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湛恭敬道:“殿下,这可不妥。臣送殿下回宫吧。”
朱瞻基晃晃悠悠,把手中的纱灯忽地往旁侧一掷,那灯烛落地,成了一团火苗,霎时把薄纱罩笼烧了个精光。
他径自向屋中走去,可身形在那屋角挂着的灯笼的红光中又稍稍立定,回身缓缓对苏湛道:“我不为难你,我只是歇一歇。我见着她了,我心里不痛快。”言毕,又转身进了屋去。
第一百五十六章 醉翁之意
苏湛在夜风中站了片刻,才也进了屋,朱瞻基已经在矮榻上闭眼侧卧着了,如山黛一般的眉宇紧紧蹙着,一只手覆在心口,似乎是身子并不好受。
“殿下,你不舒服?”苏湛看着他这副摸样,觉得有些不忍,这自己当班的期间,要是他在这里出了什么事,自己还真是担待不起。
“没事。”朱瞻基咬牙道,“酒喝多了,心口有些绞痛。”
“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我去请吧。”苏湛走到朱瞻基身边,看着他额上的细汗在屋中的烛光下更加明显,转身就想去太医院。
她转身的瞬间,朱瞻基“啪”地一声抓住了她的手腕,低声道:“不碍事,别去了,忍忍就过去了。”
“唔。”苏湛也不强求,“要不送殿下回宫吧?”
朱瞻基似乎是怒了,眼睛睁开来,霍然坐起来,道:“我不过在此歇歇,你眼中就那么容不下我?这一时半刻都不行?”
苏湛被朱瞻基这么猛然的一声低吼吓了一跳,愣神的片刻,朱瞻基又狠狠抓住苏湛的手,使劲往自己身前拽了一把。
苏湛被拽得一个趔趄,好容易稳住身形才没有跌进朱瞻基的怀里,脸上也挂上了薄怒,道:“你干什么?”
朱瞻基的呼吸中全是酒气,道:“终于大胆不叫我殿下了么?”
苏湛细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使劲把手从朱瞻基的手里抽了出来,白皙的手背上浮上些淤红,方才朱瞻基抓得太紧了。
“今日母妃宴席,我见到我将来的妻了。那胭脂粉下,我几乎都看不清她的容颜,但举手投足也是得体,想必是温婉的女子。”
苏湛脸上已经浮上淡淡的厌恶,此时只是强自忍着,尽量不让朱瞻基察觉。恭声道:“太子殿下英明。太子妃聪慧,定不会让殿下您受了委屈。”
“哈哈。”朱瞻基干笑了两声,笑声里不着一丝喜意,呼出的气息中带着微微的酒气。和他身上的香气融在一起。
“苏湛,你很好。你屡屡拒我于千里之外,我有时真的在想。你究竟是怕我,还是一点也不怕我?”朱瞻基的眼中忽地浮上冷意,狠狠瞪着苏湛。
苏湛心中凄然。缓缓道:“臣素来胆小。”
“不,我看你一点也不胆小,你与我客气,不过是怕我对付夏大人罢了,是么?”
苏湛执拗没有回话。
“好,”朱瞻基凄然一笑,“你倒是诚实。也不枉我诚实对你,只是。可惜我一片真心,被你这暴风骤雨,打得落花流水。”
“殿下,你醉了。”
“我醉了?”朱瞻基懒懒依靠在榻上,“我没醉,我清醒得很。我倒想知道,如果我让夏煜彻底消失,你会怎么样?”
苏湛面色一凛,霍然抬头,对上朱瞻基挟着冷意的目光,低声道:“殿下,你我之间的事,何必搭上他人?”
朱瞻基一字一顿道:“是不是有了他,你我之间,便再不是你我之间?”
苏湛凄然笑道:“殿下,你我之间何止一个夏煜?不是还有孙姑娘、胡姑娘吗?将来说不定还有王姑娘、李姑娘,这么明显的事,又何必我说?”
朱瞻基怒道:“可是我是皇长孙!”
“可是,”苏湛一字一顿道,“我是苏湛!”
是的,她不是别的女子,她是特别的。
朱瞻基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看,我确实要回去了。”
苏湛丝毫不予挽留,道:“恭送殿下。”
朱瞻基走到门口,又停住了脚步,微微侧头,低声道:“我怎么会喜欢你这样一个自私的女子?你不要逼我,逼我拿别人的性命来威胁你。”
苏湛脸上挂着客气的笑意,道:“殿下说笑了。”
朱瞻基轻轻甩了一下衣衫,接过苏湛递过来的灯笼,出门去了,带着寒意的轻雾打在脸上,手中的灯笼摇摇曳曳,脚底也像是踩在棉絮上,一步一步地走,却又像是飘在云端。
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明明不想要当面对质,却还是脱口而出,明明希望她矢口否认,但是她却还是默然承认了。一切,果然是无可挽回的,果然从最初开始,自己的心就不该付出。
“殿下。”
走了不知多久,只觉得周遭的是看不清的黑影,却突然在那片灰蒙蒙中出现了一抹亮色。
孙芷薇见到朱瞻基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眼中已然浮上了泪水,低声道:“殿下,夜里风凉,小心风寒。”那带着香气的手帕,已经轻轻抚上了他的额头。
朱瞻基的眸子中全是倦意,一张嘴,声音也带着丝丝沙哑:“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旁那打着灯笼的翠茹说道:“小姐一直注意着殿下,知道殿下没有回宫,见着夜里寒意重,这拿了大氅来寻殿下,已经找了好久了呢。”
这翠茹说话间,孙芷薇已经把大氅披到了朱瞻基的背上,正在细心帮她系上那脖子前的玉珠双绦。
朱瞻基低头望了望孙芷薇,她的眼中的泪意却还未散去,在薄光中闪闪烁烁。
他不经意回头张望了一眼,那远处的西华门的门楼依旧点着灯光,灯光中的人影却已经看不清晰。
心中陡然一痛!
臂中用力,将眼前的女子狠狠揽到了怀中!
孙芷薇低声呀了一声,这突如其来的温暖怀抱让她猝不及防,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朱瞻基却已经抬起她的小脸,带着酒气的薄唇已经狠狠覆盖上她的朱唇!
一旁打着灯笼的翠茹顿时满脸羞红,急忙侧过身去。
待到绵长的一吻罢了,孙芷薇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小胸脯一起一伏,瞪着一双眼睛,又惊又喜地注视着朱瞻基。
朱瞻基的眼睛眨得极缓,慢慢道:“你屋里可备了解酒茶?”
孙芷薇一喜:“有。”
“那,”朱瞻基像是作出了很重大的决定,“那走吧。”
城楼下,苏湛遥遥望着远处浸在光下两个相拥亲吻的身影,淡漠地像是在看一场刚刚上映的电影。
待那身影携着昏黄的光晕走得远去了,才抬头望了望黑漆漆的星空,这年复一年,心中太累,何时才能回家?三丰爷爷,快来吧!
七月,对于东宫而言,是个喜庆的时节。胡荣之女胡善祥被立为皇太孙妃。胡荣也跟着沾光,擢光禄寺卿,他的儿子胡安也被提拔为府军前卫指挥佥事,专侍太孙,不莅事,成了苏湛的上司。
苏湛并不上心这些事宜,但是贺礼还是少不了,跟着其他同僚又是支出了一笔。自从张太子妃的寿辰之后,见到朱瞻基的机会陡然减少,偶然的一见,也是客气地擦肩而过,彼此似乎突然淡出了彼此的视野。
日子霎时过的飞快,苏湛都是忙着公务,朝中的大事也不少,李彬讨交阯贼黎核,中官张谦使西洋还,败倭寇于金乡卫等等,事情总是此起彼伏,而能让锦衣卫操劳的地方还是不少,这样忙忙碌碌地,不觉就到了七月间了,这给胡荣一家子送完礼,苏湛才觉得稍稍舒了口气,一段时间极度的忙碌,繁冗的工作让苏湛一时没有了胡思乱想的时间,过往的种种都压在脑海中最深处,这闲了下来,却突然又一件件浮了上来。
一树树石榴花开得火红火红,苏湛立在树下,俯身捡拾起一朵朵散落的石榴花瓣,放在掌心,如同猩红的鲜血一般,不觉间攒紧了手掌,这又是一个夏天,不能吃冷饮的夏煜,你在北。京还好吗?
北。京宫殿中本来静极了,遥遥却听见远处隐约的蝉鸣声。屋子的窗纱薄如蝉翼,院中红火的石榴花的影子透过窗纱映在窗前默立的夏煜的衣襟上。矮案上的炉里焚着香,屋内满是芬芳。
那屏风后却突然响起朱棣的内侍马云的低声训斥声:“都说了夏大人不能喝冷的,你赶紧换了去。”
马云前面也是个带着三山帽的小太监,皮白柔嫩,像是个新进的,此时已经吓得满脸煞白,额上满是汗珠,手里端着的浮着冰块的瓷杯一直在微微颤抖。
夏煜听到了这细微的声响,却没有做声,依旧看着窗外,过了片刻,那小太监已经端着一杯热茶,搁在了他身侧的桌上,奶声奶气道:“夏大人请用茶。”
夏煜轻轻点了点头,没有丝毫苛责,他继而舒了口气下去了。
皇帝朱棣正在里屋歇着午觉,马云不知何时却又到了夏煜身旁,轻声道:“皇上已经歇下了,大人要不要去打个盹?”
夏煜摇摇头,目光却一直盯着屋外那候着的一干人等,低声道:“这些人要等到什么时候?”
马云瞅了瞅,道:“都想着要一步登天呗。不过这些人可不一样呢。”
夏煜又望了望那门外立着的那个道士模样的人,他是来见皇上,给皇上进贡金丹的。他一身青色的道袍,鹤发童颜,倒是有些仙风道骨的样子,但是一双贼眼却转来转去,让人看得不自在。
“有什么不一样?”
马云附耳道:“我听说他曾一直是汉王的炼丹师,有贵人的保举呢。”
“什么贵人?”
“就是皇上时不时提起来的,你们锦衣卫里挺通透的那个人儿,叫什么……苏……苏湛,对了,是他,苏湛!”
什么?夏煜心中陡然一沉,怎么会?苏湛怎么会举荐一个炼金术师,千里迢迢地来进献金丹?
第一百五十七章 锒铛入狱
夏煜心中惴惴不安,他深知朱棣的秉性。朱棣素来不喜金丹、长寿等迷信,苏湛怎么会作出这些糊涂事?又转念一想,苏湛向来不是好大喜功之人,定不会用这手段来讨好皇上,这定是别人假借苏湛之名的作为!
夏煜正思索间,就听着里间的屋子有声响。
“哟,搞不好是皇上醒了。”马云说着,赶紧一路小跑着去伺候去了。
过了片刻,朱棣睡眼惺忪地出了门,在椅子上坐定,小太监奉上了茶,他呡了几口,才道:“门外那人叫他进来吧。”
马云得了令,去门口叫那道人进殿。
夏煜立在殿前,把那道人上下搜身了一番,才点点头,放了他进去。
那道人见了朱棣,满脸谄媚的笑意,道:“皇上,本道法号海紫,是瓯宁人,此行是给皇上进献金丹及方书的。”
说着,把金丹和方书递到马云手中。
朱棣高高坐着,呷着茶,从鼻腔中微微哼了一声。
那道人有点讪讪,但还是接着道:“贫道曾一直为汉王殿下炼丹,汉王殿下身强体健、威武雄壮,和贫道的仙丹有着脱不开的干系啊。”
“一派胡言!”朱棣已经微怒,忽地伸手拍了一下桌子!
这突如其来的恼怒把一旁的马云吓了一跳,忙躬身低声劝皇上息怒。
那道人也吓了一惊,两条腿直哆嗦,使得道袍也跟着微微颤抖。
在他们后面的夏煜看得更觉得心中疑惑,但是此时也不便插言,只能候在一旁静观其变。
朱棣怒道:“你这个妖人!秦皇汉武一生为方士所欺。求长生不死之药,此又欲欺朕。朕无所用!”
此言一出,那道人已经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只顾磕头,丝毫修炼之人的风度气节都没有。
夏煜正想上前把他拉下去,却听朱棣又道:“那金丹。你自己吃掉!方书毁了。别让他再欺骗别人!”
夏煜得令,上前一步,掰开那已经惊吓得瘫软的道士的嘴,把他进献的仙丹都倒进了他的嘴里。又拿起旁边的茶水,往他嘴里灌了几口,他只呛得眼泪鼻涕直流。只顾吞咽。
朱棣似有些烦躁,对着夏煜摆摆手:“寿夭在天,人贵勉其在己者。人寿百岁。世多有之,然皆身没则无闻。颜子三十,令名无穷,人苟有德可传,何必百岁之寿!”
夏煜躬身赞道:“皇上英明。”
朱棣眯着眼看了看眼前的夏煜,心头却不觉回忆起以前在身边的那个人,如今那人早已入土。可是仍是时不时想起,加上天气已开始炎热。不免烦躁起来,挥了挥手:“把他带下去吧。”
然而,突然,那手却停滞在半空!
殿中突然间,气氛变得异常诡异而恐怖!
夏煜也是满脸惊愕,刚才那服了金丹的道人,转瞬之间,已经面色发黑,口吐白沫,现在,正倒在地上,翻着白眼,不断抽搐!
马云此时也已经吓傻了,嘴里结结巴巴:“来……来人呐!抓……抓刺客!”
朱棣阴着脸,道:“嚷嚷什么,这不是有夏大人在此吗?”顿了片刻,嘴角挂上一丝阴森的冷笑,道:“这是谁,居然胆大至此?”
夏煜觉得脑袋嗡得一声鸣响,还未及开口说什么,只听那朱棣又对马云道:“之前说他是谁举荐的来着?”
马云结巴道:“苏……苏湛。”
夏煜忽地跪地,俯身道:“皇上,苏湛绝不会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还望圣上明察!”
朱棣的脸色阴沉,冷声道:“你用不着保他,朕自会查个清楚。”
“皇上……”
“你不用再说了,是不是你不在京师,那边乱了套了?你即可启程,回京师去吧。”
夏煜霍然抬头,朱棣的目光正如锥子一般锐利地注视着他,四周似轰然有冷风涌入殿中,明明是炙热的时节,却觉得周身似堕冰窖……
应天城里,过了八月十五中秋的繁华忙碌,苏湛突然觉得静了下来,到了九月,这天气逐渐又冷了起来,突然觉得这日子过得飞快,蓦然间回首一望,竟又快是一个年头了。
在八月十五的那天的月下晚宴上,在那光影下终于见到了朱瞻基和他的太孙妃一同举案齐眉的身影,遥遥望着,心头却浮上默然的笑,他本来就是适合这样的女子,那胡善祥比孙芷薇看起来更要内敛,举手投足,尽是大家闺秀的端庄。
而此刻,在锦衣卫衙里,屋外正阴着天,灰色的云层层堆积,似要压到大地上来。苏湛抿着笑回忆间,却听着门口有脚步声,她回过神来,来人却是胡荣。
胡荣身为锦衣卫指挥,而且自己的三女儿如今是太孙妃,身份自然更是不同,此时行步间尽是傲然。
苏湛急忙站了起来,揖礼道:“胡大人。”
那胡荣点点头,在一旁落座,伸手递给苏湛一张纸。
苏湛接过那纸一看,上面条条记载着苏湛自从入了锦衣卫以后,出的任务及因何升职等事,苏湛越看越尴尬,已经隐隐觉得胡荣要说什么了。
胡荣脸色淡淡的,只是聊家常一般,缓缓道:“苏大人之前的任务分配,本官看了看,真觉得有些奇怪啊。”
苏湛只好讪讪道:“是么?”
胡荣微微笑道:“本官只是奇怪,苏大人明明不是大汉将军,可是做的事,却和大汉将军差不多,都是些走过场的任务。”
苏湛汗颜,其实她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有被分配到什么抄家、暗杀等任务,仅有的稍有危险的,也是暗查这样的任务。她知道,大汉将军是殿廷卫士的称号。锦衣卫中取身材高大者为殿廷卫士,以资壮观。凡朝会及皇帝出巡。侍从扈行,宿卫则分番轮值。就和仪仗队差不多。这胡荣说她做的事和仪仗队差不多,就是讽刺她的工作太清闲安逸了罢了。
其实苏湛也隐隐感觉了,这一切都是夏煜在暗中安排的,不管是曾经他是自己的上司,还是如今他成了锦衣卫的一把手。他一直护着自己。总是派给自己清闲安全的行动,可是如今听胡荣嘴里说出来,却又觉得有些淡淡的讽刺。
“胡大人,”苏湛终于说道。“大人的话使得苏某汗颜不已,以后下官听从胡大人差遣便是。”
胡荣摆摆手:“哎,苏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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