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道:“就你罗嗦!哪有那么娇弱了?”
少年道:“那一年落水病得快要死去的日子,这便忘了?也难为你,吃了那么次大苦头,后来还能学会游泳……”
少女便得意地咕咕笑起来,转头向低头咳着的宋昀道:“记住了,别因这个就怕了水,回头把游泳学会,不但可以自救,还可以救人呢!”
宋昀没有答话,少年却在旁边不屑地“嘁”了一声,显然没好意思嘲笑她那点破泳技,救人差点没把她自己给搭进去。
少女大约此时才留意到宋昀低垂的眉眼,边随着少年往那边大道走着,边说道:“小观,他的眉眼有些像询哥哥。”
少年便道:“你这是想他了,所以看谁的眉眼都像询哥哥了吧?”
少女不以为意地笑道:“不过眉眼略像而已。询哥哥的风度气韵,自然谁也及不上的……”
***
便是那个少女,那个清眸璀璨,劝他将天地涂亮、把未来画成彩色的少女,时隔六年那样突如其来地再次出现在他眼前。
明明是六年前同样的面庞,甚至更高挑、更妍媚、更清美,却疏离淡漠,冰雪般冷得彻骨。
她成了灰色的。
她的醉生梦死里,必定是没有他的;但他一直努力想去触碰她,替她将她曾经明亮的人生重新涂绘成彩色。
他以为割下一切,或许能做到。
原来,还是做不到。
***
于天赐找了好久,才找到渔民重新划来一条渔船,踏上宋昀的那条船,将他带了回去。
马车里自然早就空了,连那坛五十年女儿红都已被抱走。
无处可去的小花猫居然还留在马车里,见他回来,便在他腿上蹭了两蹭,继续香甜地啃着它的白面馒头。
作为一只不挑剔的猫,十一随手给的半块白面馒头,够它品味很久了。
宋昀摸了摸小花猫的头,低低道:“从此……你就叫小彩,好不好?”
其实他的天空也是灰色。不知一只叫小彩的猫,能不能让眼前的天地明亮些。
于天赐见十一离去,终于松了口气;但眼见宋昀如此模样,却也忐忑不已。
好久,他才小心翼翼问道:“公子,我们下面去哪里?”
宋昀淡淡道:“你说呢?”
于天赐道:“去越山?或回绍城?都行。若是累了,我们可以到前方找家客栈先住上一。夜,休息休息。”
宋昀道:“上回你去京城,施相又问我学业了?”
于天赐一振,忙道:“对!施相一向关注公子,对公子那是……寄予厚望呢!当然,公子也不负所望,学业不说,连琴棋书画也学得极快,施相若是见到公子,想必满意得很!”
宋昀道:“那么,咱们去见见施相吧!”
于天赐愕然,“公子……说什么?”
“我说,我们去杭都!”
宋昀慢慢地坐直了身,眼底已恢复了原先的温润辉光。
韩天遥会去京城,十一当然会跟着去京城。
一切,才刚刚开始,根本不可能结束。
***
韩天遥找了十一整整三天。
他既已封侯,想找出一个人,官府也不可能不帮忙。
可绍城内外有酒肆处已经翻了个遍,都没找到十一踪影。而眼看便是他预备进京的日子了。
想起两番齐小观露面,十一都是避而不见,而齐小观近日似乎还暂居绍城,韩天遥心念动了动,便叫人继续搜查绍城附近的小镇,自己则收拾了行李,特地绕道将附近几处有酒肆的繁华小镇走一遍,一路留心寻觅。
花浓别院已化为灰烬,行囊随侍都是闻家预备,闻彦犹不放心,借口前往京城探望兄长闻博,带了闻小雅陪伴而行。
这日一行人夜间住于绍城以西的渔浦镇。
这镇子亦有酿酒传统,几乎家家都酿酒,其中有几户还有些名气。
韩天遥将那几户一一访过,始终不见十一踪影,黑眸愈发沉得如暗夜似的,竟也和老板要了酒来,一盏接一盏地饮着。
闻彦、小珑儿惟恐他饮得太多,只在旁愁眉苦脸劝着;闻小雅却觉无聊,见被拴着一路相随的狸花猫也是垂头丧气的模样,遂牵了它出去散心。
刚走出客栈门,便见旁边有人低声惊呼,然后便见两个黑影从旁边的巷子窜出来,一个捂着脸,一个瘸着腿。
只听一人抱怨道:“都说了是个刺头!真能那么好弄到手,还轮得着咱们?听说上午吴家那个混混便在她手上吃了亏……”
另一人则道:“其实长得也寻常,又滚了一身泥,谁稀罕了?不过那肩膀可真是白啊!”
二人一厢说了,一厢却已跑得远了。
闻小雅听得没头没脑,牵着烦躁挣扎的狸花猫继续向前走着。
被一个陌生女子牵着走,狸花猫深感猫颜扫地,不满地“喵喵”叫了两声,一双眼睛在黑暗里如两盏小灯笼碧荧荧地闪亮着。
走到巷口,它向里张望两眼,那粗嘎的喵叫忽然柔细下来,猛地挣向那边巷子。
闻小雅一个不防,手上绳索已被挣脱,但见狸花猫撒娇般一边叫着,一边嗒嗒嗒便往那边快步跑去。
“花花!”
闻小雅忙追过去时,便见狸花猫已蹭向地上那团人影。
白天闻小雅随着韩天遥曾路过那边,依稀记得那边似有个不知是乞丐还是难民的人裹着件破斗篷卧着。楚人和靺鞨人连年交战,江北逃来的难民原多,绍城附近又是出名的鱼米之乡,富庶繁华,出现这样的人毫不稀奇,故而谁也不曾前去察看。
十一虽懒散邋遢,可武艺极高,在韩家两年都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且随身带了银钱,饮食住宿应该都不必发愁,若算上卖芳菲院的银子,买个小小酒庄都该够了,谁又想得到她会形同乞丐般醉卧街头。
闻小雅很想否认,可偏偏看到狸花猫喉间呼噜噜响着,只顾翘着尾巴跟那人撒娇。它亲热地蹭着那人的脑袋,甚至已将她头上盖的兜帽蹭落。
“花花……”
那人居然感觉到,含糊念了一声,瘦细的手伸出,在狸花猫脑袋上揉了揉,随即伸到身上,摸出一个酒袋,拔了木塞继续喝酒。
借着微微的月光,闻小雅终于看清她的脸,也看清她被撕扯开的衣襟,——竟已露出半个肩膀,果然白净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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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见!
湖,若深若浅(四)()
闻小雅震惊半晌,猛地冲上去摇晃她,叫道:“十一夫人!十一夫人!”
那人见得有人过来摇她,皱眉推了过去,“走开!”
闻小雅见她行动之际,肩颈那里肌肤更是露出大。片,伸手便欲替她去掩上,口中兀自抱怨道:“你也不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模样,成何体统,叫韩大哥脸面往哪里摆!”
***
韩天遥被闻彦劝阻着,一壶酒才喝了一半,猛听得闻小雅一声尖厉的惨叫,不觉悚然,与闻彦对视一眼,飞快冲了出去。
转过那边巷子,便见闻小雅跌坐地上抱腿哭叫,那边却有个人影,正没事人般地卧下去,继续睡她的觉。
花花拢着两腿端端正正坐在那人身畔,斯斯文文不惊不怒地看着闻小雅哀叫哭泣。
韩天遥将那卧着的人影一打量,身形已是一僵。
闻彦一摸妹妹腿骨,便听闻小雅尖叫惨叫,才知竟已被打折了,却是大惊大怒,持刀便向地上那人冲去。
这时,闻小雅哭着喊道:“二哥,那是十一夫人!”
闻彦倒吸一口凉气,猛地顿住足。
韩天遥亦是深深地吸了口气,方才走过去,用力一拍地上那人肩膀,喝道:“十一,起来!”
那人疼得向后一缩,怒道:“滚!”
却明明白白就是十一的声音。
韩天遥好容易调匀的呼吸顿时混乱。
他几乎是愤怒地出手搭上十一肩膀,要将她强硬拉起。
十一吃痛,顿时警觉,右手一物迅捷挥出,击向韩天遥,竟是锦袋包着的纯钧剑。
韩天遥避过剑身凌厉的攻击,出手如电,迅速抓向她臂腕。
十一忙变招与其交手,却到底醉得厉害,不仅眼前迷离,行动缓慢,连手足力道也完全无法和平时相比,数招之后便被韩天遥夺去纯钧剑,抓。住她双臂,迅速扭到她身后。
将她一对素腕握在掌中,用力一捏,韩天遥沉声问:“十一,清醒些没?”
骨骼相抵,疼入骨髓,十一禁不住疼得一声呻。吟,仰面看向韩天遥,好一会儿才道:“韩天遥?”
***
这两日十一喝光了从马车里带出来的五十年女儿红,又在附近买了两坛,却是喝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知,再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冷了捡到件又脏又破的男人斗篷披着,又是什么时候睡到地上。
但她自幼习武,睡梦里亦有着极强的防身本能。白天有人察觉这边卧睡着的竟是名年轻女子,便有那轻浮浪荡之辈过来意欲不轨,她朦胧间教训一回,将人逐走;不料晚上又有人斗胆过来骚。扰,她拳脚并用再次赶走,不一时又觉出有人过来拉扯自己衣襟,终于动怒,竟从褡裢里抓出纯钧剑,虽未出鞘,却是也冲来人重重一击。
她再未想到,竟是闻小雅想过来替她掩上衣襟,生生被打折了一条腿。
等韩天遥再过来拍她肩膀时,她已觉出对方声音有几分耳熟,只是醉梦里一时分辨不出,直到双腕受制,才在吃痛之下略略恢复些神智。
韩天遥再也不料十一竟能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也着实气得不轻,当下扯去她身上那件破斗篷,抽。出她衣带来,竟将她那双不安分挣动的手缚了,才拦腰抱起她,径入客栈。
十一挣扎不开,怒道:“韩天遥,你恩将仇报,禽。兽不如!”
韩天遥恼恨道:“对!我不如禽。兽,你如禽。兽,满意了吧?”
他转头看向那边目瞪口呆的伙计,喝道:“看什么?快去唤大夫!小珑儿,叫人备水替她洗浴!”
闻小雅亦已被哥哥抱了进来,正疼得落泪,若不及时诊治,只怕会落下后遗症。
他怀里的这个女子没喝酒时便有些疯,喝醉后更是纯粹的疯子,疯子……
***
一时那边房间里浴桶里盛好热水,韩天遥径将十一连衣衫一起丢进去泡着,喝道:“在这里好好醒醒酒!”
十一在外面吹了许久风的冷身子乍遇热热的水,便有些受不住,偏偏双手被缚得动弹不得,不由扭着身子恨恨咒骂道:“狼心狗肺的死瞎子,便这么回报我!就该让你瞎着,瞎着!韩天遥你这该死的贱男人,贱男人……”
韩天遥被骂得面色发青,却也不敢再去看她在水里淋得透湿的身子,只吩咐小珑儿小心看顾,自己则先去看闻小雅。
那边大夫已至,细诊后将骨骼续上,又道必须好生将养,暂时不可搬动。
也就是说,不但不能再随往京城,连绍城一时也回不了。
闻小雅虽是懊恼啼哭,那边闻彦听说只要细养便不致有后遗症,已松了口气,转而劝韩天遥不必顾虑太多,先安抚十一夫人再说。
他道:“公子,小雅伤在身,倒还好养;但十一夫人……恐怕有心疾难医!”
闻彦父祖原是祈王部属,两家交谊深厚,他与韩天遥相识多年,虽心疼妹妹,却也看出韩天遥待十一极不寻常。
韩天遥蒙十一危难之际相救,并治好眼睛,患难相依这么些日子,即便不夹杂别的情感,也会将十一视同至亲至近之人。
他虽未曾有一字许诺,但封侯之日令人改口称十一为“夫人”,那心意已再明显不过。
但十一当夜离开,显然不准备领这份情。此刻醉卧路边,更见得她从未把韩天遥的成败放在心上。
她有心事,而且是伤心事。
这样的“夫人”,绝不是韩天遥的幸事。
韩天遥静默许久,答道:“不打紧,她已回来。我慢慢等她心疾愈合之日。”
返身再去瞧十一,小珑儿正搬了张凳子坐在浴桶边,拖着腮愁眉苦脸地守着。
十一坐于热气腾腾的浴桶里,半歪着脑袋耷。拉于桶沿,安静地阖着眼,居然正睡得香甜。她的身子连同衣衫都泡于水里,连半边面庞都被蒸出了淡淡的红晕。
韩天遥扶住她的下颔,手指伸出,在她被水汽蒸了许久的面庞轻揉。
十一模糊中未觉出恶意来,如猫儿般在他臂腕间蹭了蹭,居然很温软地呢喃了一声,却含糊得听不清音节。
韩天遥一直冷沉的眉眼不觉柔软下来。
他轻唤道:“十一!”
十一应了一声,身子在水中动了动,似觉出双手被困缚的不适,皱了皱眉,将脑袋歪到韩天遥另一边臂膀,继续沉睡。
小珑儿正定睛瞧着,此时忽指着十一的面庞惊叫出声,“侯爷,侯爷……”
方才被韩天遥轻揉过的肌肤,明显白晰了许多,原来凹凸黑黄感都已消失,连雀斑都不见了。
韩天遥凝视她片刻,将手伸出。水中,试了试她手腕捆缚的松紧,方跟小珑儿道:“替她将衣衫割开,丢了,再松开她给她洗浴。我找两个婆子帮你。”
小珑儿忙道:“好!夫人虽醉了,还认得我,方才还唤了我名字,应该不会打我。——也幸亏侯爷细心,出门时便叫人预备了给夫人的衣裳,待会儿正好换身新衣!”
十一醉里辨得出对她无礼之人,辨得出花花,甚至还能骂几句韩天遥,当然不会辨不出小珑儿。
若非发觉身畔之人是小珑儿,大约也不会毫无顾忌地在浴桶里沉睡吧?
韩天遥侧头看到一旁果放着一叠水碧色新衣裙,伸手便取过,又拎过十一的褡裢,说道:“醉成这样,自然睡觉,穿什么衣裳?”
“啊?”
“她有本事光着身子打人或跑出来跟人打架,我便服了她!”
韩天遥竟携了十一的褡裢和更换衣裳,顾自走了出去。
临到门口,他又转过头来。
“小珑儿,别去搓。揉她的脸。她爱是什么模样……便让她是什么模样吧!”
其实是什么模样真没那么打紧。
那是他的十一。
散乱臃肿的布衣下,是一副颀长曼妙的绝佳身段,如凝脂,如白玉,滑软而柔韧。
韩天遥忽然有些热,许久不曾有的少年人冲动的热。
他轻轻掩上门,深深呼吸着暮秋夜空里清凉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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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不敢,不要这么想入非非……
驿,故人情深(一)()
四周很松软,仿佛都是阳光和棉花天然好闻的气息,暖暖地包围着。
十一似乎很久不曾睡得这样好了。
上一次,是在琼华园吗?婢仆成群,一呼百应,由着她心安理得地召唤吩咐。
她是云后心爱的义女,她是楚帝宠爱的朝颜,她是人人敬仰身手了得气势凌人的当朝郡主。
心口尖锐地痛了痛,瞬间有什么裂了开来,又有什么在瞬间被掩上。
她若无其事地舒展手足,伸了个懒腰。
然后,她看到了素色床帷间自己赤。裸的洁白胳膊……
忙坐起时,十一已倒吸了口凉气。
身上连中衣都没穿,只着了贴身亵。衣;好在铺盖的衾被都是新的,极暖和,方才觉不出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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