听到男人很干脆地回答“行啊,我们明天就出发”的时候,她几乎怀疑自己幻听了。
呆怔只在一瞬,她极快地接上:“多谢!白朔我发现你今日真是格外的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不自觉就把往日狗腿时的话用上了……
白朔凉凉地哼一声,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眼底划过一丝郁闷。
元夕没注意到,她正因为自己刚才习惯性的谄媚而哭笑不得。停了一停,她摆正表情,道:“白朔,真的谢谢你。”
她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等到了蜀国,我给你弄一百条黑蜈蚣,一百只毒蟾蜍!”
“唔,我很期待。”他随意挥手,一点也不期待的样子,“去收拾行李吧。”
施了一礼,元夕转身离开。
紫色衣衫渐渐远去。
当晚,淅沥沥下起雨来,乌云蔽月。
白朔把玩着小盒子,过了会儿,抬头望了望天。
看来,今夜是没有月光了。
没有月光,传音盒就毫无用处。
他将盒子放回怀中。
前些日子,百里怀请他不要带着素素前往蜀山,他口中虽未表示同意,但彼此都明白他是应承下来了。结果今天被小妮子一阵胡搅蛮缠,一个不察,回过神来,居然已经答应她了……
其实,当时他答应得那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