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看得出来,他眉宇间满是疲倦和失落,却依然强打精神,不让自个倒下去。对于尧迪那种逮谁就攻击谁的过激举动,慕惜除了无奈还是无奈,陆家两兄弟走到今天的水火不容,她担着最主要的责任。
“对不起,尧楠,我想,我们应该跟尧迪坦白这一切,我愿意承担他所有的怨怼和憎恨,毕竟这是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应当承受的惩罚。过去是我背叛你们,导致了如今这种僵局,我不能再让这样的错误延续,尧迪如果知道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他会原谅你的。”轿车在廖无人迹的宽阔道路上行驶,眼前是周而复始的一马平川,却显得尤为寂凉。
“慕惜,我不希望再听到类似于这样的话,这件事你知我知,其他的人一概不许知道,一旦被公司高层或是媒体知悉,造成的震荡就不是陆家内部的矛盾冲突了。”尧楠激烈地反对,面颊上未褪去的红晕又浮了上来,“你要是这样做了,不仅我的权威荡然无存,你在康城就再无立足之地,讲不定还会因为泄露商业机密,被那些元老们……我不允许你在公众面前自毁形象,那样也是让我自己打自己的脸孔,你明白吗?”
“被他们告上法庭是吗?”慕惜别过头去,车窗外的景色嗖嗖倒退,影影绰绰地连成一片诡谲的黑影,如暗黑难醒的梦魇般糜灭,如过眼云烟般不真实,“其实你没必要这样做的,我想得很清楚,所有的责罚都是我咎由自取自食恶果,尧迪现今就是在怪你不够信任他,如果你能把一切和盘托出,等到真相大白,他……”
“别说了!我不可能这么做的,那事不仅牵扯到你的命运,也牵扯到了我们整个陆家的命运,我绝不!”尧楠额上的青筋暴起,握紧方向盘的手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拼命地想要摁灭她的念头,“你听好,这件事不许再提,你还有病重的母亲要照顾,倘若进了监狱,你让她怎么生存?我拜托你为她想一想好吗?”
“你一开始就不该包庇我,挖空心思为我开罪,现在把自己也拖进了泥潭,何必呢?”慕惜深深叹了一口气,扯了扯嘴角,无力地陷在了座椅里。
即便慕惜不说,尧楠不说,谁又能保证言辰诺不会将一切公诸于众?如若真的选择了继续隐瞒,士英陆家最大的把柄就落到了天华的手中,尧楠的领导地位受到威胁,随时都有从高处坠落的可能。
言辰诺只需要轻轻一点,这层人工刻意制造出来的泡沫就会应声而碎,当一切罪恶丑陋都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时候,就是玉石俱焚的时刻。
她一日不离开士英,便是一颗随时随地都可能被引爆的炸弹,任何一天一分一秒,她都有可能成为这场争夺角逐的牺牲品,当他们知道她就是那个隐在暗处的卧底,那一刻脸上的表情,她简直不敢深想。
“我不会将尧迪弃之不顾,同样不会把你拱手让人,我好不容易让你回到我身边,无论是谁,都不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尧楠目光坚定,信誓旦旦,却令慕惜感到莫名的惧怕,还夹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轿车在一个十字路口转弯,骤然有一束强烈刺目的灯光射入车中,慕惜脱口而出:“小心!”
一阵尖锐刺耳刹车声,那辆闯红灯的大货车堪堪从车身擦过,绝尘而去。
两人皆为刚才的劫后重生感到惊惧,真是好险,车身之间只差了一毫米,慕惜瘫软在座位上,面色如香灰般青白,额头上沁出冷汗,背后一阵阵地发麻发凉,沿着脊柱一波波地刺激着脑神经,她仿佛能够看到父母在坠下山崖绝壁的那一瞬间,那绝望而惊恐的神情。
那是眼睁睁看着死神一步一步逼近的绝境,那是人类的力量无法掌控的命运,那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生死永隔,她的身体瑟瑟发抖。
更让她感到震惊的是,尧楠竟会在最后一刻将一丝生的希望留给自己,他的方向盘斜向了她副驾驶的位置,车轮偏向路边。一般来说,当那辆货车迎面撞来的时候,人求生的本能会下意识地将副驾驶室先甩出去,因此副驾驶是整辆车最危险的位置。
然而慕惜能够感觉到,尧楠先是和普通人一样,出自本能地将方向盘往他自己的方向打了打,但瞬间便扳了回来,向着她的方向打到底,整辆车的车身和车尾便被甩了出去。
如果这辆轿车被撞上,首当其冲的就是驾驶室,率先被毁的也是驾驶室,更何况,那是一辆庞大极重的载货汽车,车速亦不慢,倘使真的迎头相撞,损毁程度比不得一般的交通事故。
他们如今面对的,是路基和绿化隔离带,还好刹车及时,不然冲上隔离带也并非不可能,好在有惊无险。
人在最危险的时刻,做出的选择都是最本真的,不掺任何世俗杂质的,无关对错,却一霎那出卖了心底最真实的那一面,就如尧楠亦做出了他的抉择,舍弃自己保全了她。
当生命受到威胁,他竟依然保护自己,她从前坚信的东西,是不是都错了?
“慕惜,嫁给我好吗?”尧楠蓦地冒出这么一句话,让刚受过极大冲击的慕惜瞬间怔住。
“抱歉,我知道像这种时刻,并不是求婚的最佳时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选这么一个差到极致的场合。”尧楠向头枕上一靠,闭目养神,睫毛在昏黯的路灯下像蝶翼般轻颤,落下一片阴影。
夕颜月华,伊人霜影,枫露莹泽,只待君亲 第四十章 临时天堂
“但是对不起,刚才我的思维好像不受控制一样,不假思索就说出了口,吓到你了。”尧楠轻轻低喃着,慕惜第一回听他说这样的话,不自觉地转过眼去望着他,这样的尧楠让她感到有点陌生,她顿时有点不知所措,“其实我一直都非常感激辰诺,他在你最窘迫,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帮了你一把,而我那几年却对你的情况却毫无所知,沉浸在自己幻构的世界里,没有及时地伸出援手,这确实是我人生最大的失误。”
人们常说,也许我比他早一点遇见你,你喜欢的人会是我而不是他,但是,很多情况下,爱情没有先来后到,没有正不正确,只有值不值得。
“后来我才知道,那几年你过得很辛苦,高考前,我虽然看出了一些端倪,却苦于不知该如何开口,错过了最佳的时机,之后置之不理,全都是我内心的纠结和犹豫在作怪。我明明很早就喜欢上了你,却给自己找了各式各样的原因去拒绝和排斥,那时青涩,年少无知,我不懂爱,也不懂喜欢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我能做的,就是不断地充实自己,竭尽所能地学习,成为你眼中那个最最耀眼的星辰,那颗无法忽视的,配得上你的星辰。”尧楠吐字如兰,却掩不住那一抹虚弱,“直到再度与你相遇的那一刻,我才明白,我只想牢牢地抓住你不再错过,过往的一切都是我在为自己喜欢你找借口,为自己接近你找途径。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因为喜欢和爱不需要理由。”
从前的尧楠,是温润如玉的浊世翩翩佳公子,却也是清傲高贵的,不易亲近的。他极度内敛,不会主动将心事透露。不知为何,今日的他似乎特别地多愁善感。
他明白言多必失,因此平日里言行都是简洁干练,谨慎小心,毫无冗杂之语,他习惯了沉默,期待着有一个知己能够看透自己的心事,了解自己的需求和渴望,却又害怕真正的心意为人所知。
高处不胜寒,康城四大家族的那些贵公子哥们。他们是一个神秘的群体,却又是极度寂寞和矛盾的群体,满腹的孤凉无处派遣。
他们是狼王。是每日在腥风血雨中独步的一匹苍狼,而狼王,恰恰是寂寞的。
事实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可以完全掌握另一个人的所思所想,诸葛孔明面对人心尚且无能为力。更何况如今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满大街都是,人们内心的恐慌只不过是心虚在作祟。
例如当你出错时,会觉得全世界都在取笑你,但其实他们只是在讨论一桩笑话或者奇异的见闻,没有人在注意着你,例如交警在高速公路上抽样安全检查时。怀揣着毒品或是在逃的通缉犯便会不顾交警的指挥,一踩油门,慌张逃离。最终暴露了自己。
心理足够强大的人,才能耐得住寂寞,才能在不知对方底牌的时候,保持淡定和从容。
尧楠不愿透露自己的心事,慕惜又怎么可能知晓。更何况他是一个隐蔽性和警惕性都这么强的人,皇朝御麓这个项目他顺水推舟。将计就计,慕惜便是一点儿也没有觉察。
先是言辰诺,再是陆尧楠,这些人最近都是怎么了?慕惜的眼前瞬间浮现了那日,言辰诺在车上和自己说的那一番话,没头没脑毫无预兆。
再看今日尧楠的表白,也是那么突兀和罕见,她不禁怔住了。
但尧楠毕竟还情有可原,至少慕惜一直是确定他的爱恋,他也多次当众宣布自己心有所属,并且即将走入婚姻的殿堂,虽然这些可能只是权宜之计,可慕惜却能从中感受到他的真心。
但言辰诺说喜欢她,不会太勉强太牵强了吗?
“慕惜,我知道你对我设计他的那件事还一直耿耿于怀,但我希望你明白,商场如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言辰诺派了你来,就等于向我下了战书,我又怎么可能不应战,任由他在我的地盘上胡作非为?”尧楠言辞间多了几分恳切,“我明白你当时是迫不得已,生活的压力和母亲的病情使你不得不接受他开出的条件,而且我相信你当时并不知道他具体要你为他做些什么,所以才会答应下来,对么?”
慕惜的脑袋中响起了两种声音,一个据理力争,是的,当年你已走投无路,早已没了别的选择,你曾经不是还有这样一种想法,上帝关上一道门的同时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虽然不知道这扇窗的下面是不是万丈深渊,会不会让你粉身碎骨,但至少不会因为密闭的房间内空气稀薄而窒息,至少不会因为被困在一间小黑屋里而得幽室恐惧症。
而另一个声音却也不甘示弱,当年你真的是看中了他开出的优渥条件而义无反顾地接下了这桩买卖吗?明知他的任务必定不简单,明知其中必然曲折万千大有文章,却什么也不问,奋不顾身孤注一掷,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得到那份不菲的报酬吗?
慕惜被这两种背道而驰的声音折磨得快要撕裂,她深呼吸,来抑制这种堪比肉体上五马分尸的精神摧残,她摸不透自己真实的意图,那也许就是流行破空的一瞬间,刻意去瞧,却总是看到一片纤尘不染的黑色幕布,那也许就是流沙捧在手心的一刹那,刻意去抓,却总从指缝间溜走,那也许就是被放进碎纸机中的记忆碎片,刻意去回想,却总只能记得零星的几个片段。
“其实答案是什么,对于我来说并不重要,我想要的,是你的现在和未来。而你的过去,我会包容而不是深究,我会好奇会询问,是因为我在乎,因为我爱你。”陆尧楠直视着慕惜的眼眸,那是一种定定的,不容逃避的眼神,“从前我不断地提醒自己,爱是给你自由,给你空间,而不是给你压力,但是今天好像我又违反了规则。”
见到慕惜眼中的游移和飘忽,尧楠苦涩地扯了扯唇角:“请你不要介意,也许真的是我太焦虑,总觉得你终有一天会离开我,我感到很惶恐很慌乱。”
她垂下了头,一遍遍地反问,这么多年,有这样一个优秀的,出类拔萃的男人一直陪伴着自己,不离不弃,难道她的内心深处就没有一点点的虚荣和侥幸吗?
恐怕她也不能免俗,她曾跟傅烨磊说,嫁一个有能力让自己少奋斗三十年的男人并没有什么不好,而如今,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些什么。
“可是慕惜,我现在真的很迷惘很无措,明明知道这件事对你又将是一种偌大的压力,却实在找不到倾诉的对象,而且也只有你,有这个能力帮我。”尧楠凄哀的眼神让慕惜的心被微微牵动,不自觉凝了神听他说下去,“妈妈她,得了胰腺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现在来了康城住院,不过医生说状况并不算太好,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肝脏,如果保守治疗,求生意志强烈,最多还能维持一年的寿命,如果手术治疗,必须割除一部分器官,术后效果好不复发的话存活期能延长一些,但一旦复发,就回天乏术听天由命了。我现在非常非常疲惫,尧迪打定主意不愿回家,妈妈又得了这样的绝症,爸在医院日夜守候,我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绝不能倒下。”
“阿姨她……”慕惜心底隐隐作痛,陆母对自己一向疼爱有加,竟得了这样的恶疾,她一时间也感到无法接受,震惊于生老病死的难以捉摸,昨日还好好的一个人,今日却被这样的晴天霹雳打入地狱,在阎王爷的生死册上提前签了名按了手印。
胰腺癌是癌中之王,患了这个病的人便是九死一生,慕惜没有想到,今日尧楠没有接下去讲的话,居然是这样的噩耗。
“慕惜,即便是作假,我也请求你帮我圆这个谎。你知道,妈妈她一直很希望你能嫁进我们家,成为她的媳妇,就算是在病中,她还依然盼望着你和我能早日结婚。”尧楠眼眶中泛着点点晶莹,他靠着头枕下颚上扬,浅浅的泪水便在眼眶里打转,“她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得的是这种病,我和爸爸都瞒着她,但她的身体一天天地虚弱下去,纸里总归包不住火,她终有一天会觉察会知晓的,到那时她又该怎么办,所以我想在她生前完成她的愿望,即使在你眼里这只是一场戏,慕惜,我希望你能陪我演完。”
慕惜的心中缠斗未明,她明白了尧楠的意思,却没法确定自己的心意,演一场戏,那戏的代价又是什么,戏演完后观众退场,她又将何去何从,这一切都充斥着未知数,她不敢下这个赌注,明知这场赌局的赢家是日薄西山的陆母,但她还是下不了这个决心,难道是她太冷血?
夕颜月华,伊人霜影,枫露莹泽,只待君亲 第四十一章 缘归何处
“慕惜,如果你觉得结婚这个决定太过仓促,或者你不愿意因此束缚住自己的终身,我们可以先订婚,暂时安了妈妈的心,其他的我们再作打算。”陆尧楠的唇色有些苍白,似乎想抓住最后的一丝光芒。
“尧楠,你知道我妈妈卧病在床,至今都还没有清醒过来,婚姻这么重要的一件事,我希望她可以来参加,而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草率决定。恋爱可以是两个人的事,但婚姻却是两家的事,我需要听我家人的意见,并得到他们的祝福。”慕惜垂眸思忖片刻,依然无法说服自己接受这个单方面的决定。
“那如果顾伯母一辈子都醒不过来,难道你就一辈子……”尧楠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双手撑在方向盘上,怅叹了一口气道,“对不起,我……我太急躁了,我刚才的话是无心之语,真的没有诅咒顾伯母的意思,抱歉。”
“你也有母亲,应该知道这些长辈们对我们的重要性,你今天可以因为你的妈妈,说出发自肺腑的这么一番话,我相信她对于你的意义,是独特的,无可替代的,绝对不是一般人可以匹敌的,包括你的父亲。”慕惜顿了顿,抿了抿唇继续道,“同样的,我希望你可以理解我的犹豫和不安,这个世界上我已没有亲人,只剩下一个卧床的妈妈,如果连她的意见我都没法听取,连她都没法依靠,那就真的是孤家寡人,孤零零地飘荡在这世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