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诀明紫
1第一章 你说谎
在一个飘着细雨的清晨,蓬莱宫的弟子们终于见到了那位卧床三年的少夫人,来自蜀山的元夕。
所有人都对她投以怜悯的目光。那是自然的,蓬莱少主宠溺外室冷落正妻在蓬莱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而一刻钟前,蜀山被灭门的消息传遍蓬莱,这意味着那位远嫁的女郎,从此彻底失去依靠。
她来了。
元夕走得很稳,瘦弱的脸上表情平静,一如这些年她给大家的印象,安静柔弱,如长在无人处的垂柳,绝不沾惹事端。唯独她下垂的眼睫,微微发颤,仿佛正掩着眼底的无限酸楚。
三年来,她首次离开蓬莱,为的是前往蜀山,祭奠死去的同门。
她进了蓬莱特质的云车,踏上归乡的路。
黄昏申时,蜀山的最后一具尸骸亦已下葬。
息溟峰上,猿声凄厉。坟茔一座连着一座,最西角,蹲着一个小小身影。
蓬莱少主缓缓行来,在她身后站定。
“父亲正在寻你。”拢着袖,他淡淡道。
蹲得太久,脚底发麻的元夕,动也不动。
她依旧蹲着,他也不催。
半盏茶后,她终于站起。
“二师兄曾说他觉得自己死后能葬在息溟峰,当时我还笑他白日做梦,没想到他原来是个有灵犀的。”
她的语气竟是懒洋洋的,仿佛这黄土中埋的不是她朝夕相处十余年的同门。
陆回雪凝视她的侧脸。她的眼睛依旧朝着墓碑,教人看不到她眼底情绪。
“如果难过,可以哭出来。”他道。
“哦,不必。我想他这辈子也过得挺快活的,够了。”她拍拍那个崭新的石碑,“二师兄,早知你走得这么急,我当初就多让让你啦。”
男子眸中染上一丝疑惑,却不动声色,只缓声道:“你很看得开。”
空气中静默了一会儿,她笑了笑,“难道我还能去找白魔拼命?你忘了我在你们蓬莱躺了整三年,如今连剑都御不起来。”
她偏头,望向他:“拜你所赐呐。”
刹那间,蓬莱少主的眸光冰冷,但元夕却只是微笑着,对望。
对峙只在须臾,陆回雪收回目光,稳稳地道:“祭拜完了,便回去吧。”
蜀山亡了,她一个孤女,纵有千般不平也无人做主,掀不起丁点风浪。
她定定望着他,忽然一叹,“夫君。”
自得知他和白素素在一起后,元夕便再没这么唤过他。
他心中一动,面上却依旧淡然,只听她道:“我早说过,你想做甚便去做,掌门那里,我会去说。”
“虽然蜀山近年来与蓬莱因为某些事变得有些隔阂……但如果没有你的暗示,蓬莱宫主是绝不会对蜀山坐视不理的。”她那双清澈的眸子直直看着他,“你是蜀山灭门的帮凶。”
陆回雪默然。
诚然他原打算让蜀山与魔教两败俱伤,好令蜀山一蹶不振……但却没狠毒至想要蜀山全灭。
然而事到如今,此话言之无益。
“你可以一直住在蓬莱。我会命人给你建一座独殿。”他思忖着,素素应该不会介意,毕竟因为他们的失误,元夕已无处可去。
元夕叹息。
“你还是没懂。”
她抚着石碑,久久,忽道:“陆回雪,当初你为什么和我订亲?”
陆回雪沉吟不语。
她笑笑。“你别说了,我懒得听。”
脚有些软,元夕靠着石碑,慢慢滑坐到地上。
“你走吧。”她闭着眼道。
陆回雪眉头一皱,注视她的平静异常的脸,蓦地大踏步过来。
“你服毒?”他俯下身,发觉她的眼角有淡淡的绯红,“是‘胭脂冻’?”
“嗯。”她用鼻音回应。
他眉心紧蹙:“……你想要我愧疚?”
她撩眼瞥他,颇不屑的样子,“你想得美。”
“……”
“你哪值得我拿这条命换你一个愧疚?”她慢慢道,嗓音有些弱,但气势很足,“我是懒得回去。”
她的亲人都在这里,她才不去那个冷冰冰的蓬莱岛。
她合上眼。
陆回雪冷着脸,胭脂冻只有在未发作前才有解药,看她神色,毒已入髓。
他想过许多让她消失的办法,但没有一种是要她惨遭灭门之痛后后自尽于此。
稍一犹豫,他还是朝她伸出手……
但她骤然睁眼,冷声道:“别碰我。”
他无意理会,可她下一句将他冻在原地。
“陆回雪,你不觉得奇怪吗?白素素的回溯镜里,根本没有你。”
他僵住,面色渐渐透出苍白。
她凉凉地瞧着他,像瞧着一个愚不可及的笑话,“我知道你已经开始怀疑了。”
“……你知道些什么?”他盯着她。
她嘴角一翘,“你靠近些。”
他揪着心贴近她的耳畔,然后听到她慢吞吞地说:“其实,我才是素素。”
陆回雪瞳孔一缩!手下用力捏住她的肩。
“你说谎。”他冷冷地瞪她,心里却开始泛凉。
她一顿,扬着眉梢,笑起来:“对,我说谎。”
陆回雪觉得胸口发冷,看着她唇畔的笑容越来越大,只觉得止不住地慌张。
元夕闭上眼,陆回雪再忍不住,掐住她的肩:“睁眼!把话说清楚!”
毫无回应。
只需一眼,任何人都能看出,他身下的女子已死了。
手下的躯体,迅速地发冷。那是胭脂冻的特点,所有死于此毒的人,都会在半炷香的时间内,变得比石头还要冷。
陆回雪颓然松手。
一盏茶前,她问他:陆回雪,当初你为什么和我订亲?
为什么呢?
因为他当时以为,她是自己寻的十年的“素素”。
然而等他们成了亲,他却遇到另一位名为“素素”的女子,白素素。他认为她才是真正的素素。
于是他用了三年,去争取白素素。
如今,他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将白素素迎入蓬莱,却被告知,他一直都活在一个错误里。
而这个将他推入深渊的人,却痛快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死在他面前,死在给他的报复里。
带着也许他永远也不敢面对的谜题。
2第二章 再世为……骨?!
若做了噩梦,就努力张开眼。
血洗后的蜀山,猿啸凄绝的息溟峰,一座又一座坟冢,刻着熟悉姓名的崭新墓碑……
元夕霍然睁眼。
入目的,是一张绝世男人脸。
陌生的脸。
元夕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朝她伸出手——他扶住她的肩。
恍惚间元夕忆起,陆回雪的最后一个动作也是这个。
男子扶起她。她借着他的力,坐直,然后,开始感到哪里不对。
低头,元夕看向自己的身体。
霎时间向来胆大的元夕也以为自己已身在地府。
不然何以解释,她看到自己是一副白森森的骨骼?
这像话吗?她是说——一个正常人怎能在只剩一具骨架的时候,还活蹦乱跳的,还是个——“人”?
一愣之后,元夕顺手摸了仍扶着自己男人一把。
暖的。
活人。
元夕想扬眉,看来自己还在人间。忽然又想到,啊,现在她连可以扬起的眉毛也没有了。
转着脑袋,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自己全新的“身体”,啧,就算是好几条野狗轮流上阵,都未必能啃出这么干净的骨骼。
最可贵的它还很完整。
视察完毕,她看看四周,这是个石砌的斗室——虽然没有了眼球,但视觉却依旧顽强存在。
轻轻咳一声,声线清晰。
简直是神迹!
元夕吃吃地笑起来。
末了,终于想起眼前还有个大活人。
用黑洞洞的眼眶,她端详起自己变成骷髅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雪肤墨发,写意般斜飞的水墨长眉。
一双眼眸,清幽目光,似透过十丈深潭,遥遥穿越而来。
他俯视着她,长至脚踝的青丝如飞瀑,铺散在他身侧。
元夕见过好些美男子。大师兄元璧,美名在外,可惜她却是从小看惯了的;后来嫁给蓬莱少主,陆回雪,自弱冠起便是仙界众多少女的怀想。
所以日后元夕想起此刻的失神,每每唾弃自己的毫无定力。
但此刻,她只是怔着,直到莫名地一个激灵,才定定神,扬起嘴角:“多……”
她原想说,多谢相救。
她还想说:不过,恕我冒昧,我身的肉都到哪儿去了?
但堪堪吐出一个字,她便将声音猛压下舌尖。
因为从男人的身上传来的气息,很不妙。
他静静站着,眼色莫测。可元夕直觉地感到,他在压抑什么。
时间在两人的对视中流走。
许久,男人淡淡开口:“在想什么?”
声线极悦耳,但元夕无心欣赏,谨慎回答:“在想……阁下是哪位?”
这不是她最想问的,但却是此时最安全的问题。
但她却不知道,只这一句,便泄露天机。
白朔冷冷地瞧着这具自己亲手打造出的森白骷髅,看她悄悄摆出一个防御的姿势。
“白朔。”
元夕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正琢磨着要不要客套句“久仰大名如雷贯耳”云云,对方已经靠近一步,开声:“你记得以前的事?”
元夕一怔,难道她不该记得?
他居高临下,隐在阴影中的脸看不分明。
玩心忽起,她摇摇头:“不记得。”
一把握住他的手,仰头问:“你知道我是谁么?”
明明只是半开玩笑的举动,却招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反应。
笼罩她的阴影变得更近,一根食指按上她白骨额间的一点猩红。
那根指头相当姣美,若非比起女子的手指显得修长有力,称作纤纤玉指也不为过。从他身上传来的气息冷冽,她确信自己在其中感到了杀意。
骨髓里涌动着力量,元夕甚至觉得自己能空手撕裂十只猛虎。
但她却只能僵着,一动不能动。
从他的手指按上她的额心起,这具身体的意识和躯壳诡异地裂成两半,后者不由她掌握。
而是听从于这个陌生的男人。
白朔。
元夕不明白自己身体发生了什么,但她选择屏息凝气。
那根食指,就那么压着她额心要害,利刃般。
……
一年后。
燕子衔将□去,绿窗新着黄梅雨。
“是这儿了。”小乞儿望着面前的宅子,自言自语。
横塘巷东边最末那户人家,可不就是这儿。
“不过这地方还真是不像那种东西会住的地方啊……”他喃喃,“妖怪们都这么穷吗?”
陈旧的门匾,爬着绿霉的墙根……
他一路打听过来,所有人对“横塘巷东边最末那户人家”的印象都单薄到不可思议,甚至有人认为那里根本没有住户,言之凿凿。
……仿佛所有人都莫名地忽略了这处建筑物。
凝视着这座连镇上的老人都说不清何时建立在这里的宅邸,他上前两步,叩响门环。
少顷,里头传来应门声,依稀是个女音,接着是踢踏的脚步声。
嗯……步伐似乎相当欢快呢……是因为又有新猎物上门吗?
脚步声越来越近,小乞儿不觉绷紧了脊梁。
门栓落下。木门打开。
一张素面探出门后,在看站清在门前的小乞儿后,肩膀一垮,长长地叹了口气。
“唉,果真是个男孩儿啊……”
她失望的表情那么明显,一双水眸可怜兮兮,以至于本来全身戒备的小乞儿情不自禁问了句:“男孩又怎样?”
话刚出口他就暗叫不好——居然被妖怪迷惑了!
对方却眼睛一亮,上下瞧了他一阵,明眸一弯:“我说,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啊?”小乞儿一愣,“呃,不太好。”连妖怪都搞不定的事,想也知道很麻烦,他才不要傻乎乎地顶上去呢!
“这样啊……”对方叹口气,一副苦恼的样子,“好吧。”
话音刚落,木门随之缓缓合上。
“那么,好走不送。”她摆摆手。
她居然这就赶人了?!
眼看那木门就要关上,想起庙里还等着瞧自己的“资质”的某人,小乞儿一阵心慌,忙扑过去:“等下!——我答应你!”
正在合闭的门停住了。
“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好人。”她笑吟吟的。
才怪!他翻个白眼。
小桥流水,亭阁回廊。
想不到这里面倒是别有洞天。
小乞儿正凝神记着路线,却听身旁一声笑语。
“来,把它换上吧。”
小乞儿扭头一看,脸顿时就绿了。
“你、你要我穿这个?!”
一炷香后。
宅邸的深处。
男子手持霜刃,立于花前。
皓腕轻动,微风过处,方才开得如火如荼的曼陀罗,便只余零落几朵,颤巍巍地缩在枝头。
被裁掉的花朵,随后会被拿去丹房,或制成无色无味的毒药,或酿成一壶足够让十个大汉醉上三秋的佳酿……端看这个男人想如何了。
欢快的步履声靠近这院落,听声音,来人不止一个。
男子眸色微动,侧首。
步履的主人刚踏进庭院,便欢声道:“公子,你输了。”
她拉出躲在自己身后的小乞儿,眉飞色舞,“看,来的是个女孩儿哦!”
男子瞧着一身簇新罗裙的陌生人,眉角一挑。
体态苗条,眉若远山,双髻下,一张秀气的脸涨得通红。
赫然正是方才的小乞儿。
磨着牙,他心中将逼着他穿女装的少女咒骂了千百遍!
他宁可和三个大汉打一架,也不愿做出这么丢脸的事,可是……人在屋檐下!
老娘,儿子对不起您的教诲,向恶势力屈服了……
察觉到对面那个男人兴味的目光,小乞儿连脖子都热了起来。
“是么,是女孩啊……”对面的男人开口了,小乞儿觉得自己在他声音里听到了几丝笑意。
身边那个逼良为娼的家伙似乎也发觉了不对,得意的笑顿时有些僵硬,疑惑地朝自己望来——这一看,轮到她脸色一变。
原本她算得妥妥的,这个小乞儿长得秀气,年岁又还小,扮起女装来足以乱真。
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往他胸口塞东西!
——更不该在塞了东西后还拉着他跑!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小乞儿的胸脯上——那里,很明显有什么东西,歪掉了……
“你往里面放了什么?”男人带着笑意的声音让小乞儿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偏偏对方还一脸学术探究的神情。
身旁那个家伙本来有些萎靡,一听居然又来劲儿了:“哈,公子你绝对猜不到!”
“馒头?”
“不对~”
“花卷?”
“花卷哪有这么大?”
“唔,瞧这形状,莫不是藏了两个瓷碗在里面么?”
“哈哈……我跟你说,”少女笑得好得意,“我把葫芦的下半截劈开两半,给他一边塞一个,是不是看着很逼真?浑圆又大气!”撇撇嘴,“可惜跑太急歪掉了,不然公子你肯定瞧不出来。”
“原来是葫芦。”公子点头,“圆则圆矣,可惜柔软不够。依我看,还是用馒头更为妥当,万一谁人想亲近一下软玉温香,这一摸,触手冷硬无趣,岂非大煞风景?”
“唔,说的也是,”少女慎重颔首,换上一脸崇拜,“不愧是公子,果然思虑周全。”
“谬赞谬赞。”
这对主仆,居然当着受害者的面,无耻地讨论起人家的“内容物”来。
小乞儿听得脸乍红乍绿,忽然一咬牙,扭头就跑。
“喂!”
身后传来少女的喊声,小乞儿头也不回。
却听耳后风声呼啸,接着眼前一晃——她竟已在自己身前。
这鬼魅般的速度……他怎么忘了,这里住的都是妖怪啊!
他又惊又怒地瞪着她,脑中不由地翻滚起以前听过的鬼怪故事。
她想怎样?吃了他?炸了吃?剁了吃?……吸干他的精气然后抛尸荒野?
他很快知道答案——一只锦囊递到他面前。
“喏。”
他戒惧地盯着她。
“你来不就是为了这个?拿着吧。”
他先是迷惑,随即脱口而出:“你是说——?”
庙里那人要他来这里拿一样东西,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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