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的黑眸中若有一痕秋水闪动,清泠泠说不出是淡漠还是嘲讽,“鞭长莫及……只怕鞭长莫及的,只是我吧?陈旷是凤卫的人,不过……他这次暗中传给你的消息,似乎比传给我的消息更多?”
维儿依在十一怀中,见宋昀近前,小小手指便搭上宋指的手,扭着圆。滚滚的身躯要扑到他怀里。
宋昀的手不觉间松开了十一,只定定地看向她,微哑了嗓音道:“你猜疑我……你根本不信我会帮你,或我能帮到你?”
“我相信皇上,我相信皇上是个好皇上。”十一笑得苦涩,“凤卫不该成为游离于朝堂之外的力量,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听命于皇上,其实也是一件好事。”
维儿已扑到宋昀怀里,宋昀习惯性地将他抱住,却盯着十一,一字一字道:“柳儿,我从未想过架空你的实力。我只希望你能安心静养,能和从前那样,健康,安乐……”
明亮得像阳光,照得人满心通透;妍丽得像芙蓉,映得人满怀光华。
可那明媚的少女像一个远去的梦,他如此费尽心力,依然无法挽留,甚至连她的笑容都开始在记忆里模糊。
近在咫尺的这女子,也许真的只是十一。朝颜郡主早就随着宁献太子的死去而死去,复活的只是十一。而他的柳儿,其实从未存在过……
如今这样眉眼清丽熟悉却铭刻沧桑的女子,正用更陌生的眼神看着他,平静地说道:“阿昀英明睿智,是难得一见的好皇帝,也是我向来期盼的模样……能辅佐阿昀振兴大楚,也是我和凤卫的幸事。”
宋昀掌心尽是汗水,忽冷笑道:“我承认,有些事我做得未必厚道,却是成为一个你所期待的帝王必须做出的抉择!可作为一个帝王,我不需要你有生之年虚与委蛇的陪伴!我已尽我所能,尽我所能……”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可他却不顾自己的身份和北方的险境,执意伴她来到这里。
但他并不是韩天遥、十一这样的高手,又是一国之君,绝不可能随她深入险境,走向步步杀机的中京,或者……青城。
十一看着他起伏的胸口,眉宇间居然看不出一丝悲喜,连声音都淡漠如水,“我不会忘了自己的承诺,事后一定回到皇上身边,以有生之年的陪伴,还皇上这些年待我的情。但这一次,尚请皇上容我任性一回!”
宋昀道:“如果我不容你任性,不许你任性呢?”
十一道:“那么,从现在开始,皇上便祈求我永远回不来吧!”
宋昀胸中血气翻涌,居然也有种要吐血的冲动。
但他竟然压了下来,只是将维儿抱得离她更近,压着嗓子道:“永远不回来?你可曾想过维儿该怎么办?”
维儿全然不懂得两个亲人间的剑拔弩张,见凑近了母亲的面庞,便“哦啊啊”地笑叫着,揪着十一的前襟贴住她的脸,带着奶香的嘴在咂了几下,热乎乎的口水糊了她满面。
寂,冷月铁骑(二)【实体版】()
十一盯着孩子黑漆漆的眼睛,眼底已涌上温热。她笑道:“若我不回来,把他交给他生父吧!”
话未了,只闻极清脆的“啪”的一声,竟是重重一耳光打在她脸上。
力道如此之大,以致宋昀的手掌都似已打得麻木。
他喘息着,沙哑地冷笑道:“你做梦!他便是死了,也只有我一个父亲!就像你,便是死了,也只会是我的妻子!”
十一的半边脸红肿上来,往日的伤痕泛出罂粟般妖异的红,却弯了弯唇角,依然笑着说道:“阿昀,妃嫔是妾,即便贵妃,也只是妾。你的妻子只有一个,那就是谢璃华。而我……从小没一个人教过我怎样做一个贤妻良母,我其实不配做任何人的妻子。”
“我不需要你做什么贤妻良母,我只要你……”宋昀眼圈红了,似在竭尽全力地嘶吼,但声音依然压在喉嗓的最深处,只有对面的十一能勉强听到,“其实你一直都懂得,只是你从不肯把我放心上……”
而中京,青城,韩天遥已经在那里了,她放在心上的那个人已经在那里了……
十一低叹道:“我懂,所以我会回来。”
有得必有失。若不计算他为稳固江山所做的那些,他给予她的,真的已经足够多。
维儿终于察觉出亲人间的异常,愕然地瞪了半晌,小。嘴扁了几遍,见无人理会,终于张口哭了起来。十一从袖中取出一个拨浪鼓,“笃笃笃”地摇响,递到维儿手中,轻声道:“我会回来。便为维儿,我也会回来。”
维儿的手指够到拨浪鼓,捏紧,却不会摇,睁着含泪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一时止住了哭泣。
宋昀盯着十一,眼底仿若有泪影,却咬牙道:“三天!”
十一抬眼。
宋昀道:“我等你三天。若三天内你不回来,我不会再要你,你也别想再见到维儿!”
十一低头瞧着维儿,俯身在他额上亲了一亲。
然后,她的肩被搭住。
宋昀垂眸瞧着他,忽也俯下。身,在她额上亲了亲。
他的唇居然是冰冷的,但眼底却有烈意如火焰在熊熊燃烧,再不晓得是在焚向她,还是焚向他自己。
只闻他哑声道:“维儿的身体也不好,不能在这边久耗。三天内,你一定要回来!”
他分明努力要保持原先的强硬态度,但分明已步步退缩,提到维儿时更是忍不住的柔软。
十一眼底有泪影闪过,却很快逼退,只轻声道:“好!”
嗓音低却沉,掷地有声。
从泌州到中京一路修有官道,快马加鞭,来回两三日也够了,只是中间绝不能有所耽误。
她再不看这一大一小两个人影,闷了头转身冲了出去,却在推开门走下台阶时忽然弯了弯腰,稍稍停顿片刻,方才继续前行。
几声马嘶后,便有马蹄声杂沓传出,如风一般卷出驿馆,很快消失在黑夜之中。
马匹,随从,显然早已预备妥当。
这世间,朝颜郡主想做的事,的确无人阻挡,哪怕是已经成为大楚皇帝的宋昀。
宋昀一手抱着维儿,一手提起灯笼,走向方才十一停顿的地方,照向脚下的台阶。
正是一片被刻意踏踩掉的血迹。
他手中的灯笼跌落台阶,很快滚了下去。
立于廊下的侍从忙要去捡了送上时,宋昀已用袍子紧紧裹住维儿,慢慢踱回屋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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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韩天遥照例睡得不好。
睡梦里,那个懒洋洋冲他笑的女子,和他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水影。
他不知道他该冲上去把她拥在怀中,还是该疏冷眉眼淡漠以对,好让她转过身去,在另一个温柔的怀抱里寻找她祈盼的温暖情谊。
他下意识地晓得他已靠近不了她。他只想定睛看看她,看她绝美无双的面容,看她幼白无瑕的肌肤,看她乌黑如缎的长发,看她清澈莹润的笑容。——她就该是这个样子。她的面庞不该有再也消不去的伤痕,不该那般苍白清瘦,不该有那般黯淡的微笑,她的墨发如绸,更不该有那触目惊心的白发!
京中陆续传来消息,施铭远病逝、施氏党羽被一一贬黜,而十一所部的凤卫倍受器重,齐小观等渐渐掌握皇宫和京城守卫。纵然十一人在深宫,罕有消息传出,也可猜得她必定极受宠爱,正可与那个心机深沉却全心待她的年轻帝王继续筹谋着如何振兴大楚。
或许,这才是他们前往北方的原因。内患已除,如今该在想着怎样清除外患了吧?帝妃同心,位尊权重,她应该过得遂心如意,得到了多少人再怎么追逐也追逐不到的平安喜乐。
既能安乐,她的病自然不用忧心,却不知维儿的病如何;若维儿健康,她头上那些刺目的白发,或许又能转作乌黑……
睡梦里,他仿佛满足,又仿佛失落地长长叹气,然后被赵池喊醒。
醒时,胸口依然闷疼得发慌,仿佛有一把锉刀,一下下地钝钝地锉着。
于是赵池的呼唤,便像隔了山、隔了水般遥远。
他定定神,才听到赵池在说:“侯爷,陈旷离开军营了!”
韩天遥顿了顿,猛地坐起身来,额上已有汗水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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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一痕冷月朦胧在阴云间,觉不出多少光亮,反而让前方的路愈显黑冷,怎么也看不清晰。残枝败叶在树梢间沙沙作响,又似谁在垂死间挣扎感慨,更添几分秋意。
韩天遥肩背的汗意被秋风吹凉,又在纵马疾驰间渗出涔。涔汗水。
可不知为何,依然有哪里的寒意丝丝往外窜着。
赵池和几名亲兵随在他身后,一边擦着满头的汗水,一边忍不住地嘀咕:“这陈旷究竟在搞什么鬼?实在不行,咱们别理会他了!即便他是贵妃的人,也不该如此任性妄为……话说他想做什么?凭一己之力收复中京吗?”
韩天遥不能答。
当日十一曾半真半假说道,她将陈旷安排到他身边,是为监视于他。
可他留意过,军情紧急之时,或他们遭遇危险之际,陈旷从未向外传递过消息;但每次得胜或突围成功他反而会往京中传讯。
报喜不报忧,韩天遥无法从中看出他的意图,更看不出十一的意图。
更意外的是,路上遇到巡视的楚军斥侯,发现陈旷竟没有行往中京。
他带着随他一起从军的四名凤卫,曾向斥侯打听青城附近防务,且一行人折道往北,分明是去了青城。
赵池都没办法说他去收复故都了。跟在韩天遥后面又行了许久,赵池才弱弱地说道:“陈旷迄今未娶,莫非当日曾来过北方,有什么心上人被魏帝捉进宫了?如今也被东胡人掳去,他不放心,所以赶去青城英雄救美了?”
韩天遥冷冷横他一眼,不知该不该夸赞他思维活跃,还是鄙视他胡思乱想,这思绪都快飞到天边去了。
赵池大是不服,叫道:“不然他去青城做什么?那里有堆积成山的帝子王孙的头颅,还有活着的,不就是魏国那些妃嫔公主了?可惜……”
可惜魏国的金枝玉叶们已沦落为东胡那些军中莽汉的玩物,命如蝼蚁,受尽作践,只怕连青楼女子都不如。
听得赵池言语间的惋叹之意,韩天遥淡淡道:“你若心疼,也可以前去英雄救美。”
赵池忙道:“又不是我心上人,我心疼什么?如今正心疼的,是陈旷!”
他终究不敢说,若出事的是十一,纵然她已是皇帝妃嫔,他们这位侯爷也会不要命地前去英雄救美吧?
韩天遥再不理会他的胡说八道,顾自拍马疾行。
两旁的树木村庄模糊在冷风里,在沉沉的黑夜无声地掠过,连马蹄踩踏枯草的声音都格外的萧索。
或许,能有胡说八道的兴致也是一种幸福。至少证明这个人的心里尚有着期待和想象,而不是荒芜如无边沙漠。
青城离中京不远,何况原是大楚故土,韩天遥早先便已研究过附近的舆形图。但目前中京附近局势复杂,又值深夜时分,韩天遥原没指望能那么快找到陈旷和他的随侍。
可尚未赶到青城,他便听到了一声马嘶,然后很顺利地在大运河的一处堤岸边找到了陈旷等人。
寂,冷月铁骑(三)【实体版】()
陈旷见到韩天遥,虽有些惊惶,却也不见慌乱,见他下马走上前来,只迎过去行了一礼,眉眼低了低,说道:“侯爷,陈旷还有些要事要处置,不便就此离开,故而私自离开军营,不曾回禀侯爷,望侯爷莫要见怪,也……莫要拦阻。出了军营,我便不是军中将领,而只是一介草民,所言所行都由我自己一力承担,绝不会连累侯爷或大楚。”
韩天遥看了眼不远处隐约的青城轮廓,淡淡道:“陈旷,既已从军,当知军法如山,绝不容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若不能给本侯一个理由,本侯不可能放你离去。”
陈旷似有些意外,就着依约的月光仔细看他面容,依然只是一贯的冷峻沉凝。
他犹豫了下,说道:“我虽从军,但侯爷也当知我另一重身份。我是听从于朝颜郡主的凤卫,郡主交待的事,我必定为她办到!若侯爷认为我犯了军法,待我为郡主办妥那件事后,必定向侯爷领罪,也算是军法忠义两不误。”
韩天遥微微眯眼,“她交待你办妥什么事?”
陈旷皱眉,“郡主的吩咐,不便告诉第三人,尚祈侯爷恕罪!”
韩天遥盯着他,忽冷笑,“你既知自己违了军法,又凭什么认定本侯不能先按军法处置你,容你先去办柳贵妃交待的事?便是贵妃在此,本侯也照样能处置你!又或者,你认为逃离军营后,本侯便处置不了你?”
他搭上了腰间的龙渊剑。
赵池等见状,亦各自按住兵器,无声转换着方位,却是将陈旷和他四名亲随的去路尽数堵住。
觉出韩天遥不加掩饰的森冷肃杀之意,陈旷一时怔住。
跟韩天遥征战那许多日夜,他对韩天遥的身手再清楚不过。
论起武艺,两三个陈旷都未必是他对手,何况他还带着赵池等身手不凡的从人。
好一会儿,陈旷长长地吸了口气,退后两步,竟向韩天遥跪倒,低声道:“侯爷,此事……算我求侯爷可好?求侯爷放我等离去,我……必须去青城!”
韩天遥齿间冷冷迸出两个字:“原因!”
陈旷额上有汗水滴下,又顿了顿,才道:“郡主遣我随侯爷出征,令我无论如何保侯爷周全。只为……她认定侯爷当世英雄,早晚能打回中京。而郡主的生父、柳相的首级,一直作为战利品被收藏于魏国的狱库。郡主要我在攻破中京之后,无论如何找到柳相遗骨,带回杭都,好让柳相尸骨得全,免他泉下不安,也可全了郡主这份孝心!”
韩天遥掌心一阵热,一阵凉,呼吸亦有些不稳,但目光冷冽依旧,“她命你在攻破中京后再找柳相头颅,有命你离开军营孤身留在敌境,冒死寻她父亲遗骨?何况,柳相遗骨在中京的府库中,你跑青城来做什么?”
陈旷向青城看了一眼,哑声道:“已经被他们带青城来了!”
“嗯?”
“柳相尸骸不全,一直是郡主心病。郡主除了安排我跟随侯爷等候机会,也在中京安插了不少眼线。如今得到的消息,东胡人将部分府库财宝和魏帝宗室子弟作为战利品,分批押回东胡的和都。”
“柳相的遗骨,并不是什么财宝。”
“是!可东胡的主帅束循已经赶到青城,下令将押送宗室子弟的同时,特地传下令去,让把这些年魏国和楚国交往的国书以及相关文书典籍收拾好,一并送往青城交他阅览……也不知是不是魏国那些府吏吓破了胆,唯恐有什么不周不到,竟当日作为求和条件的柳相首级也一起送过去了!”
韩天遥低眸,竟有好一会儿不曾说话。
赵池却已惊怒道:“束循要魏、楚两国交往信息做什么?他们明着要和大楚联手灭魏,暗中……暗中其实也觊觎着大楚江山?想从透过这些信息,了解更多大楚的讯息,希望提前找出大楚的弱点?”
陈旷叹道:“若魏国覆灭,中原便是东胡与大楚各据半边。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酣睡?早晚必有战事。束循把财宝封存交给胡主,把美人赏给部下,他自己却只索要那些材料,可见其手段和野心……如今最要命的是,柳相遗骨也被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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