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满园否极泰来、喜气洋洋的气氛里,韩天遥沉默地走上那座山顶凉亭。
便是在这里,十五岁的小朝颜凭着她少女的本能和冲动,将纯钧宝剑赠给宁献太子;也是在这里,他的十一终于向他敞开心扉,叙说往事的同时,也开始接纳他。
多少的过错与错过后,她终于成了他的女人。
她在他的怀里盛开如月下昙花,清丽洁白,绝美无双,由他采撷爱。抚。
那忍着痛楚的承欢,分明就是要他将她刻入骨髓,刻入肺腑,从此永世不忘,再不肯也不敢再背叛她分毫,欺瞒她分毫。
不是没有疑惑,只是神魂相授之时他再不敢有所保留。
不论她要不要,他愿意给她一切他所能给予的,连同他所有的自尊与骄傲,只求能换回她那分明已经游移不定的感情。
一切尽在她的掌握,一切也由她去掌握。
于是,她任性地将她自己深深刻入他的骨髓,长成他骨髓里再也无法拔。出的刺。
然后,甚至不需要一个理由,不需要一个解释,她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全不理会这一。夜已颠倒了谁的世界。
明明已相识那么久,但相知相守的时候偏觉得那样短,短得就如那一。夜,昙花一现。
十一让砸了或烧了的太古遗音琴,韩天遥没有砸,也没有烧,且每次到琼华园都会带着,不时细致地摩挲着琴身被烧焦的部位,将那焦痕摩挲得闪出柔润的光泽。
只是显露于外的伤痕虽不再那样扎目,琴弦上跳动的音色却再无法骗人。曾经可以移人心魄的《醉生梦死》,凭韩天遥怎样的琴技高超、曲调娴熟,也无法再有那种令人无法自拔的魅惑力。
烈火焚烤过的稀世古琴,已经失去了原来的珍奇,音色甚至不如市面上最普通的七弦琴。
小珑儿开始想赶逐他,问他:“你老过来做什么?”
韩天遥道:“还琴。”
小珑儿道:“交给我,我带入宫给姐姐便是。”
韩天遥道:“当日。她赠我醉生梦死,如今若不能亲手交还,当面了断,我走不出这支琴曲。”
小珑儿瞠目不知所对。
后来,听韩天遥弹得次数多了,小珑儿便不赶他了,还告诉他:“清宸宫有美酒有佳肴,皇上待姐姐又好,每日商议许多事,她不会回琼华园。你等不到她。”
韩天遥不答。
他的双眸愈加黑沉,如染了墨般看不出一点光亮。
武者习惯握剑的手,弹起琴来依然优雅灵巧。
他侧耳倾听着因古琴受损而不再完美的曲调,寻觅着以往琴声相和时的安谧恬和。
小珑儿无论如何想不通,韩天遥明知十一再不会回来,为何还要时时过来。
她锲而不舍地追问无数次后,才在一次即将离开时听他用很平淡很平淡的声音答道:“这里,离她最近。”
这是她另嫁他人前最后待的地方,也是她最常待的地方。
便是入了宫,她忆起琼华园,多半还想着这个曾令她无限欢喜、又曾无限伤心的凉亭。
他唯一一次的回答声调很平淡,平淡到干涸,几乎听不出任何的感情,正如素日冷峻沉静、淡看风云的南安侯;但他答的这几个字委实简单,简单得像初坠爱河的乡野小子坦白到近乎痴傻的表白。
小珑儿听不大懂,只觉听得鼻子发酸。
回去学给齐小观听时,齐小观也觉得他的回答平平无奇,只是心头不知不觉间便揪痛起来。
他默默看着小珑儿,将她拥到了怀里。
世界如此残忍,多少人不得不继续他们看起来花团锦簇的苍白人生,而她还在他的怀里。
他已知足。
----------有对比就有幸福----------
齐小观未必明白韩天遥所想,却深知师姐伤人心的本领。半吞半吐地说了些韩天遥的事,他叹道:“师姐,你真把他害惨了!”
十一默然听着,懒懒地饮着酒,然后对他所述嗤之以鼻,“他当日设局算计我,无非是赌我事后念着跟他的情谊不去计较。可既然把我押上去赌了,就得做好我计较和报复的准备。如今你便可告诉他,若这算是一场豪赌,天时地利人和都算上,最后的结局就是……他输了!不肯愿赌服输,他还算是个男人吗?”
她看向齐小观,“要不然,也送套女人衣裙给他?”
“……”
齐小观许久才道,“师姐,我觉得那些男人真是瞎了眼才会喜欢你。”
十一认真地点头,“我也觉得。明明娶妻纳妾更适合我,为何他们会想着娶我?”
齐小观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想为所有喜欢过师姐的男人们点根蜡烛,以示最真诚的哀悼。
----------有的女人是罂粟----------
帝后举案齐眉、后宫一片祥和时,边境再次告急。
原来被一再敷衍的靺鞨人终于忍不住,开始以小股骑兵骚。扰边民,且来去迅捷如电,楚军每每不及阻拦,边民死伤不少,粮食财物更被洗劫一空。
见云太后还被十一撺掇着不肯出犒师银,施铭远大是不满,在朝堂大发雷霆,令云太后、新帝尴尬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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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愿赌服输(三)()
几乎被逼得当场要下旨时,竟出乎意料地开始有大臣站出来,虽不敢驳施铭远的话,却指责靺鞨蛮子在和期谈间还在对楚用兵,可见并无十分诚意,便是给了犒师银,恐怕也难以满足魏人狼子野心,更为他们的得寸进尺添了兵马刀戟,实与割己肉喂饿狼无异。
正议论纷纷之际,那边太庙礼官匆匆来禀,言道太祖牌位忽渗出。水珠,仔细擦试时发现竟是鲜血。再抬头细看太祖画像上,却见太祖双目也正涌。出泪水来,连忙过来禀报。
众人惊愕之际,宋昀已叹道:“遥想太祖皇帝一统乱世,文治武功何等赫赫,莫非瞧见我等子孙不肖,居然受蛮人挟制,处处被动,所以失望流泪?”
群臣听得不由议论纷纷,已有不少人开始附和宋昀意见,施铭远也不由一时踌躇。
随即便有大臣提议让司天监联合礼部查清此事,若属实自然得宋昀亲往致祭谢罪。
宋昀便向施铭远道:“既如此,且让他们细查查,或许有人故弄玄虚呢?”
施铭远听宋昀说出他的猜疑,连忙应了,顺势道:“尽快查了,才好确定北魏之事如何处置。”
宋昀道:“施相言之有理。”
他又向帘后云太后道:“母后,儿臣近日也亲去一次净慈寺吧?或者寺中高僧能对未来之事指点一二。”
云太后听到净慈寺,心头揪了揪,“也好。带着颜儿一起吧,她对那里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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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六,中秋刚过,宋昀便带了谢璃华、十一微服前往南屏山。
南屏山的净慈寺历来高僧辈出,深得历代帝王看重。当日宁献太子宋与询择妃,云皇后委决不下,便曾遣宋与询到净慈寺行香求签。
宋与询便是在此地设下计谋,只作被人谋害,试探出了小朝颜的真情。
当日为寻找宋与询,十一带着凤卫差点将小小的南屏山翻过来,自然对那里熟。
待行过香,宋昀、谢璃华去找主持说话时,十一便走出来,沿着寺后石阶向上走着,也顾不得欣赏一路玲珑怪石,只行至半山腰一处平台上,向东面的一处竹林观望。
当日,宋与询便是在那里设计了十一,然后从竹林中走出,悲喜难辨地凝视着她。她记得在她惨痛之中抱住她的那双手的熟稔温度。
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
竹林依旧,那个人却已灰飞烟灭,再无踪影。
从最初的绝望欲死,到后来的醉生梦死,再到如今麻木如死,只敢遥看竹林凭悼,十一不晓得这是进步还是退步。
十一不觉又将手握向腰间的酒壶,旋即松开。
竹风依依,仿若那人依然在风里徘徊,始终不曾离开。而他自然是不愿她烂醉如泥。
可也许,他已经认不出她如今这清瘦憔悴的模样了……
十一叹息一声,忽见前方山坳间隐有一缕青烟袅绕而起,忙凝了神,转身欲走时,差点与一人撞个满怀。
她再不料竟有人在这山野之地无声无息侵到身后,不觉大惊,忙握住画影,方定睛看时,竟是韩天遥。
两个月不见,他并未见有太大变化。
一身黑衣,高而瘦,若孤松凌风而立,容色峻冷,凝视她的眸子漆黑如夜,散着霜雪般的寒意,倒也看不出齐小观形容的落拓失意。
十一退后一步打量着他,然后唇角一弯,抱肩而笑,“南安侯,久违了!”
南安侯……
韩天遥眉眼虽是不动,眼底已有刀锋般的锐意涌动。
好一会儿,他才淡淡一笑,“这么说,我是不是也该称你一声柳贵妃?”
十一温和浅笑,“南安侯名门世家,自然懂得规矩礼仪,君臣之道。”
君臣之道,便是如今韩天遥见她,便当行臣子叩见贵妃的大礼。
韩天遥玄衣若铁,盯着眼前这憔悴却依然散漫张扬的女子,忽然有捏住她脖颈,生生把她弄死的冲动。
便是同归于尽,也比如今面对着这样的她强。
十一已扶住剑,笑意明媚却出语如冰,“不懂礼数就算了!我便不信,改日在朝堂之上、众臣之前,你还敢不拜!”
她绕过韩天遥堵住的去路,待要跟他擦肩而过,韩天遥忽伸手,抓向她左臂。
十一手一滑,待要脱身,韩天遥变招极迅捷,指掌连翻,终于握住她手腕,捏紧。
十一面色一沉,“放手!”
韩天遥捏紧,冷冷道:“我说过不会放手!”
十一冷笑,画影剑拖出一道如水光影,映着两人冰冷面孔,斩向韩天遥手臂。
韩天遥眉眼不动,更不缩手,黑眸凝了冰,静静看着她,根本无视了画影剑的冷冽剑光。
吹毛立断的画影剑轻松割破他的衣袖,如清风般袭向他臂膀,然后扎破皮肤,扎入血肉,在快要斩到他骨骼时方才顿住。
十一抬眼,正见韩天遥略带讥嘲的眼神。他扬起的浓眉,竟不掩挑衅。
鲜血已很快顺着他的手腕流淌,漫过那消融一切色彩的黑衣,他的手背便如触须般飞快爬过触目惊心的殷。红,迅速汇作大。片,有的滴落地面,更有的沾上了十一玉青色的衣袖。
中秋时节,天气尚和暖,她的衣袖甚薄,鲜血浸透衣料润到他肌肤时,她甚至能觉出那未及被山风吹凉的温意。
属于他的体温。
韩天遥依然不曾放开她,只是扫过她再未刺入的剑锋,冷硬的眸底终于微微闪过湿。软。
这时,十一忽撤剑。
韩天遥还未感觉出那剑锋拖离血肉的剧痛和轻松,便见流影剑在眼前挥过一道明丽的弧度,砍向了她那只被他捏住的手腕。
韩天遥失色,将手猛地一甩。
剑光毫不迟疑地倾下,如一片雪色寒瀑,又如一道晶亮银河,哗然划于两人之间。
若韩天遥不放手,甚至若他不曾在放手时将十一的手奋力甩开,如此不留余地的力道,加上画影剑的锋利,必定立刻将十一的手腕斩下。
如此地决绝狠辣,到底是对他,还是对她自己?
又或者,他已是她宁可断腕也要毫不犹豫摒弃的洪水猛兽?
“十……一!”
他的嗓音哑得完全听不出原来的声线,原来峻冷的眼底有什么在崩裂。
用尽全力都无法抑制的伤痛和怨恨终于涌上,汇作大。片水气,将他的黑眸氤氲得仿若汇满浓雾的深夜,叫人怎么奋力怎样拼搏都找不出前方的路。
秋风萧杀里,有鲜血沥沥滴落于山石的声音。
殷。红的血滴于青白的山石,渐渐在他脚边汪作了血色的花朵。
十一漫不经心地扫过他,淡淡道:“楚魏交恶,只怕大战迫在眉捷。南安侯是皇上最倚重的大将,与皇上的左臂右臂无异。我便是斩了自己的手,也舍不得斩南安侯的手呢!劝南安侯也要善自珍重才好,别再做激怒本宫之事!”
身后忽有人道:“柳儿,谁激怒你了?”
十一回头看时,宋昀已带了两名随侍缓缓走来。
他扫过二人,已微笑道:“这是怎么了?南安侯怎会在这里?和柳儿打架了?”
韩天遥的手捏得极紧,鲜血便流淌得更快。但他眉眼却已镇静下来,从容上前见礼,压着嗓子道:“原打算过来求一签,不料今日寺中不接外客,故而在寺外走走,不想巧遇柳贵妃。闻得她剑术愈发高明,所以过了几招。柳贵妃……的确高明!臣……愿赌服输!”
他再向十一一揖,退了几步,飞身沿小路离去。
宋昀目送他步履仓促地迅速消失于山林间,低头瞧自己修长秀气的手指,有些无奈地叹息道:“会武艺……真好。我倒也想跟柳儿过几招,可惜……”
他向十一笑了笑,明亮眼底有几分顽皮,“我若现在跟你习武,会不会太晚了?”
十一收了画影剑,将宋昀打量数眼,笃定地点头,“不晚。”
“嗯?也可以成为你或南安侯这样的高手?”
“不能!但对强。健体魄、锻炼心性大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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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愿赌服输(四)()
宋昀便牵住她的手,目光轻轻从她袖上的血迹掠过,微笑道:“若能锻炼心性,便值得一学。跟柳儿在一起,这心性不强大些,还真不行。”
十一道:“既如此,以后皇上到清宸宫来,先随我练一个时辰剑吧!”
宋昀眺望向那缕尚未散尽的青烟,微微笑着。
“好。或许练上两年,再遇到今日之事,便不用你太过费心了!”
十一道:“那是自然。”
她应答得也很自然,握在宋昀掌中的手是一贯的微凉。
而宋昀的手似乎同样地凉。
再怎么用力,都似无法将她完全握紧。
好像山间吹过的风,明明穿梭于指间,可再怎么用尽力气,也无法将其握于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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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屏山因地处杭都之南,有山壁如屏,故而得名。
山虽不高,但峭壁石景自有风致,且北临西子湖,一眼可眺遍西子湖清丽风光。
穿过眼前这片栎林,前方有横坡甚是平坦,正可将周围美景尽览眼底。
此时正值中秋,已有栎叶已渐转作黄色或红色,与阳光下的绿叶青山相辉映,愈显五彩斑斓,绚丽多姿。
宋昀、十一和两名随侍从落叶间行过时,这里那里,有大尾巴的小松鼠不时窜过,爬在树干或草丛里探头探脑地张望。
听得草丛里隐有兵刃之声,宋昀轻叹道:“柳儿,其实我真想到那边瞧瞧西子湖的风光。”
十一眸光一闪,早向前踏出一步,挡到宋昀前方,似笑非笑道:“若想看风光,有的是机会。只是今日……必会被败了兴致!”
言未了,郁密如盖的桦树上忽以利箭飞来,两名近卫大惊,连忙举剑挡住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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