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废了半边身子的重伤男子,实在太好辨认,其他人便相对安全许多,想逃离便容易多了。
寻,指间故琴(四)【实体版】()
十一淡淡道:“那姑娘把他从阎王爷手里拽回来,泼他一头粪也没什么。”
韩天遥苦笑,拿勉强能动的手摸了摸鼻子,也觉得自己如今这模样,实在不比被人泼一头粪好多少。
墨歌却咳了一声,也不肯正眼瞧他,只低低说道:“郡主,南安侯既已在此安顿,不妨交给我等照顾。如今……郡主是不是该回去了?”
墨歌关心的根本不是韩天遥或金从蓉,而只是十一。
连金从蓉都能离开,十一离去自然也不会有问题。
十一肩背有些僵硬,慢慢道:“待明天看他伤势如何再作打算吧!”
墨歌急道:“可郡主跟皇上说得明白,三天内必定回去!我们此刻赶回,虽说也延误了一两日,到底也算及时。若再延宕,恐怕皇上着恼啊!”
他们离开那夜,墨歌原在附近守卫,虽听得不是十分清晰,却也晓得平素温和宽容的宋昀已为这事与郡主起过争执。
十一眸光一深,低头向外走去。
韩天遥忽然之间便似有什么焚了心,强撑起身,沉声道:“贵妃,我并不妨事。既和皇上有约,还请尽快返程才好!”
十一偏头看他,“你伤势沉重,追兵锲而不舍,真的不妨事?”
韩天遥道:“贵妃肯不计前嫌,特地前来救援,韩某已感激不尽。若因此惹得贵妃与皇上生隙,诚韩某之过,那才真是万死莫赎!”
十一微哂,转身走了出去。
墨歌急忙跟了出去,说道:“郡主若要离开,属下这便去安排!”
十一顿足,淡淡看向他,“墨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把皇上的话放在第一位,再不将我放在眼里,甚至学会了阳奉阴违?”
墨歌一惊,慌忙跪地道:“属下不敢!属下只是……”
“算了!”十一摆手打断他,出了片刻神,才苦笑道,“原是我错了!凤卫从建立的第一天起,便是朝廷的官饷养着,你们本就该把皇上的话放在第一位。便是我……”
陈旷或墨歌并没有做错。
便是她,不论是朝颜郡主,还是当朝贵妃,也该将皇上的话放在第一位。
至于个人的生或死,幸福或悲哀,原就该彻底臣服于皇权之下。如她这般无视与皇帝约定的,本是最该受谴责的。
她的确够任性。
但如果完全不任性,她还是当年那个张扬肆意的朝颜郡主吗?
或许,走来走去,走到最后,都会失去最初的面目,狰狞陌生到自己也不认识,却只能别无选择地继续往前走,直到穷途暮路……
十一向自己所住的禅房走去,脚下越走越快,直到快到门边,才猛地踉跄了下,一弯腰吐出一口腥甜。
墨歌跟在她身后,低头瞧见墙脚那团猩红,倒抽了口气,再不敢说一个字。
十一满眼金星乱冒,抚着冷汗涔。涔的额,好一会儿才看清阴沉沉的铅白天空。
她向后退了一步,苦笑道:“这天……要下雪了吧?”
冷到极点,雨便会凝作雪;便如心冷了,结作了冰,旁人再怎样热情如火,再难融化半分。
韩天遥伤势沉重,十一随身所带伤药虽是最好的,高烧也一时难退,依然不时昏睡,只是再也没唤过十一。有时醒转,便见墨歌和两名凤卫轮番在旁侍奉,帮着换药喂药,偶尔也见那个叫作摄都儿真的胡僧前来探望,始终愁眉不展,显然把他当作了瘟疫般的存在,只愁着外面封锁得太严实,没法将他送走。
没见到十一,韩天遥便也没问。
罗敷有妇,何况尚有娇儿牵系,她终究会回到她该回的地方。
他已是她的过往,正如她也只能是他的过往,再深切的记忆都只能回顾,不能纠缠。便是昏睡谵语,唤她的名字都是一种亵渎。
墨歌等往年也曾和韩天遥走得亲近,只是回马岭之事后,秦南等惨死,十一九死一生,大楚风云变幻,连凤卫都随之数度卷入惊涛骇浪。如今自齐小观以下,都已稳稳在朝中立足,且倍受重用,对曾害惨凤卫和济王的南安侯便十分警惕,虽悉心照顾,但看他的眼神竟如看洪水猛兽无异。
到第三日,韩天遥终于退了烧,精神大有好转,便能披了衣衫下床走动。阴沉了好些日子的天没能守来云开月明,却酝酿出这冬日的第一场雪。远远近近,有佛门弟子做晚课的颂经声传来,悠扬飘缈,起伏在柳絮般纷纷漫卷的雪花中,更添出尘之气。
看到那个裹在素色斗篷里的熟悉人影时,他有一瞬觉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因为和宋昀的约定,十一不是早就回泌州了吗?宋昀和维儿正在那里等她。安顿好韩天遥,并留下部属照顾,她已仁至义尽。
但她偏偏冒着那雪,快步走了过来。
门口的凤卫正要相迎时,十一已匆匆说道:“南安侯醒了吗?快安排他起身,按原计划撤离!”
凤卫还未及回答,十一已踏入屋内,正与韩天遥四目相对。
她也愕了下,旋即简短地说道:“追兵来了,我们必须立刻走!”
韩天遥立时将衣带扣紧,随手捞了一柄长剑,扣于左边腰。际。
被扎穿的右手被包得结结实实,露在外面的手指依旧肿。胀着,暂时还使不上力。
十一问:“还能骑马吗?”
韩天遥道:“应该没问题!”
说话间,便听外面马蹄声响,却是冲向小竹山外的。马蹄踩于雪地,声音有些闷沉,寺中本来悠扬的颂经声却似被扰乱了,节奏便有些参差。
而这时,才有凤卫匆匆牵过两匹马来,急急道:“墨歌已带人乔作南安侯去引开追兵,郡主请上马!”
十一应了,当先坐到前面那匹骏马上,转头看向韩天遥。
韩天遥定定神,飞身上马,虽是左手执缰绳,到底根基极好,倒也坐得很稳当。
那马也是十一早先挑好的,只跟着十一那匹马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十一的马鞍旁扣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大包袱,悬了一大壶酒,韩天遥所乘白马上则扣着两个水袋,一包干粮,还有一块质地极轻的木板,一时看不出有何用途。
看情形,十一已猜到可能会被发现,早早将这些东西预备好了,奔出时便不致慌乱。
路线显然也细细勘查过,他们所行之路都是马匹勉强能行、却又异常僻静之处,沿途竟没有遇到一个人。因近日不时下雨,泥土松软,又铺上了薄薄一层雪,缓缓而行时,那马蹄声并不算大。若别处有喧闹追杀声,便更不容易被发现了。
颂经声和厮杀声渐渐被沙沙的雪落声掩盖,渐渐完全听不到时,十一一拍马,“驾!”
马儿顿时疾冲出去。
韩天遥那匹马显然跟十一的马匹相熟,不待他驱策,便已奔向前紧紧跟着。
奔得疾了,便能觉出那雪霰打在面庞阵阵生疼。抬头看向十一,几乎连整个面庞都淹在厚实的风帽里,完全看不出眉眼神情,只觉肩背单薄纤瘦,仿佛风雪再大些,便能将她裹在风雪里刮跑。他从未觉得她如此清弱过。
雪色茫茫里,忽有人在黑暗里高喝:“什么人?”
十一压着嗓子答道:“兄弟,据说有奸细出没!你们这边可有发现?”
那边便有人奔上前来,“不是正在搜查吗?啊……”
画影剑在雪色里莹光淡淡,如一轮明亮的月色,扫开雪霰的同时,已带起一溜鲜血。
那边尚有七八东胡兵丁,闻声连忙冲上前拦截时,十一一只脚勾住马蹬,人已倾过身来,居高临下泼洒剑光,便只听得惨叫连连,片刻便已倒下大半;剩余两三个已瞧得风声不对,撒腿想逃时,十一袖中飞刀如电射。出,竟连一个都没能逃开。
英姿飒爽,利落无双,果然还是那个举世无双的朝颜郡主。
韩天遥的唇角竟在不由自主地微微扬起。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将敌人尽数诛杀后,她翻身坐正时,那身体似乎晃了一晃,却很快如常策马,一径冲上前方道路。
逐,死生不弃(一)【实体版】()
二人纵马疾驰,看着已将小竹山远远丢开,且身后并不见追兵,才略略松了口气。韩天遥留意着前方,忽倒吸了一口气,正待提醒十一时,十一忽然勒马。
马儿一惊,仰首嘶了一声;韩天遥几乎在同时也勒住白马,看向十一,“你也发现了?”
十一眺望隔着雪花依然能发现的点点篝火,慢慢道:“此处驻有东胡兵马,却不算多。”
韩天遥辨认着那些篝火,说道:“不多,约三百到五百人。攻城陷寨,不会只预备这点人马。”
十一道:“他们只是打算抓人。”
韩天遥借着雪色仔细看她清瘦的脸庞,“莫非他们已经知晓你来了北方?并知晓了你的身份?”
十一淡淡道:“你高估了我,却低估了你自己。”
言外之意,韩天遥才是东胡人志在必得的。
韩天遥苦笑,“不想这束循如此器量狭窄!便是害了他侄儿,犯得着如此兴师动众?”
十一取出一个小小的竹哨来,“咻咻咻”地吹响了三声,才道:“你错了!束循是真正的高瞻远瞩。他想借此机会除掉你。你擅闯青城在先,害他侄儿在后,便是他杀了你,楚国理亏在前,也无法理论,只能白白折损一名大将;而束循则少了未来最大的劲敌。”
如今留在中京的魏国宗室子弟尽数遇到害,后宫妃嫔和一众宗室千金被东胡那些野兽作践够了,已经被押往和都。魏帝虽在,完全无技可施。连金从蓉都不看好她父皇,更别说其他人了。
魏国灭亡,几成定局。
魏灭后,中原大地唯余东胡和楚国,早晚会形成一山不容二虎的格局。束循除掉韩天遥,等于是提前搬掉东胡向南进军的绊脚石。
韩天遥也已猜到,但十一会这般想,无疑也是认可了韩天遥的才干。他的目光不觉更柔和了几分。
十一凝注着前方漫漫雪道,侧耳倾听动静。
片刻后,只闻有人踩着雪奔来,走到近前看清十一,才急急行礼道:“郡主,属下已探明,今天天还没黑,束循便紧急派出人马,拦住了往南行的道路。想来南安侯行踪泄露后,小竹山的追兵一边调集人马,一边已派人回禀了束循,束循惟恐南安侯逃脱,便派出兵马先扼住了通行要道。”
“嗯,估计也有派援兵前往小竹山,幸亏咱们脱身得早。”十一皱眉,“这条是通往许州的官道,若被封了,只能从丰年铺或兴泰村绕道了……”
韩天遥沉吟,“丰年铺还算近,兴泰村却绕到了大野泽,一路都不好走,且远得很。”
十一道:“所以我也派了人提前到丰年铺探路,但兴泰村并未安排。”
那凤卫忙道:“不如郡主先往丰年铺,属下这就赶往兴泰村探探。若丰年铺也已被封,郡主再折往兴泰村。”
十一点头,“辛苦了!若我们天明还不曾去,便是从丰年铺回去了,你自行回泌州便可。”
凤卫应了,快步离去,不久便听闻那边传来马蹄声远去。十一、韩天遥也便拨转马头前往丰年铺。
既然路途近,丰年铺也可能被封锁。
以他们两三人之力,便是武艺再高也无法和数百人抗衡,只能另觅他途。束循行。事周密老辣,何况中京附近调兵也方便,指不定连最不可能走的兴泰村也封上,自然事先派人去探明虚实更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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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安排去丰年铺的凤卫已早早等在路边。正是为了通知十一,丰年铺已去不得。
十一怔忡片刻,看向韩天遥,“你还撑得住吗?”
韩天遥已留意许久,确信十一气色比第一日见到时还要差些,猜着她是不是近日暗中安排别的事太过费神,遂道:“出了一身汗,倒觉松快了些。不过的确有些乏,歇歇也好。”
二人遂下马,唤了那凤卫,一齐在雪地里歇脚。
他们连着奔波大半夜,倒也不觉得冷,就着清水吃了些干粮,居然甚觉香甜。只是二人各有心事,如非必要,再不肯交谈半句;那凤卫素来敬畏十一,同样不敢多说一句,那气氛便如此刻的冰雪般清冷,偏又觉不出无情来,说不出的尴尬怪异。
临近寅初,他们赶到兴泰村,却不曾见到先前那凤卫。
此时雪下得更大,在黑夜里密密地将他们裹着,两三丈外便是白茫茫的一片,再看不清前方景物。十一吹了竹哨,却久久不见回应,不由皱眉,“莫非走岔道了?”
韩天遥细辨路上快被大雪掩去的马蹄印,说道:“看样子是来过了,但没有出村。莫非继续往前面查探去了?再前面便是大野泽,沼泽遍地,下雪天只怕不易行走。不过东胡人应该也不敢冒险追进去。”
十一也细细看着,沉吟道:“并无其他马蹄印。此处要么未设关卡,要么在下雪前或下雪未久便已赶到。你们等着,我先进去瞧瞧。”
身后跟着的那凤卫忙道:“郡主正病着,岂能冒险?且让属下进村查探查探。”
他不待十一答应,便已驱马向村中行去。
韩天遥看那凤卫离开,目光投到十一身上,“病了?”
十一摘过马鞍上的酒壶,仰脖喝了一大口,道:“不妨事。”
“听闻你已戒酒。”
“御寒。”
“哦……我也想御寒。”
十一睨他一眼,到底递了过去。
韩天遥伸出左手去接,手掌正触到她的手指。
纤细,冰凉,拒人千里,却似有着天然的诱。惑,令人心疼而不舍。
他将她的手指连同酒壶一起握住。
十一欲抽手时,韩天遥的手竟紧了紧,不肯放松。
她皱眉,腾出另一只手来,“啪”地甩过去一耳光,却是清脆响亮,终于成功地让他缩了手。
十一便顾自掸着风帽和斗篷上的积雪,再不看他一眼。
韩天遥低着眉眼默默喝酒,好一会儿才道:“对不起,一不留心,失礼了!”
可与他湖州城外所做的事,这点儿失礼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是多少个日夜煎熬过来,她也已完全没有力气去恨了。如今所有的思维,无非是把这个可厌可恨的男子赶紧送回安全之地,这一桩心事才算事了。
手指探入温暖的怀间,她又抚到了那只荷包,那只细细收藏了一朵枯萎芍药花的荷包。
最美好的,留在当初就好;如今,她已不比那枯萎的芍药花强多少。
韩天遥见她沉默,握着酒壶的手指捏紧又松开,捏紧又松开,忽瞥见马鞍上所悬之物,遂咳了一声,问道:“贵妃,为什么带着这块木板?”
十一正待回答,忽听不远处猛听传来厮杀声,伴着先前凤卫的惨叫。但听他几乎在嘶喊道:“郡主,有埋伏……”
最后一个字只吐出一半,便没了尾音。
十一吸了口气,连忙拨转马头,喝道:“天遥,走!”
韩天遥似被人抽了一记,蓦地转头看向她,眼底映着雪色,苍茫里却有着异样的光亮。
从情欢意洽、谈婚论嫁,到嫌隙深深、含恨报复,再到各怀心思,相敬如冰……
似乎只有在梦里,他才会听到她唤一声“天遥”,而不是“南安侯”。
微微怔忡之际,身后已杀声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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