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实在是学不会这种细致手段,他坐在张鹏身侧背后,见大兄虽然也写的吃力,却有板有眼。挠了挠头,只觉得自己浑身像针扎一般,又痛又痒;屁股也坐不稳当,在小腿肚上左挪右挪。
陈胜被这厮弄得心烦意乱,正要出言呵斥,张鹏目不斜视的说了一句:“硕,汝去庖厨帮忙,莫要让官寺的人为咱们兄弟费心。”
“诺,俺这就去!”硕闻言,如蒙大赦,应了一声之后就往门外跑。
陈胜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这个季弟,他侧身凑上来对张鹏说道:“大兄,咱们学字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张鹏将写了一半的字收尾,放下毛笔。他接过陈胜递上来的麻巾,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微笑着答道:“好不容易有这等清闲的时光,急什么。”
“可这都五天了!”陈胜急道:“咱们总不能一直被关在县寺不能出去吧?”
“哈哈!”张鹏打趣道:“硕若是急着回去找他的桑妹妹,倒是情有可原。你一个孤家寡人,跑出去还得自己管饭,哪有这里包吃包住舒坦。”
自从硕家的生活条件大为改善后,硕就从官隶中将原来三树里之里佐鸠的隶妾“桑”赎买了出来,前段时间刚刚娶进门。硕父、硕母急着要孙儿,每天看着硕全力输出,只是到现在还没动静。
陈胜虽还没碰过女人,但他志不在此,说道:“大兄,要不了多久就是元日,阳城各乡的侠儿们都会到县城中相聚。俺好歹也是有些名声的,若是那些浪荡子没见到俺,怕是要说难听的话嘞。”
本是个轻松的话题,陈胜没想到张鹏脸色反倒凝重起来。就见大兄摇摇头,道:“那些浪荡子光有任侠之名,却无侠士之实。不但每日滋扰乡里,还有些做贼做盗的。”
盯着陈胜的眼睛,张鹏道:“为兄知你好侠,可如今天下四定,官府对地方的管理愈加严苛,你可要小心······”
陈胜点了点头,默不作声。
张鹏知道自己劝也没用,有些人一旦认准了一件事,会把它做到极致。也许陈胜就是这种人吧,否则怎么会走上揭竿为旗的道路呢?
五天前,县丞王继在县寺正堂内好一通大怒,下令将张鹏兄弟三个关押在县寺内静思己过,还要罚写《治吏律》。究其缘由,不过是麦积乡的田啬夫联合其他乡的一众田啬夫给张鹏来了一个下马威。
张鹏就任“守都田啬夫”,本来就属于横插一杠,截胡了那些眼巴巴等着上位的田啬夫。再加上张鹏到任后不在官衙坐班,竟直接深入田间地头同田啬夫下面的田典直接交流,更是让田啬夫们感觉到遭受了轻视。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可张鹏的火还没烧起来,就先被下面的田啬夫们告了一状。近二十份爰书摆在县丞的案头,连县令也过问了几句,这就让王继有些恼火了。
下令把张鹏兄弟三人关住,既是敲打,也是保护,更是给那些对张鹏不满的人做做样子。
张鹏也知道自己肯定不会被关的太久,麦积乡大柳里的冬种还没结束,这时候县丞巴不得自己天天住在田里才对,算算时间,恐怕出去也就在这一两日内了。
笑了笑,张鹏宽慰陈胜道:“想必大柳里求教冬种的爰书已经到了,不日吾等就可出去。”
果然,话音未落,硕就从外面无精打采地回来了,满脸委屈地嚷道:“大兄,县丞说让咱们自己去外面吃食,莫要再糟蹋县寺的饭菜嘞!”
张鹏和陈胜对视一眼,陈胜当先道:“大兄妙算,涉真是佩服。”
见两个兄长发笑,硕懵头懵脑地不解:“饭都没了,大兄因何发笑?”
“呆子······”张鹏拉住硕就往外走,道:“还愣着作甚,想留下来继续练字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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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积乡,大柳里,乡亲父老们集结一处,正翘首以盼地等着张鹏来讲冬种的大事。
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张鹏登上一处高地,先是环视众人一番,待四下无声后,才高声道:“诸位,俺方十八岁,这些年过了十八个元日。每年元日,都是饿着肚子苦苦挨过来的。这次到了麦积乡,本吏的元日要和大伙一起冬种。以后大家还有几十个元日要过,以后的每一个元日,大家都可以对自己的子子孙孙说……就在这年的元日,我们一起为后世创造了千年不毁的家业。大家觉得这么做可好?”
听到这么一个消息,有不少士伍愕然,而愕然也是暂时的。他们不是没想过冬种如果成功会带来怎样的好处,只是没有从更宏观的角度去考虑罢了。现在经张鹏这么一点拨,所有人都意识到,自己这半个月的辛苦,是可以让后代子孙牢记的!
不少人开始给张鹏叫好,他们都是从战国时代走过来的人,知道肚子饿是个什么滋味。
陈胜和硕看着自己的大兄沉稳的站在高处对叫好的人群挥手,心里的想法各不相同。
硕除了替大兄高兴,还充满了羡慕和自豪的情绪;而陈胜的心里面,更多的则是向往,他看着张鹏挺拔的背影,幻想着自己的魂魄渐渐飘了过去,直到与张鹏融合或者是取代。
“接受万众欢呼的感觉一定很好吧?”陈胜收回目光,有些意兴阑珊地想。
第六十二章 官场()
一场秋雨一场寒,初冬的雨就更加刺骨了些。
淮阳郡治所陈县,郡府偏厅内,远道而来的阳城县县令赵阳正站在郡守李兴肆的面前,大声说道:“敢言上吏。下官以为士伍鹏不宜做阳城县之守都田啬夫。此人贪图钱财,不但妖言惑众,而且唯利是图。在阳城县为吏不足旬日,就凌虐地方,被称为酷吏。让他继续留在任上,只是再激起民愤!!”
淮阳郡守李兴嗣身体魁梧,额头宽阔,腮帮鼓起,留有美须。听了赵阳的话,李郡守不动声色,只是做出倾听状来。
大秦朝廷里面的斗争从来都非常激烈,地方上也不例外。有些争斗是出于权力,有些则还夹杂着学派的差异。例如这阳城县,县令赵阳乃是出自儒家,县丞王继则出自法家,二人先天上就走不到一起去。平时你好我好,面子上到还能凑合,但一涉及到来年的政绩布局,矛盾就激化了起来。
再加上王继一直是县令之位的重大威胁,赵阳不得不亲自动手,除掉王继的得力部下。大秦虽然是法家一家独大,但对其他各派学说还没有开始大肆打压,焚书坑儒此时更是还没发生。似赵阳这等儒家弟子,若是能像荀况那般兼顾儒法,也不是不可以为吏一方。
但令李兴嗣头痛的是,这帮儒家弟子们对于利用规则的把戏极为精通。此次他顺水推舟的给了王继一个面子,把号称能够冬种的士伍鹏安排到阳城当守都田啬夫。不知道怎么就踩到了赵阳的痛脚,在冬种马上就要完成的时候,突然蹦出来阻挠。
若是以往,李兴嗣少不得息事宁人,让走关系上任的士伍鹏回家呆着去。然而从最近得到的消息来看,王继并非大言欺人,那个士伍鹏果然精通农事,还颇擅长民政。小小年纪竟然能说服麦积乡当地父老,将冬种干得有声有色。
眼瞅着事情指日可待,只需等到来年春便能见分晓。此时赵阳如此坚定的杯葛,只能说明那士伍鹏的确能成事。
心中下了决定,就见郡守李兴嗣还是和平日一样,冷淡的听着赵阳激昂慷慨魄力十足的发言,等他大大攻击了一番张鹏的品行能力之后,李兴嗣开口了,“今日已晚,此事明日再议。”
上吏发话,赵阳也不能拽住李兴嗣的脖领子要求继续商谈。带着浓浓的不满,赵阳躬身送李兴嗣离开。
回到临时落脚的馆驿,从麦积乡赶来的田啬夫已经等在那里。
见到赵阳回来,他立刻拿出一卷书简交给赵阳。然后急切的说道:“敢言上吏,此乃乡中田典们的书信。信里面都讲,那个竖子桀骜不驯,不仅没有把俺放在眼中,连一众田典都不被他看在眼里。此人急功近利,只想打着冬种的幌子赚取声望。田典们看不下去,都望上吏能够拨乱反正。”
“本吏知道了。”赵阳的声音中气十足,他也没看信,直接把那一大摞竹简放在案边。
自打听说士伍鹏的事情之后,赵阳就已经有了自己的看法。这小子立功本来对自己是无害的,甚至还可为他添加政绩。但现在士伍鹏已经是王继极力要用的人,那就说明鹏早已被打上了县丞的烙印。
所以赵阳眼中的鹏就已经不是什么好鸟。即便谈不上要杀之,也需要赶回去继续放牛。
而且张鹏所作所为让赵阳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凡是这种以功劳博进身的,都是酷吏。大秦已经遍地都是法家人物了,赵阳绝不容有自己的治下再有酷吏的容身之地。何况这个酷吏又是县丞一系,那更是要解决的。
至于张鹏所做之事可否有利于百姓,赵阳根本不在乎。有利于百姓的事,必须得儒士君子来做,才能真正有利百姓。其他任何人做这等事,都是为祸天下。
另一边,得知县令赵阳到陈县告状的消息后,县丞王继也没闲着,他急忙动身,直奔陈县而来。现在已经不是保护鹏那小子的事了,还事关他自己的脸面。倘若鹏有什么闪失,那让投靠自己的吏员们如何做想?
所以鹏必须保住,王继坐在颠簸的车内,心道:“想去掉吾之臂膀,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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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县丞,郡丞有请。”一位仆役恭敬的对王继说道。
王继并没有像赵阳那般急冲冲地去直接面见郡守,而是选择了看似迂回的一条路,先和郡守的副手……郡丞谈谈!
此位郡丞乃是李郡守的得力干将,早期一直在军中效力,负伤后才渐渐转成文职,跟随李兴嗣后就一直鞍前马后,颇受信任。如果能说服郡丞,那郡守那边的问题也就不大了······
王继也不说话,只是点点头,跟随仆役步入一座小院,屋内生了火盆,李兴嗣极为信赖的郡丞坐在主位上自斟自饮。
王继连忙去履上前,稽首参拜。
郡丞笑道:“王县丞,也给你自己满上。外面如此寒冷,喝杯酒驱驱寒气。”
“诺······”
两人坐下,王继喝了口酒,也觉得身体舒服不少,。他率直的说道:“郡丞,赵阳作梗,在郡守面前胡言乱语,不知您可否能帮下吏在郡守面前帮着说项一二?”
听了王继的话,郡守忍不住好爽的笑出声来,“哈哈!”
开怀笑了几声,郡丞问王继,“王县丞,你可知郡守为何对你青睐有加,连一个士伍都能破格充作守都田啬夫?”
“这······还请上吏开释。”王继对郡守李兴嗣的心思还真的不是很清楚。
“郡守兴于战阵之中,又为吏多年,什么人没见过,什么魑魅魍魉的算计没遇到过?倒是王县丞汝这等做实事,说实话的人没遇到几个。“
郡丞先是夸赞了王继一番,话头一转,又说到了自己身上:“吾之所以能得李郡守青睐,不是我比别人更懂算计。而是我从来不对郡守算计。士伍鹏破例为阳城守都田啬夫这点事儿,在郡守眼中不过是巨胜(芝麻)大小的事情罢了,只是那赵阳说话直率,郡守担心事情真的如赵阳所讲。”
他看着若有所思的阳城县丞王继,总结道:“王县丞若是想让郡守许可,不用走其他路子。只需让郡守知道事情里面的关键即可。”
王继听了之后只觉得豁然开朗,他原本以为自己需要花费极大经历才能说服李郡守,没想到事情并不是他想的那样。办实事,说实话。王继觉得自己即便没做到让他自己问心无愧的地步,却也足以碾压那帮腐儒们。
第六十三章 各有抉择(为女友及书友的催更加一更!!!)()
第二天一早,王继就去求见郡守李兴嗣。
有郡丞相助,王继果然很快见到了郡守。没有对赵阳进行任何的攻击,也没有对郡守的抱怨。王继直接把冬种之事的前因后果向李兴嗣和盘托出。
经由王继推荐,李兴嗣得知一个小小的牛长鹏不但能秋耕,还懂得冬种,再加上少府那些爪牙的参与,于是就把鹏安排在了守都田啬夫的位置上。
陛下要南征百越,需要的粮草何止千万石!结果现在连一半都没凑出。李兴嗣也认为冬种若能成,也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然而现在王继任命士伍鹏为守都田啬夫却遭到了儒生联合地方田啬夫、田典等小吏的激烈反对,其实无非是利益相搏,鹏遭了池鱼之殃。
对待儒生和儒家出身的吏员,李兴嗣也没什么办法,这帮人极为精通在体制内的争斗,句句在理、处处站在制高点上,让人无法辩驳。
此外,儒家的实力并不弱,秦统一后,设博士官,以制度化方式礼聘儒生。儒生参政、议政,纷纷入秦,在理想中的圣人与现实的王之间,他们几乎都选择了王权,以圣为王难于上青天,何不以王为圣呢?欲把秦始皇培养成儒家的圣人。
当初荀学入秦,改弦易辙,圣王路线走不通,就走王圣路线。亏了这一转向,从此儒学便行走在帝王学的康庄大道上。所以,谭嗣同说“两千年之学,荀学也”,这“荀学”,便是王圣之学。
秦置博士,非摆设,官属太常,俸禄六百石,与“不治而议论”的齐国稷下传统有别。稷下传统是自由化的,博士儒中多齐儒,有不少荀子的学生,荀子任稷下祭酒时,“祭酒”是尊者、长者的意思,还没有被官本位化。荀子带着弟子们来到秦国,弟子们参政、议政,已经开始做起官来了,但习惯难改,惯性还在,多少还有些自由化倾向。
后世许多人晓得秦代焚书坑儒,便误以为秦朝将儒生群体摒弃在统治阶级之外,这是不正确的。
讲述了事情的脉络,王继亢声说道:“郡守,下官时时关注此事。赵阳阻挠冬种,下吏着实心急。既然赵阳将此事呈于上吏,下官也执意任命士伍鹏。愿受公论。”
李兴嗣并没有立刻说话,他居高临下盯着王继看了片刻,脸上没有表情,眼中忍不住露出疲惫之色。然而这疲惫之色稍纵即逝。李兴嗣开口说道:“既然你将此事告知,便不能由你一人所说为准。”
王继觉得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跳的都有些心慌,看得出李郡守已经把此事当了重要事情。如果事情果然如王继所讲,那么他马上就能得到李郡守的极大新任。如果事情和王继所说的完全不同,那么王继在李兴嗣眼中的可信度大概就直接归零。
一个不被郡守信任的县丞会有什么下场,王继见识的可不少。虽然他受命于始皇帝陛下,可把顶头上司得罪了,还想干的长久?
抬头回望居高临下看过来的李兴嗣的目光,王继一字一句的认真答道:“上吏,下吏愿受公论。”
让王继下去,李兴嗣命人把郡丞叫来吩咐,“派人去麦积乡看看,那个叫鹏的小子真的会冬种么?”
公论自然是要有的,但是绝不能是郡守府内的公论,更不能是所谓儒生们的公论。
李兴嗣曾经对这两者有过信任,残酷的事实最终让他对这两者完全失望。当了近十年的郡守,他不是没有收获。只要任用有能力的可信之人,加上郡守的权威,没什么办不成。所以公论,须得是他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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