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时,那边已有人注意到这边帐篷亮着灯笼,守卫却不见了,高声在问道:“老三,你们人呢?”
韩天遥的剑动了动,那守卫立时高声答道:“没……没事。有箱子翻了,我们整理下。”
那边便不响了。
韩天遥料得他们迟迟不出去,必会惹人疑心,遂将灯笼置于木箱上,挟持着那守卫从割破的缺口步出,竟抓着他直下陡坡,依然落于先前藏身之处。
那九公主金从蓉依然裹着衣衫靠山岩上,喝着韩天遥给她的酒御寒。见韩天遥抓来一人,她也不惊讶,只将衣袍又拉了拉,努力掩住身体。
守卫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明知遇到了高手,只哆嗦着说道:“爷,大。爷,小人家中尚有父母妻儿要供养,从军也是迫不得已,求大。爷饶命,饶命啊!”
论起从军打仗,有几个平民百姓是心甘情愿的?
豪侠公子愿意“赌胜马蹄下,由来轻七尺”,寻常百姓只会感慨“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从古至今,不论哪朝哪代,有着怎样的贤帝或暴君,牺牲的始终是底层最无辜的这些人。
韩天遥的剑低了低,声音缓和了些,“那些押送的箱子里,你们元帅是不是拿走了部分书册?”
守卫忙点头,“是,元帅帐中的谋士来取的,包了一大包带过去。”
“都是书册?”
“不只书册,还拿走了一颗头颅……”
“头颅……”韩天遥意外,“束循怎会关注那颗头颅?”
守卫道:“听那谋士说,江南楚国若留着这人,指不定如今是怎样的情形。算来这人也是个英雄。小人并不晓得这人是谁,但元帅似乎蛮看重,指定让拿过去,说要见一见……见一见这人的首级。”
旁边的金从蓉白着脸咒骂:“这些不要脸的恶狼!两条腿的畜生!全无人性!全无人性!”
她必不知晓,二十余年前柳相被害后,正是她的父辈依然坚持索要柳相的首级,楚国才掘坟破棺,割下他的头颅飞送魏国。
韩天遥看她一眼,继续问守卫束循住在何处,防守如何。那守卫看出韩天遥有饶他之意,倒也知无不言。
待大致问明,韩天遥将守卫外衣剥给金从蓉穿,又用腰带将他捆住,向金从蓉道:“待会儿必有混乱,你若有力气,可以趁混乱逃走;若没力气,越性在这里多藏两日,待他们撤了你再离开。”
金从蓉问:“你要去他们主帅的帐篷,拿那个什么人的首级?”
韩天遥不答。
金从蓉眼睛却越发亮得明烈,“可不可以把束循的首级也给摘了?”
韩天遥再不理她,转身攀向陡坡,正待离开时,却听下方一声闷。哼。
回头看时,金从蓉执刀在手,已将那守卫砍倒,一脚踹下陡坡。
见韩天遥皱眉,她冷笑道:“他有妻儿么?他若有老母妻儿,怎会欺凌我们?我刚快被他们折磨死,还听到他在说想睡我呢!我死了的兄弟姐妹,自然也有他一份。”
韩天遥转身离去,再不回顾。
不论是王孙公主,还是贩夫走卒,生逢乱世,注定命如草芥,原不是他想干预便干预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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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早已筹谋妥当。待见到陈旷,韩天遥又与陈旷等凤卫细细商议过,诸人立时分头行动。
一个时辰后,东胡主帅营帐附近,忽然传来一阵鼓噪,随即有谁高喊道:“魏军攻来了!魏军攻来了!”
青城各处营帐多有通宵寻欢作乐的,但主帅营帐附近却还安静,此刻被人惊动,又发现数里外果然出现大量火把,且有火焰冲天,一时也分不出到底是民居还是营寨,也不由跟着紧张起来,便有人急急冲往主帐回禀。
束循匆忙披了胄甲赶出去查看时,韩天遥已趁乱混到主帐跟前。束循虽已走开,主帐附近尚有好些亲兵护卫,见状连忙阻拦时,韩天遥急急取了一封密函道:“虞将军有紧急军情送到!”
“元帅不在帐内。”虽有人有些疑心,但此时显然还是外面的混乱更重要,一时便也顾不得韩天遥,竟由得他冲入帐中。
帐中尚有两名亲兵值守,忽见人闯入,急喝道:“什么人?”
韩天遥呈上信函,急道:“小人有紧急军情禀报。”
束循的亲兵到底不同于寻常士卒,竟不去接那信函,“何人信函?谁领你进来的?明知元帅刚出去,怎么还把信函送往帐中?”
“是虞将军的密函。外面有些吵闹,领小人过来的兄弟指点了方向便跑了,不知出了什么事……”
韩天遥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睛余光打量着帐内陈设,却是一眼便看到了那边短案上堆着的大量书册,是显而易见的楚国文字。书册的最上方,端端正正放着一个楠木匣子,只在右上角刻了个“柳”字。
亲兵并没有那么好糊弄,何况韩天遥话语稍多,便有南方口音显出。他们狐疑对视一眼,将手压到腰间佩刀上,便要走向前来。
韩天遥忽指着那木匣,失声道:“那人头怎么跳出来了!”
亲兵也晓得匣中何物,闻言不由唬了一跳,忙转过头看时,龙渊剑已然出手。
血,寒夜断刃(三)【实体版】()
出剑又快又狠,全力击下,他不过三招便已将二人击倒,迅速将那木匣持到手中,打开看了一眼。
二十余年,只剩森然白骨。摇曳烛光下,异国尘封多年的头颅闪动的色彩竟凄暗得出奇,全无当年权倾朝野号令天下的豪情气势。
几番兴废,不论成败是非,最终无非归于一抷黄土,一副白骨。
而柳翰舟枉有雄心壮志,最后却连白骨归于黄土都成了极艰难的愿望。
外面守兵已听到动静,疾冲进来喝道:“什么人?”
韩天遥急忙阖起木匣,劈倒拦阻之人,一边撮口吹出哨声,示意陈旷得手,一边往预先看好的方位夺路奔去。
守兵急忙高呼道:“有奸细!有奸细!”
青城东南边已有十余枝火箭连环射。出,袭向靠近堆放粮草的两处帐篷。
东胡统帅束循是个高大强壮的中年人,鹰隼般的眼睛眺处前方,正仔细辨别那火把,忽冷笑道:“蠢货!火把根本不曾移动,不过是疑兵之计而已!”
东南角一片呼喝“走水”、“有奸细”的时候,主帅营帐亦传来捉拿奸细的隐隐叫喊。
束循急忙指向主帅营帐,高喝道:“调集人手,全力围捕奸细!不可中了疑兵之计!”
四周俱是营帐,很快调集兵马合围过来,转瞬便能将小小的青城围个结结实实。
韩天遥行动虽快,也只能将追兵一时甩开,决计拦不住合围而来的东胡人。
他扯出事先准备好的包袱,正要将木匣包进去,指尖却顿了顿。
片刻后,他扯下腰间的荷包,迅速塞入木匣,然后将包袱扣紧,飞快奔到一株老树下,将包袱上所扣的一对圆环穿入树脚的一根绳索,然后将绳索扣到树干上,用力抖了抖,才继续站起身往前飞奔。
追兵紧紧。咬住他,附近亦有更多东胡人从女色中清醒过来,拿了刀剑冲出来拦截。
谁也没注意到,那根绳索在黑暗里迅速绷直,圆环丁当轻响了一下,然后缓缓向青城下方滑去,越来越迅捷……
声东击西,疑兵之计,在遇到同样老辣的东胡主帅束循时,并未起到太大作用。
何况,加上陈旷和凤卫,原也不过寥寥数人。
才识再高,武艺再好,怎奈孤掌难鸣。
全身染遍血迹时,阴沉大半夜的天终于下起了雨。冰冷的雨打在热。辣。辣的伤处,反似舒适了些。而许多个日夜努力去模糊的某些记忆,忽然间被冲刷得清晰,纤毫毕现地涌上心头。
伊人一颦一笑,懒散孤傲,如此可恶,偏又如此可爱,似被人用铁凿一下一下凿入了骨髓。便是死了,烂去皮肉,吹去浮尘,灰白的骨骼上只怕还细细描摹着她的模样。
如此可恨的一个人,把酒持剑,冷眼看世情,却在那样的暴雨如倾的深夜,奋力将他拉起。
“韩天遥,起来,我带你离开……”
灼亮得耀眼的刀光重重劈下,斩过无数人的龙渊奋力上迎。火花在大雨里溅起,然后那刀在刺耳的崩裂声里扎下,刺穿韩天遥右边肩胸。部,竟将他狠狠钉在地上。
这一回,再没有人从雨水里扶起他,再没人带他离开……
疼痛吸气之时,他才听得龙渊剑铛啷落地的声音。
剑柄还在他身上,剑尖却已落在了地上。
劈向他的是束循,用的是一柄厚背的单刀,沉重结实,寒光夺目,显然也是宝刀。跟随他多少年的龙渊剑,在鲜血中洗礼得太久,终于支持不住,断了。
“你是什么人?”
束循居高临下盯着他,却不由地带了几分欣赏和惋惜。如此骁勇,自然令人激赏;只可惜是敌人,这一夜不知杀了多少东胡人的敌人。
韩天遥不答,努力握持断剑,保持迎敌的姿态。
束循盯着他,慢慢在他骨血里转动单刀。
韩天遥闷。哼,抽痛得浑身哆嗦,却依然被钉在地上,愈挣扎,愈痛苦。痛得失去知觉的手臂终于松开了断剑。
鲜血被雨水冲刷着四处流淌,断剑便似淹在了血泊里。
束循用足尖将断剑挑开,仔细看了一眼,迅速瞥向韩天遥,“龙渊!你是,楚国的南安侯?”
韩天遥低咳着笑了笑,“我不是南安侯,我只是……韩天遥。”
旁边,已有亲兵奔上来禀道:“元帅,营帐里什么都没少,只是……那颗头颅不见了!”
束循打量着韩天遥,“你盗了那颗头颅?你……盗走了那颗头颅?”
盗和盗走,其实是两个概念。他成功擒住了韩天遥,但韩天遥身边并没有柳相首级,足见得他还有同伴,很可能在他引住所有人注意力的时候,已顺利将首级带走。
束循冷下脸来,拔。出刀来,却扎向韩天遥的右掌,依然直直钉在地上。饶是韩天遥性情坚忍,也已忍不住痛哼,满额的汗水沁出,又迅速被冷雨冲去。他痛得战栗。
束循道:“交出来!”
他不是南安侯,只是韩天遥,所以前来的并不是楚国。军队,而只是他和他的数名同伴,——却从他一两千人的营寨里盗去了柳相首级!
这对于近年来攻无不克的东胡人简直是绝大的羞辱!
韩天遥面色惨白,却低低而笑,“束元帅,既是你欣赏之人,何不让他入土为安?至于韩某,既被生擒,杀剐由得元帅。若认为逼供管用,元帅不是小瞧了韩某,而是小瞧了所有在战场上以鲜血搏功名的将士!”
束循的刀顿在他掌上,眼底已有些疑惑,“以鲜血搏功名?这一回,你没在搏功名吧?”
韩天遥疼得手指抠入山石间,吃力地答道:“此事与楚国无关,只是……私事,私心。”
“你想让柳翰舟的尸骨入土为安?”束循盯着他,“你是……他的儿孙?不对,他姓柳,你姓韩……”
他虽是东胡人,却也晓得沂王韩世诚一代名将,嫡孙只韩天遥一人,且所部忠勇军在战场上也勇猛也是出了名的。
正沉吟之际,哗哗大雨中又传来一阵吵嚷,然后有人在高叫道:“束小将军被人劫持了!”
束循愕然,拔。出刀再看韩天遥一眼,已忍不住有几分憾痛。
束家也是东胡世家,屡出名将,可小辈里终不曾有一个如韩天遥这般可以独挡一面的优秀将领。侄儿束宏算是小辈里最悍勇的,可以跟在他后面混些功名,但到底有勇无谋,只怕难成大器。
如今……居然被人劫持了?
倾盆大雨里,一个被捆得跟粽子一样的年轻男人被推了出来,连嘴里都被塞得严严实实,却被一个极瘦小的兵丁将刀横在脖子上,一步步推上前来。
那小兵开口,虽努力粗嘎着,却明显是少女的声线:“我是南安侯的侍女,给我们快马,让我带主人离开!不然我杀了他!哦,你们可以向我放暗箭,但我刚才喂他服了些药,若我死了,他也就活不成了!”
雨夜里,众人再无法看清她藏在斗笠下的脸庞,只觉她口齿伶俐,身手敏捷,再想不到她会是那个已经“死去”的魏国九公主金从蓉。
魏国九公主,可以死去,绝不可以脱逃。
金从蓉甚至笑了笑,继续道:“南安侯虽为私事而来,可忠勇军也是因私意才愿跟随南安侯。如今魏帝未死,魏国未灭,楚人和你们的合作还长久着呢!你们就此杀了南安侯,楚帝虽然没什么好说的,若忠勇军不听皇命跟你们作对,岂不坏了大事?”
束循看着不争气的侄子,叹道:“忠勇军若敢不听皇命,这楚国只怕也支持不了多久吧?”
金从蓉手指微屈,干脆爽利地在束宏的脖颈上划了一道,“我不管。我们韩家就当什么都没了,血性还是有一点。侯爷死,我不会独活。只是死前怎么着也得拖几个垫背的……”
束宏被塞着嘴,嗷嗷地叫不出音节来,金从蓉却眼都不眨地又割下去一道。
束循忙叫道:“且慢……”
楚国和东胡,目前是合作而非敌对;韩家和束家更谈不上私仇。
今夜这事闹得虽大了些,为此搭上亲侄儿的性命,似乎有点不大值当。
血,寒夜断刃(四)【实体版】()
距青城不远的大运河边,陈旷和三名凤卫穿着蓑衣从苇丛中拖出了一条船。
待步入船舱,陈旷小心翼翼地放开怀中的木匣,长吁了口气,说道:“总算不辱使命!待咱们送到郡主手中,从此郡主少了一桩心事,只怕身体也会好得快些。”
凤卫道:“亏得南安侯筹划周密。原想着东胡人千军万马,想盗出这个着实比登天还难,不想也成了。”
旁边凤卫亦点头,“这地势、时间都得掐准,还直接进出主帅帐篷,顶多就一两成的机会可以得手吧?但咱们也只折损了一名兄弟。”
“可是……”另一名凤卫犹豫道,“南安侯还没有回来。”
几人一起望向青城方向。
其实最关健最危险的行动几乎是韩天遥一人在执行;在他安排计划时,其他人便已看出,他必定身陷重围,脱身的可能不大。若盗得柳相首级,还要先找机会送出柳相首级,逃脱的机会就更小了。
一人之力,千余敌兵,如何抵挡?
陈旷沉默片刻,说道:“开船吧!”
旁边凤卫一惊,“不等南安侯了?”
陈旷道:“他又不是三头六臂,咱们又何必自欺欺人?若耽搁了,被东胡人追上,可就白费他这片苦心了!”
有凤卫犹豫道:“得手后立刻从水路离开前去和赵将军他们会合,还是南安侯建议的。目前中京附近要么被东胡人控制,要么有魏兵奔袭,的确水路最安全。若从陆路,咱们马匹离得远,且白天无法藏身,很可能被追上。难为南安侯正好有早先安排的船藏于此处,此刻顺流而下,行个一二日也便安全了。咱们要不要再等等?”
陈旷道:“再等下去天都亮了,一眼被东胡人瞧见,咱们如何脱身?我们死不足惜,若是弄丢了柳相遗骨,不仅郡主伤心,南安侯这番心血也白费了!”
三名凤卫面面相觑,只得前去解开缆神,提起竹篙一撑,那船便破开冷雨,顺着风势飞快行去。
陈旷犹豫片刻,又叮嘱道:“郡主正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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