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得不到我消息。”绍扬停顿一下:“我以为她变心了,她也以为我背弃她了。她找
过爷爷奶奶,肯定她的名份,她万万没想到一向对她和蔼可亲,如此有地位有名望的沈
家人会欺骗她。个性多情刚烈的她,一时想不开,竟上吊自杀了!”
上吊自杀……,月柔的心紧绷着。
“到如今,每次回想,都觉得是命运之神开过最恶劣的玩笑。这种老掉牙的门不当
户不对的故事,竟会发生在我和荣美身上。我真懦弱无能,连自己心爱女人都保护不了!”
绍扬捏紧拳头:“我真恨自己,真恨自己!”
“小叔叔,你并不负心,该怪的人太多,但绝不是你,你也是受害者呀!”月柔急
急地安慰他。
“怎么不怪我?”绍扬一句句出自肺腑:“我曾控诉父母、控诉苍天、控诉命运,
甚至怨荣美的痴傻,但都不如怪罪自己来得痛快有力。沈家三兄弟中,我没有你父亲的
决绝果断,能自求生路;也没有你大步的干脆理智。我不齿沈家又依赖沈家,简直是个
彻头彻尾的失败者。郑荣轩若要打垮我,也是我罪有应得。”
“郑荣轩知道你是被蒙在鼓里的吗?”月柔问。
“我曾试着向郑家解释,但却挨了一顿揍。”绍扬说:“后来想想有什么用?说清
楚了,还是挽回不了荣美和郑伯父的生命。而且错在沈家,我无法摆脱关系,毕竟两条
人命是为我而死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浪迹天涯,过着孤独的日子来赎罪。你知道吗?
如果莎拉不是美国人,我也不敢娶她。因为所有东方女子都有让我想到荣美联社!”
“可惜郑家不明白也不能谅解。”月柔忧心地说:“这次沈家落入郑家的手中,他
们恐怕不会轻易地放过我们。”
“这也是我找你出来的原因。”绍扬说:“你奶奶年纪大又有心脏病,为郑家的事
也内疚好多年了,不曾安宁过。你大叔不明就里,可能会把事情弄得更糟。我决定留下
来,亲自求郑家,把一切帐算到我头上好了。莎拉那儿,可不可以请你跑一趟,照顾她
到顺利生产?”
“不!莎拉需要你,你不能在节骨眼中缺席。”月柔说:“郑家若有行动,也不是
在一时。况且大叔一向精明,不肯吃亏,他多少可以挡一阵子。”
“我不能在这样连累大家以后,就一走了之呀!”绍扬进退两难地说:“郑家要对
付的是我呀!”
“我觉得郑家的计划,包括全部沈家人在内,你留下来并没有帮助。”月柔客观的
分析:
“你还不如回美国,陪伴莎拉,并且为你的公司做最坏的打算,另谋出路。”
绍扬看着她有好一会儿,然后泛出一抹苦笑:“你真是像你的母亲,再苦的环境都
能带着微笑度过。你父亲生前屡次提到,你失去母亲以后,被迫四处流浪寄读,还能保
有这么温柔甜美的个性,真是不空易。”
月柔不语,望着她手中的咖啡,心中塞满了不出口的苦涩。如果她可以选择,她宁
可在一个平凡的家庭,有父母兄弟姐妹、无灾无难地过一生。
※ ※ ※
月柔作了一个梦。
她梦见一股深蓝色的龙卷风起自大海,到处窜走。撞到山边、悬崖、屋宇、田野,
最后直冲眼前,把她吓醒了。
深深的夜,暗影幢幢,这是鬼魅出没的时分。
撞开地狱之门,有人在她耳边喊着。
不必了,门已开。过去的魂一个个列队出来,带着被禁锢已久的苍白表情,死寂的
眼瞪着她。
十六岁的二八年华,月柔隐瞒日本身统,但仍掩不住的东洋美少女的气质。于是有
人趁她走校门之际,偷偷拍下一张她秀发轻扬、双眼迷蒙的艺术照片,整整放大一页地
登在省中校刊上,不知风靡多少城里的中学男生。
因为照片风波,月柔认识了黎音,也认识了黎音的家教郑荣轩。
荣轩当时是大三学生,名校名系的天之骄子。黎音形容他是“高帅、聪明、幽默、
机智、有魅力、教人心跳、有深度内涵”。月柔一见他,立刻意乱情迷,所有少女情怀、
爱情幻想全都绕着他来打转。
每个星期一、三、五,月柔和黎音由荣轩补飞英数。周六下午,他再私下为月柔上
她最头痛的国文课,尤其是诘屈聱牙的文言文。
荣轩不只为她讲解课文,还带领她念中外的文学名著。他们看红楼梦、约翰克利斯
多夫、徐志摩的诗、三岛由纪夫的忧国、卡缪的荒谬广义……反正他说什么,她就如奉
旨般照单全收。
他不但是她的偶像、导师,而且还是她的天神、她的世界、她的至爱,甚至是比她
自己生命还珍贵的人。她可以匍匐在他脚下,吻他走过的泥土地;他说东,她绝不会向
西,完完全全的百依百顺,没有自我。
少女情怀总是诗呵!以为天上的星星可以攀摘,以为刹那可以变成永恒,以为残废
是浪费。一旦爱起来,就又痴又傻,让天地俱翻腾。
他们在教堂前,对着细长银白的十字架及最亮的北极星订情,荣轩问她:“你愿意
为我生,为我死吗?”
她害羞地点头。一个高高在上的大学生竟会看上她这念二流学校的高中女生,不是
一个好美丽的神话吗?
之所以是神话,因为它不是真的,只是月柔不明白。
在温度上升的初夏,他们在月柔独居的小楼中有肌肤之亲,她心甘情愿的把第一次
给了他。在流血的不适中,她满足地笑了。
以后他们沉醉于爱欲之中,她更在身心方面死心塌地,恨不能化入他的骨血,分秒
相随,她以为从此就是公主和王子过着快乐幸福的日子了。
然后连晓真出现了,一个看来很聪明端秀的大学女学生,自称是荣轩青梅竹马的女
朋友,她对月柔说:“荣轩根本不爱你,你只是他的复仇计划之一。他要利用你来打击
沈家,因为你的叔叔沈绍扬始乱终弃,害荣轩的姐姐自杀而死;荣轩的父亲到沈家去讨
个公道,却被你爷爷奶奶无端羞辱,气得心脏病发死在半路上。两条人命,全是血债血
仇,荣轩恨你都来不及,怎么会爱你呢?他和你在一起,不过是想玩弄你,不如同沈绍
扬欺骗他姐姐一样。一报还一报,是荣轩亲口告诉我的!”
月柔已然陷在荣轩的情网中,完全不相信晓真的话。所以随着她到赤溪郑家去求证。
在到了那座粉红夹竹桃围绕的四合院,月柔就听到清晰规律的往生梵唱诵经声,与
故夏蝉奏鸣相和。
巧中之巧,那日恰好是荣轩父亲与姐姐死亡一周年祭。晓真曾有意带她离开,但一
切已来不及了。
月柔随着哀祷声来到中间的郑家祠堂。祠堂里的大坛桌着许多郑氏列祖列宗的牌位,
紧贴在小坛桌则放两张黑白照片,是个面容严肃的中年男子及笑容甜美的年轻女孩。
荣轩就跪在地上烧着一叠叠纸钱,烟火扬升。居于一种感应,他猛回头,看见如幽
魂般站在门槛处的月柔。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惊愕,然后生气,他对她说:“你来做什么?
还不快走!”
这个荣轩是凶恶的、陌生的,月柔不曾见过。
接着他看到她身后的晓真,马上恍然大悟:“是你带她来的,对不对?你真该死,
你明明知道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荣轩的每一句话都灼痛地刺在月柔的心上,她说:“我自己要来的。我必须要知道
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和我在一起,只是要为你姐姐报仇,是真的吗?”
这几句话费尽了月柔所有的勇气和力量。荣轩瞪她良久,由他狂乱的眼神中愈来愈
多的阴霾和冰冷,她的寒意就愈深。他没有立刻否认!没有!她咬着唇等待。
仿佛永恒一般,山几移水几转的千万年,他的脸化为一颗坚硬的石子,她只等到他
的两句话:“还不快走!这里没有你容身之地!”
一阵锐痛,齿咬破唇,殷红的血凝在嘴角,月柔听到一个悲凉的声音由自己沾满血
腥味的口中发出:“我只是你的一个复仇工具吗?”
他瞪着那点血红,脸愈来愈僵硬,像要爆出裂痕。
此时,一个女人由祠堂内跨出,双眼红肿而悲伤。她看到大热天的,对峙的三个人,
情况十分怪异,便问:“什么事那么吵?这女孩子是谁?”
“你还不快走!”荣轩不回答母亲,只推着月柔。
“不!我只要答案,亲口说出的答案!”月柔抗拒着。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妇人好奇又不耐:“告诉我呀!荣轩?晓真?”
月柔突然转向那妇人,不顾一切地说:“我叫沈月柔,是沈嘉伯的孙女。”
没几秒,妇人的脸马上如狂风暴雨,她疯子似地随手拿起墙角的竹枝扫帚,往月柔
身上没头没脑地打下来:“沈家的人?你还敢来?今天是我丈夫女儿的祭日,你还敢来?
你存心要他们死不瞑目,不得超生吗?”
月柔脸上手臂上辣辣地痛,惊吓尚未度过,荣轩又用身体推她,两人全由石阶上滚
下去。
“快走!”他声嘶力竭地喊:“快走!”
月柔由他身后看见妇人的竹枝又要落下,这回是在荣轩的背上。他又推她一把,她
勉强站起来,却被眼前看热闹的人群吓到。这些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们全对月柔指
指点点,伴着荣轩母亲拔尖恐怖的声音:“千世万代不得好死的沈家呀!丧尽天良的沈
家呀!天理不容的沈家呀!我要你偿命……”
月柔不知道她如何脱离那暴乱的场面。只记得自己一直跑一直跑,跌倒了再爬起来,
泪掉下来就用手去擦。她终于知道什么是“千夫所指”滋味了!大家都对她讥笑怒骂,
包括荣轩在内!
她像被人剥光衣服,遭到轻蔑无情的审视,一重重羞辱如同尖刀般刺穿她,她恨不
得化成一阵烟,由空气中消失。最好能有一辆车撞得她肚破肠流,面目全非,以痛制痛
地将一切化为零吧!
她回到小楼,深锁门户,把自己缩在卧室的墙角,抱紧自己,不断颤抖。由白天到
黑夜,再到白天,滴水未进,泪已流干。渗出的血迹在脸上向上……有荣轩推的、他母
亲打的、树枝刮的、石头磨的……她都不在乎,因为什么都没有比心被撕裂痛!
不知多久,荣轩的声音在门外传来,叫她开门。
不!她更缩进角落,不能让他找到,她蒙住自己的嘴,挡住一声呜咽,她要缩成一
粒尘,藏到亘古的寂静中,让他看不到自己。因为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会让已
血淋淋的她碎成一片片。
他试了许久才离去。
终于月柔尝试着到厨房去,长期未动,腿全部麻痹,几乎失去功能,她只能在地上
爬着,像只受伤的小动物,好不容易弄到一杯水,才喝一口,就吐个不停,呕了一地胆
汁,半昏迷中她想:“我不能死在这里,我要找个很安静很安静的地方……”
清醒后,她一刻也不留地奔逃到日本。
隔着大海,远离那个岛,尖锐的痛苦仍无法散去,它们阴魂不散地刺戮她,啃蚀她,
到残尸剩骨仍不放过,这世界待她如此冷酷,冷酷到每一次呼吸都钻心刺骨的疼。
她想死。
她在自杀林徘徊哭泣,铁丝网围栏阻隔她,所以她选择了投湖水自尽。
湖水淹没她,最后浮现在脑海的是荣轩已扭曲的脸孔,带我魂引我魄,一命还一命,
世世纠葛……
然而她睁开眼睛所见的,不是幽冥黄泉,而是白色的医院和在病床旁不断祈求日照
大神的外婆。
一个钓鱼客救了她,她没有死成,却杀了已存在她腹中三个月没有人知道的小生命。
虽生犹死,在酒会上她并没有骗荣轩,那个十七岁的月柔早就死了,死在那一年的
夏天。
※ ※ ※
隔两天一个有雾的早晨,空气凉凉的,月柔和王老师在山上又挖又种,初开的美丽
花朵在风中传送浓郁的香味,只有这满园春色的不断的体力劳动,才能令月柔忘却俗世
种种的烦恼。
“唉!这些药草花种不成了。”老师脱下手套说:“白花了几个月心血和那十几万
资金,好在当时我没有订更多。”
十几万对她们这起步的花圃,仍是不舍。
“就算是投资实验吧!”月柔安慰她说:“我们还有其他种花,不是很成功吗?”
“花的是老本,就难免心疼。但实在又舍不得这些花花草草。”王老师走回廊前喝
口茶:
“不过我听明雪说,我们现在是盛南集团的一部分,以后资金调动或扩大,都比较
方便。”
这说到月柔的痛处,但她实在不愿意吓到王老师:“盛南对他们的每一项事业都会
有评估,我想双月迟早会知道的。我没有明雪那么乐观,反而觉得我们应该让称脚步,
尽量在经济上寻求独立。”
“这就是我欣赏你的地方,实际又有主见。”王老师点点头:“我不太会理财,明
雪又太急躁,我们都要靠你了。”
但愿我是能够靠的,月柔深深一叹。她甚至连郑家何时出牌,出什么牌,都无法预
料呢?
十点多,王老师下山订购肥料,就剩月柔和在远处挖沟的两个工人,运动久了,她
身上一片暖意,白瓷般的肌肤泛起红晕,细微的卷发散落一脸。
在暖房内一抬头,灰灰的玻璃加上轻烟似未动脑筋的薄雾,月柔隐约看见小径上有
人走来。她深感不祥地站在原地,停下手边的工作,望着那愈来愈清晰的人影,恐惧也
逐渐加深。她的一颗心陡然降落—是西装笔挺的荣轩!
他来做什么?她没有心理准备要单独见他,瞧自己一身零乱灰扑,气势就矮了一截,
如果王老师在就好了!
她站在一排有刺的玫瑰花后面,看他一步步靠近,然后停在花圃的另一边。他的眼
光始终停在她身上,她又仿佛回到十七岁,羽翼未干的蝴蝶即遭风雨的摧残,一种赤裸
的痛苦。
“我的秘书打电话到花坊,她们说在山上。”他的口气很冷静,完全没透露眼中复
杂的讯息。
“你找我有事吗?”她打算用生疏客气的态度。
“你知道的。那天在酒会上,我说过,我们的话还没说完。”他的视线仍然没有离
开她。
“我也说过,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她回答。
“是吗?”他触摸柔软的玫瑰花瓣:“我却觉得有很多事必须谈。比如双月,比如
沈家,比如我们。”
“如果你要谈双月,请你找我的合伙人明雪。”月柔故意忽略后面那两项:“双月
大部分是她的心血,我才回来没多久,并不清楚生意上的事。”
“我却看得出你很喜欢这份工作。”他拔下那片花瓣,在手指间磨擦着:“双月的
评估报告上看来是经营得有声有色。但是,我们若自己投资开发这些土地,利润不只十
倍。花坊或花辅这种小成本的生意,不是我们盛南发展的方向。”
“你的意思是,你要收回这些土地?”她握着拳说:“依照契约,你有这个权利。”
“契约是人订的,随时都可以订改!”他将花瓣揉碎。
“这就是你目的,是不是?”月柔咬着牙说:“关掉花坊,关掉端仪端伟的公司,
关掉我小叔叔的电脑公司,然后全部的沈氏股份企业,让我们沈家不剩一砖一瓦,这就
是你伟大的复仇计划吗?”
“谢谢你帮我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