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昀侧头瞧着她睫上的泪珠,握住酒盅的手慢慢松了开来,柔声道:“你舅舅是你舅舅,你是你。你待朕如何,朕不糊涂。”
谢璃华道:“皇上不糊涂,我也不糊涂。若非他是我舅舅,皇上岂会立我为后?”
宋昀一笑,却甚是坦然,“我因施相立你为后,却不是因为施相与你相知相惜。”
施铭远自恃扶立新君,以为居功至伟。可说到底,他为的只是一己私心。不是宋昀,也可能是别的宗室子弟。既是彼此利用,也便谈不上什么情谊,能合则合,合不来时刀兵相向,施铭远不会记挂着什么忠君爱国,宋昀也不会心存妇人之仁。
相府之战,虽是意料之外,但事后宋昀也没见怎样震惊伤心,反而陪伴安慰谢璃华的时候多些。
谢璃华真心待他,即便他无法还以她期盼的男女之情,至少也该做到真心待她好。
“相知相惜……”谢璃华重复着宋昀的话,吸着鼻子笑道,“既是如此,皇上便别喝闷酒了。至少还有我相知相惜,对不对?”
孽,青城兴废(二)【实体版】()
宋昀低头瞧着酒盅,然后侧手一倾,将酒水折在地上,轻声道:“好,不喝。柳儿身体刚有些起色,只怕经不起维儿闹她。待会儿还是抱来跟着咱们妥当。”
听他提到十一,谢璃华眸光暗了暗,却道:“嗯,其实朝颜姐姐面冷心热,也是真心待皇上好。皇上为她做了很多,她为皇上做得也不少。”
只是十一所回报的,始终不是宋昀也所求的,——就像宋昀回报的,始终也不是谢璃华所求的一样。
明明温温柔柔完全没有棱角的话语,细品来总似有着淡淡的锋芒,不致扎得人疼痛,却也令人心悸得完全无法忽视。
宋昀对着他越来越玲珑的女子,不觉苦笑。
或许相许得久了,彼此身上便会有许多共通的东西,——比如谢璃华,原来那等娇贵伶俐的女子,现在居然跟他的性情有了几分相似。可为何他和十一之间,为何始终有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正嗟叹之际,忽听外面隐隐传来惊呼,然后是侍女跌跌撞撞冲进来,几乎顾不得礼仪,颤着嗓子尖声道:“娘娘,娘娘,相爷……殁了!”
谢璃华惊得站起,白着脸向前冲出两步,忽一晃身,人已倒了下去。
“璃华!”
宋昀慌忙冲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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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楚丞相施铭远病逝,皇后哀痛不已,皇帝辍朝致悼,追封施铭远为卫王,并命礼部议定,赐谥号忠献,可谓极尽哀荣。
施铭远历三朝而不倒,虽经丧子之痛,重病后又闹出了弑君之事,可门下弟子亲友依然有许多在朝中为官,又有荣宠不衰的皇后,算来一世富贵,全始全终,正是多少高官梦寐以求的结果。
只是众人钦羡之余,又有些纳闷。
忠献,是卖。国投敌、臭名昭著的秦会死后用过的谥号。
虽也算得是美谥,但自秦会之后,这忠献二字也沾上了说不出道不明的腥恶之气。
纵然拟谥号的礼部官员可能受过排挤,认为施铭远是秦会一流的奸佞小人,楚帝熟读经史,又怎会不知忌讳?难道楚帝心底同样不齿施铭远为人?
同样是温文优容,言语安静,先帝软弱无主见,常由着后妃或权臣摆布,这继位的少年帝王虽会含笑倾听臣下谏言,看着虚怀若谷,但行止间已全不见刚登基时的犹疑摇摆,虽不曾亏待施铭远等旧臣,却又提拔了不少有名望的忠贞之臣,连先前因济王之事被连累贬谪的部分官员都已召回京中。
最令人刮目相看的,自然是对北魏用兵的果决和激烈。
先前施铭远未病之时,虽几经周。旋,也已拦不住他收复故土的决心,最后不得不俯身迁就,试图借机谋划兵权。
而最终的结果,众人已经看到。
人死如灯灭。
纵然有天大权势,纵然真的掌握多少兵马,如今还有何益?
那些曾为施氏所用的武将,身家性命和一世前程都只能寄托在君王身上,楚帝也不必担忧他们再掀风浪。
与东胡人结盟之事很快议定。丁岸、韩天遥、孟许国等大将先后呈上奏折,于此并未提出异议,但多提醒皇帝需防范东胡人居心叵测,并建议数处要紧关隘一旦夺下,立刻布兵驻扎,对东胡态度当外松内紧云云。
宋昀精通经史,娴于治国之道,但于兵法不甚了了。谢璃华因施铭远之事伤痛愧恨,近来亦病卧于床,宋昀明知她有些心结,处理完政事后便去仁明殿相伴,反而去清宸宫的时候少了。
谢璃华便道:“皇上,听说贵妃熟读兵书,少时也曾去过北方,何不问问贵妃意见?”
宋昀不答。
十一的病酿得久了,并不容易医治,只能慢慢调养。宋昀每日都会唤太医询问病情,并让人继续寻找根治此病良方,却极少再去探望。而十一每日一早令人将维儿抱来清宸宫,待宋昀下了朝,或处置完政事,也会再令人将维儿接到自己身边,慢慢成了习惯,似乎互不相见也没什么要紧,至少两处看来都很安静。
宋昀再次来到清宸宫时,宫里的石榴花已经谢了,枝上挂了许多青红的果子。透过那悬着果实的碧枝,宋昀看到了窗边的十一。
十一一手抱着维儿,一手握着笔,正对着桌上的什么发呆。维儿在娘。亲怀里倒也欢乐,咧着没牙的小。嘴儿,用他肥肥的小手儿去抓十一手中的狼毫笔。
十一闪了两次,维儿只当逗他玩耍,更是咯咯地笑出声来,倾着小身子去抢夺。十一便笑起来,抬笔在小家伙嫩白的小胖脸上画了几笔。
维儿觉出脸上凉凉的,便敛了笑意,愣愣地看着母亲;那边剧儿、小糖等都已哈哈大笑起来,竟不曾注意到宋昀踏入殿中。
宋昀止了宫人的通传,撩。开帘子走进去,一眼便看到维儿小。嘴两边各多出的几根“胡须”,也不禁笑了起来,“有你这般作弄儿子的吗?小心他长大后记恨,不养你老。”
维儿听到宋昀声音,立时回过神来,咿咿呀呀叫唤着,已是笑逐颜开,合着他娘。亲作弄他的那些“胡须”,俨然就是一只花脸的大猫咪。
十一瞧他一眼,又瞧地上的狸花猫一眼,也不禁大笑,素白的面庞便浮上薄薄的嫣红。
宋昀抱过维儿,仔细看她模样,轻笑道:“气色好了许多。这样调养下去,要不了两个月,大约就能复原了吧?”
十一笑道:“原就没什么大事,皇上不必忧心。”
宋昀盯了一眼她鬓边的星星白发,“嗯”了一声,又去看她桌上之物。
却是一张北方的舆形图。
图上有新勾勒的笔迹,宋昀记得那是韩天遥近来行兵之处;再细看时,那新鲜笔迹并不只一处,几路兵马行进路线几乎都有标注。
随着刺杀事件和施铭远的死,原先和相府亲近的宫中禁卫再三被清洗,凤卫更受重用,十一虽在病中,竟也能对边疆之事了若指掌。
见宋昀看向舆形图,十一道:“闲来无事,便关注了下,并不费心。”
宋昀一笑,“我知你会保重自己。朝中一切如你所愿,你自然没必要再思量我会怎样想,但至少还得想着维儿,对不对?”
十一怔了怔,眉眼淡淡地瞧向他。
宋昀才觉出自己言语间已不经意流露几分指责和羞恼。
近来见面不多,难得方才相见,他本该维持刚才那样的温馨祥和,却意外地有些忍耐不住。
或许,是因为时至今日,他已站得比任何人都高,没必要再压抑自己;又或许,他其实不想看到她方才的开怀。难道没有他在身畔,她反而过得更轻松,更闲适?
宋昀手心里捏出汗来,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对不起,是我被朝政之事闹得头疼,开始胡说八道了!”
十一笑了笑,“皇上没有胡说八道。从朝堂到边疆,这接连多少的事,都需皇上细细筹谋打算,还需为维儿操心,我便猜着皇上忙碌异常,一时应该无法顾及我,也便不曾思量皇上会怎样想。横竖调理好身子,便是于人于己都有益的大好事。”
她的言语柔和,不动声色地为宋昀解围,却是少有的善解人意。
天性刚硬要强,却肯如此地善解人意……
宋昀更懊恼,吩咐剧儿等退开,方坐到十一身侧,努力笑得和从前那般亲近,说道:“你关注这个也好,正好可以帮我出出主意。”
他将袖中几个奏本递出,继续逗弄维儿,低低噫叹道:“一步错,步步错。柳儿,柳儿,你可知我都不敢轻易再往前踏出一步?”
可一切终须有个抉择。
不进,则退。
十一仿若不曾听懂他言外之意,顾自将奏本一一看过,然后拿指尖轻叩舆形图,“皇上是在犹豫要不要提前有所布置,以防备东胡人?”
宋昀蹙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东胡人未必比北魏人好对付。但朝中兵力有限,战线不可能拉得太长,用兵总有轻重缓急。”
孽,青城兴废(三)【实体版】()
十一沉吟片刻,将其中一个奏本递出,“那么,重点便放在南安侯说的这几处军事重镇吧!从前听师父论起中原局势,也提到了这几处。”
她又指向舆形图的两处,“这里,还有这里,扼住南北交通,更要格外留意。”
宋昀盯着奏本上遒劲有力的字迹,慢慢道:“按南安侯的建议,咱们可能无法分兵去夺中京。”
十一皱眉而叹,“中京……多少年的经营,早已城池坚固,易守难攻。何况从兵力布置看,必是东胡兵马先赶到。若为保存实力计,可以让东胡人去攻城,然后以别处的城池土地换回中京。目前东胡人与大楚同仇敌忾,彼此还算友善,可以遣使者前去商谈。他们要的是北魏的灭亡,北魏的财宝,而我们要的则是大楚的故都……”
她这般说着时,却也忍不住有些沮丧,“其实魏人的财宝,也有无数是从咱们大楚劫掠去的……”
宋昀柔声道:“不怕,江南富庶,我们又年轻,好好治理这国家,曾经失去的必定都能回来。”
十一点头,含笑的眼底似有波光潋滟,“阿昀会是大楚最出色的皇帝。”
“哦!”宋昀面庞微红,却道,“可我不打算放弃中京。”
“嗯?”
“徽景之耻,非夺回中京不能洗雪。还有……”他定定地看着她,“中京,有让你寝食难安的柳相的尸骨。”
十一眉尖微微挑了挑,“阿昀,我不会以私害公。柳相的事,我会自己相机行动。”
宋昀淡淡地笑,“柳儿,你难道不知道,我一向自私得很,连当这个皇帝,一多半也是出于私心。”
话未了,他已皱眉呻。吟,侧过面庞去拉维儿的小手。
花猫脸的维儿不甘冷落,咿咿呀呀地自个儿玩耍着,不知什么时候抓到了宋昀一绺头发,随手拉扯时力气还不小。
十一忙要抱过去时,宋昀已拦过她的手,说道:“没事,近来他被你作弄够了,便欺负我……倒也被欺负习惯了。只是我头发乱了,你给我重新绾个髻?”
十一顿了顿,果然取过一把桃木梳子,走到宋昀身后,为他重新梳了发,慢慢绾了个发髻。
她素来懒散,且被人服侍惯了,算不上手巧。
宋昀抬手摸了摸那勉强只算得上齐整的发髻,却已十分满足。
迎着窗口的阳光,他将维儿举高笑得双眸晶亮,说道:“柳儿,我素日心心念念向往着的,好像也便是这样的日子。所谓岁月静好,无非如是。”
十一“哦”了一声,转去妆台放回梳子。
再怎样病弱清瘦,她的行止间总有一股令人难以逼视的挺拔孤高。
宋昀不去看她鬓间的星星白发,随她走到妆台,拈过一枚翠钿,待要比向她颊上的伤痕处,十一便已淡淡道:“病得跟蓬头鬼似的,贴上这个,反不相衬。”
宋昀眸光一沉,“那日。你去祭陵,病得更厉害,倒也收拾得清爽好看。”
女为悦己者容。可十一显然并不愿她这个夫婿是“悦己者”。他来不来,她都懒得梳妆打扮。
她甚至不曾回应宋昀的言外之意,只悄然转开话题,“阿昀,近日我病得已好些,你若政事繁复,维儿留给我照看即可。何况皇后也需你多费心。待她康复,或许……很快能为皇上添个嫡子。”
那才是宋昀的骨肉,真真正正的皇子。
宋昀忽然间再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气,向后退了一步,俊秀面庞已因羞怒而涨红:“我的贵妃这是一定要清楚地告诉我,哪怕这片刻的岁月静好,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至于维儿,不论日后会有多少皇子,维儿总会是我的长子,便如柳儿已是我的贵妃,再不会有所改变。你既病着,就好好养着吧!若不能痊愈,我也不能放心把维儿交给你。”
他一甩袖,抱了维儿大踏步奔了出去。
维儿觉出异常,开始愣了愣,随即咧着没牙的小。嘴咯咯大笑。
竟当作了父皇逗弄他的新游戏。
宋昀低头瞧着他未经人间的悲苦的纯净笑脸,看着他咿呀着舞动手足,吐着粉红的小。舌头,眉宇间的怒意不觉间散逸无踪。
他用手指戳着维儿的小。脸蛋,戳着脸上那些“胡须”,笑道:“维儿,咱们以后不理你那个只会欺负咱们的坏娘。亲,好不好?”
维儿睁着黑亮的大眼睛,手舞足蹈笑得更欢了。
身后的随侍悄悄擦了把汗,开始庆幸还有这么个小皇子能让皇上放开怀抱。不然的话,也许会像维儿曾经的乳。母,指不定什么时候便被赶出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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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昀这一去,真的足有一两个月没再踏足清宸宫。
云太后听闻,只当二人吵架,也曾劝过宋昀几句,宋昀应了,这才偶尔去清宸宫坐坐,不过说些维儿之事,言行间竟疏冷许多。
齐小观明知二人并未有过太大争执,相府密室中甚至彼此舍命相护,怎么着也不像即将绝裂的模样。欲待从中说合,向宋昀提起,宋昀道:“你师姐并不愿意朕亲近,朕又何必讨她嫌?”再去问十一,十一沉默许久,才轻叹一句:“小观,我昨晚又梦到泓了……”
齐小观竦然而惊,再不敢相劝。
有些真。相从不揭露,但不代表他们并不知情。
他和宋昀、十一都很亲近,且凤卫耳目众多,很多事便更容易看得分明。
韩天遥抛开战事抗旨回京,显然下定决心要弄清湖州之变的真。相,后来敢密见宋昀,必是有所依恃。可他偏偏悄然离宫,又在相府悄然相救帝后,临走时更在太子陵前为宋昀洗脱嫌疑,并与十一划清界限……
齐小观向来聪慧,又清楚维儿的真正身世,对韩天遥前后态度转变的原因隐隐猜到了几分,却不敢跟师姐提起。
他更不敢告诉师姐,察觉听命于宋昀、于天赐的红绡和聂听岚的失踪有关后,他暗中安排眼线监视于天赐,意外发现于天赐秘密约见韩天遥,韩天遥放手离京绝对与此有关。
十一已是宋昀名正言顺的贵妃,维儿更是皇子,若闹得大了,被人揭穿身世,十一母子、南安侯固然不必说,怎么看都是死罪,连宋昀自己都可能走到极尴尬的境地,凤卫也会随之动荡。说了不过平添烦忧,又何必提起?
湖州之变到底真。相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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