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尹如薇也是在这以后才渐渐舒张心性,拥有了迥异于小家碧玉的雍贵沉静和从容自信。
听得宋与泓提起旧事,尹如薇也忍不住,眼底便有泪影浮上。
她吞下哽咽,缓缓道:“对,宁献太子向来待我颇好。便冲着这情分,我何尝想过害他?便是朝颜,我也只担心她知晓身世后会对母后不利,这才抢先说明而已!后来的事完全不是我所能掌控,我又何错之有?我又为何要良心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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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变生肘腋(一)()
宋与泓冷笑,“朝颜是母后当亲生女儿养大的,她会害母后?如今她回来了,你可曾见她害过母后?何况那时,宁献太子尚在!世间事总是如此,害人者总会为自己害人找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好欺骗自己睡得安稳些。不过,我就不找理由了吧!我就认定是你坑了宁献太子,害了朝颜郡主!我娶你,就是为了报复你!”
“报复!”
尹如薇忽然克制不住地笑起来,“只报复我一个,是否太不公?当日谋室谋害朝颜,指使的是皇后,动手的是施相!你怎不报复他们?宁献太子身体虽弱,可若不是被你推落水中病倒,也不至于吸了几口毒烟便丢了性命……你要不要连自己也报复下?”
宋与泓面若寒冰,将貔貅镇纸砸落,喝道:“我不用报复自己!因为……我早被得到报应了!我失去了朝颜,还娶了你!这是对你的惩罚,也是……对我的惩罚!”
镇纸重重砸落于金砖,偏它坚硬异常,竟完好无损,倒是地面铺镘的金砖沉闷地一声裂音,竟被砸出了裂缝。
“这婚事,是对我的惩罚,也是对你的惩罚……”
尹如薇听得失魂落魄。
好一会儿,她擦去眼角泪珠,仰面看向宋与泓,“好吧,此事我们都有错……可朝颜就能清白如莲花?明着与你疏远,暗地不断破坏你我,就是君子所为?我瞧她根本就是居心叵测!何况她和南安侯走得那么近,一旦花浓别院的事揭穿,联手对付起你,再加上宋昀从旁相助,施铭远落井下石,焉有你的命在?”
提到花浓别院,不仅宋与泓,连涂风都已白了脸。
这事极其隐秘,京中除了宋与泓自己,知情者也就十一和近侍涂风、谋士蔡扬等,其他即如段清扬等心腹亲侍都全不知晓。
而这个几乎被架空的济王妃,到底是从何处听来?
宋与泓踏前一步,认真地重新审视自己的王妃。
尹如薇深吸了口气,毫不畏缩地与他对视,“与泓,你从不关心我,所以,你从不关心我每日究竟在关心什么!”
宋与泓道:“我倒觉得……以你的心智,大约已不需要任何人的关心。”
尹如薇的目光逡巡于宋与泓英挺的面庞,试图看到一点点松软和温柔。
那才是她一直以来冀盼的方向。
可宋与泓越发地冷淡。
明明那朝气的男子,独在她跟前冷沉如铁,连外面飘来的柔暖花香也不能将那冷沉融化分毫。
她终究沮丧,叹道:“你高看我了……我关心的一直只是你,只是你的一举一动、一思一虑……宋与泓,也许娶我只是你的报复,你的惩罚,但该我既嫁你为妻,该为你打算的,我还是会为你打算。”
宋与泓眸光一闪,“为我打算?”
并非嘲讽,而是惊疑。
这个他向来懒得理会的王妃,向来不显山不露水。
但当年一击,太子病逝,凤卫出走,朝颜郡主落拓江湖,他成了大楚皇子,她则成了济王妃,朝中格局为之大变。
如今,她不知何处得来的那消息,一旦传出,同样石破天惊。
尹如薇扫了一眼空荡荡的门外,见得眼前只有明显早已知情的涂风,遂道:“我知你一心为了大楚,不肯依那些只需顾及自身富贵的佞臣苟安于半壁江山,所以明知重用韩天遥可能养虎为患,还是给了他成大事立大功的机会……朝颜上午离开时似乎怒气冲冲?聂听岚忽然失踪,是因为韩天遥遇险的缘故?这事与你有关?至少,你早已知晓韩天遥遇险,甚至可能已经遭遇不测?”
宋与泓再不料她仅凭一点蛛丝马迹竟推断出这许多,且大致无讹,不由惊怒,努力沉下心神,说道:“我并未谋害韩天遥!”
尹如薇笑了笑,“我知道。是我叫人下的手。韩天遥武艺虽高,谋略也不弱,可绝不会算到你和朝颜郡主派去的人会向他动手。措手不及之下,我就不信他有三头六臂!上回有朝颜郡主护他逃过花浓别院之劫,这次又有谁能护他?我要他在劫难逃!”
“……”
书房里的空气忽然很冷。看着这笑得胸有成竹的女子,宋与泓身上竟因震骇浮起了一层粟粒。
云皇后未始不知尹如薇在济王府颇受委屈,也安排过两名高手入府护卫。
但宋与泓不认为自己会糊涂到把尹如薇的人派到北境去。
可她竟说,是她叫人下了手……
涂风又是惊讶,又是厌恶,只压着性子陪笑道:“王妃果然智谋超群,远非常人所及。只是万一韩天遥逃出生天,必会将此事记在殿下头上;便是朝颜郡主,也会因此和殿下生隙。”
尹如薇淡淡道:“朝颜和殿下生隙,又有什么不好?难不成让我还得盼着她得陇望蜀,仗着几分美貌,一边牵着韩天遥和宋昀的心,一边还和殿下叙着旧情,想方设法毁了我和殿下的婚事?”
宋与泓再耐不住,叱道:“你自己想着作耗生事,何必拖她下水?你几时见她学那些长舌妇说人长短?”
尹如薇冷笑,“她倒是不说人长短,却是直接动手暗算!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母后寿诞那日,她见母后令你为我簪水晶莲花,故意暗伤表演的猴狲,令你受惊……”
她顿了顿,凝视他依然冷淡的面庞,方才流露一丝挫败,“也许……只是给你一个失手的机会,才好让我知道,只要是她曾得到过的东西,便是毁了也不会让给别人,是不是这意思?”
宋与泓叹道:“尹如薇,你可知你哪里不如她?她便是骂人伤人砍人,一样光明磊落,不会掩掩藏藏,更不至于为这点儿女私情做这等鬼鬼祟祟的小动作!”
尹如薇便忍不住红了眼圈,“只为她生得比寻常人好些,暴躁凶悍成了直爽大气,骄狂无礼成了光明磊落,连缺点都能越看越顺眼,坏事自然都是别人做的!男人眼里的公平,无非如是!”
涂风愕然,欲言又止。
宋与泓盯着她,“于是,你满心就觉得,她赢得那么多人的尊重和爱惜,都是因为她的美貌?”
尹如薇也觉出自己似乎太过激烈,缓缓吐了口气,说道:“或许她的确颇有才识,且文武双全,非我能及。但她心机深沉,如今和韩天遥、宋昀走得又近,早晚是个祸害!”
宋与泓眯眼,“我的王妃倒是越来越能干了!我却不知,我派出去的那些人里,有谁会听你的主意?又或者朝颜那些忠心耿耿的凤卫里,又有谁愿意帮你的忙?”
尹如薇哂笑,“若她那里的人真的个个忠心耿耿,我又从哪里知晓花浓别院之事?都别忙,如今既已向韩天遥动了手,朝颜亲自过去追查此事,若查不出眉目便罢;一旦查出因果,便为自保计,他也不得不对朝颜下手。不是个个夸奖朝颜武艺好,谋略高吗?且看看她能不能破解韩天遥出事之谜,将自己也送上不归路吧!”
她睨向宋与泓,“你觉得我心狠手毒也罢,不念旧情也罢,我都打算替我的夫婿除掉这样的祸害。你领情也罢,含恨也罢,都已……覆水难收!”
说罢,她竟不再看他一眼,掉头奔了出去,“砰”地摔上了门。
屋中蓦地一暗,竟有丝丝寒意沁了出来。
涂风打了个寒噤,低低道:“殿下,你看她……她说的有几分可信?”
宋与泓看着那紧闭的门扇,道:“若她能知晓花浓别院之事是我所为,那她所说的便不假。至少,朝颜身边……有极亲近的人背叛了她!”
涂风迟疑了下,说道:“殿下……有一件事,她误解郡主了!当时是我不忿殿下居然要当众为她戴上水晶莲花,故意伤了那猴子,为的是闹出点动静来,显出点不祥的兆头来……谁知她竟怪上了郡主,真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宋与泓却已顾不得理会理会这些琐事,只细细梳理着十一身畔那些可能了解详情的亲近之人。
花浓别院出事之际,十一尚未和凤卫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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谎,变生肘腋(二)()
齐小观当时受济王所托救护韩天遥时,都认为芳菲院那拨杀手真是施家所派。
十一向来维护宋与泓,想来齐小观至今都不知内情。
也就是说,若无意外,凤卫那边根本无人知晓内情。
算来若非宋与泓用了十一配制的毒药,连十一都不会猜到是宋与泓在动手。
慢着,十一配制的毒……
宋与泓似有一道冰冷寒泉自足底涌上。他长长地吸了口气,几乎是从齿缝间憋出字来,“去准备一下,明天一早,我们昼夜兼程,赶去北境!”
涂风大惊,“殿下,皇上病势不轻,你怎能在这时候离京?”
宋与泓道:“父皇病情一时应该无妨。而朝颜根本没想到会被自己的兄弟背叛,毫无防备下很可能会成为下一个被害之人!”
涂风失声道:“难道那人是……”
而宋与泓已快步走到书架间,打开一格暗屉,从中取出一本书残旧的医书,一个密密塞紧的瓷瓶,以及一页纸笺。
纸笺上的字迹浑厚有力,却异常细致地记录了所装毒粉的原料和毒性试验结果,还有解毒药方的测试……
百密终有一疏。
当年熟悉这毒的人,除了他和十一,分明还有一个人……
一个十一最信任的人。
--------十一信得过的人,就是韩天遥信得过的人-----------
枣阳城外,烟络横林,山沉远照,暮色伴着铅黑的云朵渐次压下。
乡野的荒山和密林间,不时有北魏骑兵奔过。
大约十多天前,南楚主将韩天遥领一支兵马从莒州赶来,相援再度陷得靺鞨人重围的枣阳,并联合城内的赵访共同出击,暂将靺鞨人逐开,送入粮草。
但魏军主力尚在,主将乌古赛可再不甘一再败北,攻势极频,短期内大小战役数十场,各有胜负。
这时,出城巡视敌情的韩天遥意外失踪。
赵访等疑心是遭遇靺鞨人伏击,但四处搜查后,却只在城外发现了几名被杀的刺客尸体。
请了懂行的高手来看,立时判定韩天遥遭遇刺客伏击,但他身边显然有更厉害的高手帮忙,那群刺客应该已被击退。
但韩天遥并未回来,竟和他身边的几名亲兵一起失踪了。
不久,那些亲兵的尸体在另一处密林间被发现,附近四处血迹斑斑,显然死前有过激战;而韩天遥依然不见踪影。
赵访着慌,连忙通知忠勇军时,那边乌古赛可也得了消息,只留意在枣阳附近寻找韩天遥,却是希望生擒韩天遥,挫一挫楚军锐气,才好趁机攻城掠地。
可双方都一无所获。
随即率部分忠勇军赶来的大将闻博立时断定多半是朝中有人暗中动作,又恼又恨,却再不敢相信武艺高超的韩天遥这就么消失了,依然在枣阳城外寻觅。
几回遭遇魏军,闻博怒恨在心,勇悍有余却谋略不足,被杀得大败。故而近日城外巡视之人,竟以靺鞨人居多。
附近,刚被靺鞨人洗劫过的村庄里,多已只剩了妇孺老弱之辈,正对着死去的亲人和空荡荡的屋宇哀哀哭泣。
一座农家小院里,有女子搬开满身是血的尸体,扶着一名男子从地窖爬出,呜咽道:“天遥,撑着些……那伤药是我从京城特地带过来的,虽会让人昏睡得久些,但效果还是不错……我等会儿再给你服用。”
胸腹间的疼痛激得男子神智一清,这才从混沌睡梦里抬起眼,举目四顾。
他的容貌苍白却冷峻,虽是重伤之身,深黑的眸心深处却很快敛起一线清明和镇静。
正是失踪多日的韩天遥。
他低头看着扶他的女子,有一瞬觉得自己必定还未苏醒。
好一会儿,他方低问:“听岚?”
曾经青梅竹巴的恋人,如今施家的少夫人,的确曾在他梦中。出现过。
可即便在梦中,他也没想过聂听岚会出现在烽火遍地的激战地域。
因他是将门之后,她为和他般配,也曾学过几日武艺。可到底是花拳绣腿,了不得比寻常女子矫健些,根本说不上会武艺,当然更比不了十一那样傲视群雄的身手。
聂听岚见他认出自己,大是欢喜,满是尘灰的面庞上顿时绽开微笑,说道:“是我,是我……我原以为再见不到你了……”
泪水滚落,又迅速被她拭去。她咬牙扶住他高大的身躯向前行着,说道:“此处刚被靺鞨人洗劫过,亏得柱子先将我们藏起……可惜柱子已经……”
扭头再看一眼倒地的那具年轻男尸,她忍不住又落了泪。
韩天遥凝眸望去,眉峰亦是一颤,“你便是遇到了他,才晓得我藏身于此?”
聂听岚道:“小傅他们认得济王部属留下的记号,猜到你应该就在此处,所以在此处已经寻了一两天,恰遇到柱子,总算他还肯信我,将我领来见你……”
韩天遥问:“小傅是谁?”
聂听岚道:“我偷偷潜出,是济王殿下帮我安排了车马,又让小傅他们随行相护。找到你后,他们看我安顿下来,便去寻段清扬和凤卫,一起护你回军营。”
四处都是靺鞨骑兵,仅凭两名侍卫之力,自然难以护送韩天遥回营。此处刚被靺鞨人洗劫过,一时当不至于再有敌兵来袭,在此静候也算得安全。
不论从哪个方面看,这个想法再稳妥不过。
聂听岚说着,又禁不住惊疑地看向韩天遥,“我辗转听闻北境有人向我公……向施铭远密报,说伏击你虽未成功,但已经有别人动手将你害了……柱子说,是村里有人在那边山峰下发现了你,他闻声过去看时将你认出,便谎称是自己表兄将你救回,用山间草药医治了好些日子,才勉强退烧醒了过来。到底……是谁将你害成这样?”
柱子原是当年聂家一个管事的儿子,平生最敬英雄。
彼时聂听岚和韩天遥相恋,二门内有侍儿,二门外则多亏了这位帮着传递信函消息。后来那管事去世,柱子和母亲带着父亲尸骨回老家,韩天遥厚厚赏了不少钱帛,让他回乡再置些田地,也好成家娶媳妇。再不想柱子老家就在枣阳附近,念着当日之恩,竟救了韩天遥一命。
他原是聂家旧仆,对聂听岚更是熟悉,正因韩天遥伤势发愁,见到聂听岚,简直是天上掉下大救星,自然引来见韩天遥。
只是韩天遥伤到了内腑,一直高烧不退,神智昏沉,后来服下聂听岚带来的上好伤药后更是陷入沉睡,所以聂听岚的到来,靺鞨人的奔袭,以及柱子将他们二人藏入地窖,竟全不知晓。
醒来之时,柱子却已遇害,连尸体都已渐渐冷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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