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退了两步,眼睛惶乱地转动着,好一会儿才似想起什么般镇静下来,慢慢地笑起来,“嗯,你聪明,你聪明……你这般聪明,以为弄死施铭远,便足以告慰与泓在天之灵了?可你知道吗?连施铭远也只是一枚棋子,一枚推到你跟前当替死鬼的棋子!”
十一眯着眼睛瞧她,慢慢地拭唇角的血丝。
尹如薇喘着气,道:“与泓在世时,便已猜疑皇上会对他不利。有一日。他曾和我说,济王府有亲信背叛了他,你和他的通信似被人翻过,好在你们只是叙些旧谊,并未言及其他。他还留意过,说可能是蔡扬,却始终不曾处置。处置蔡扬容易,却会让他背后的人更加疑心,不如留着。后来我策划与闻博联手时便避开了蔡扬,却未料对方竟连闻博都算计在内。”
蔡扬,十一认识。
两年前她带韩天遥逃出花浓别院,宋与泓发现韩天遥未死,便是派蔡扬前去相见,一则嫁祸施铭远,二则拢络韩天遥。
她轻咳两声,问道:“你们认为蔡扬背后的人是皇上?”
尹如薇道:“与泓认为是皇上,可我一直疑心是施相那只老狐狸。皇上不过是乡野间觅来的寻常宗室少年,论文才未必多出挑,论武略更不值一提,不过仗着和宁献太子长得有几分相像,才因缘际会得以继位。与泓不肯提起他疑心皇上的理由,却也跟路过说起过同样的事,还向路过叹息,说皇上倾心待你,你必不会防备,早晚会吃大亏。再没想到后来吃大亏丢了性命的是他自己!”
“就凭蔡扬是皇上的人,看过我和济王的通信,你便猜疑皇上才是真正的布局者?”
“若只是猜疑,我冒失跑来跟你说这些话,岂不是又是自作聪明,自取其辱?”尹如薇冷笑,“因为我的缘故,路过已被你和凤卫排斥,难为他还肯护着我。而且,他也疑心皇上。据说那日。你和与泓见面后,与泓便跟他说,一切可能是皇上在布局,皇上从回马岭后便开始步步算计,偏又不动声色,心机深沉得可怕。我们回京后,路过和济王府旧部住在一处,留意监视蔡扬,结果发现他和于天赐暗有来往。待前日安葬了与泓,蔡扬即刻告老还乡,人人皆道他忠于故主,再不会疑他,可路过却一路跟踪,发现他偷偷到与泓坟前祭拜忏悔,说不该替皇上做事,误了济王。路过便过去用剑逼住,软硬兼施,让他将先前的事都写下来。”
她从怀中取出两页纸,递给十一。
“这是他的供词。幸好宫中凤卫大多认识路过,他武艺又高,悄悄递送给我,却也无人察觉。”
十一翻看时,尹如薇在旁冷笑道:“蔡扬受过与泓提拔,但与泓失势后觉得前途无望,正好向来与于天赐有交往,顺势便投了皇上。他原以为就是帮皇上留意济王府动静,后来发现皇上似乎有意寻衅,才觉济王情形不妙。可为了他的前程,他只能铁了心站到皇上那边。湖州兵变之事,因我防备着他,他倒未及传出或得到什么消息。只是他回京后和于天赐见面,两人叙起旧情,又在醉后提起湖州之事,于天赐大赞皇上才智出众,叹息济王近在咫尺,与贵妃走得太过亲近,才会遭此大祸……他暗示一切都是皇上布局,为了皇位安稳,也为了……你!”
她的手指几乎指到了十一的鼻梁。
十一已将那印了手印的供词看完,低眸半晌,伸手拂开尹如薇的手指,“你是认为,皇上怕他篡位,又怕他抢走我,所以想着法儿要害死济王?”
尹如薇道:“难道不是?你以为你和与泓只叙旧谊、不涉儿女私情便没事了?不想想自己多妖孽,当年宁献太子那样的心胸,与泓还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弟弟呢,只为一时不肯退亲,把与泓整治得多惨!何况如今这皇上本就猜忌与泓!都是你坑的他们!”
她刀子般的眼神恨恨地盯着十一,却又充满期待,等着看她备受打击再也爬不起身般的期待。好像十一溃败倒地,她便能从她那久治不愈的痛楚中找回些许愉悦一般。
十一便笑起来,举了举手中的供词,“蔡扬也不过辗转听说而已,怎能算得证据?别说未必是真,即便是真的,那又如何?他们喜欢我,想要我,彼此争斗猜忌便是我的责任了?你去折玫瑰被花刺扎了,还怪人家花开得太漂亮引诱了你?为抢夺花枝打架打出人命来,也怪玫瑰太美红颜祸水坑了他们?原以为只有那些读圣贤书读坏脑子的臭男人才会这么想,不想还真有女人跟着附和,真想撬开她们的脑子看看,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日后走夜路被男人欺负了,也千万别怪男人禽。兽,怪自己为什么走夜路好了!”
她言语低沉却不失凌厉,尹如薇不由涨红了脸,说道:“好人家的女孩儿本就不该走夜路!”
十一道:“那济王妃从此便好好地拜佛修行,便是强盗半夜打劫也别走夜路乱跑,不然出了事全都是你自己的过错!可惜本宫没打算修佛,人敢唾我面,我必打其脸!绝不会那样伟大,把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至于舍己渡人这等好事,便留给济王妃去做吧!渡了一个宋与泓,不知下面还打算渡谁?”
她将供词掷还回去,“爱渡谁你渡谁去吧!只别想着再渡我身边的人就行!”
尹如薇慌忙捡起供词,却忽然想起路过千方百计要来这供词,只是为了给十一看,若十一置之不理,她留着它又有什么用?难不成还能向天喊冤?
可这大楚,如今宋昀就是天!
她捏紧供词,忽然扑上去,尖声道:“你装什么装?我就晓得你其实就是不想和宋昀斗,所以不想给与泓报仇,对不对?对不对?”
她几乎要去撕扯十一的衣襟。
十一眉目不动,左手一翻已将她压于衾被上,右手的飞刀已贴于她脖颈。
尹如薇浑身都在颤抖,却嘶声吼道:“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知你早已和宋昀是一路的,别说他只是借刀杀人,便是他亲手杀了与泓,为了大楚江山,你也不会拿他怎样,对不对?”
十一冷冷地看着她,锋刃拂动她脖颈间细微的寒毛,只需轻轻一切,便能顷刻送了她的性命。
这女人的冒失和愚蠢害了宋与泓,可害宋与泓的又何止她一个?
宋与泓孤伶伶待在湖州时,也只有她倾尽所有的温柔守着他,陪着他,给予他最后的温暖。
外面忽有些动静,然后门被推开一缝,剧儿向内看了一眼,见十一果然控制局面,才松了口气,低声道:“娘娘,路大公子求见!”
十一道:“让他进来!”
片刻,便见路过一身内侍装束,闪身进来。
他并未和凤卫一起合并入宫中禁卫,没有职衔在身,但到底和宫中凤卫交往极深,连清宸宫的宫人也多是旧识,剧儿等都知道他是十一敬重的师兄,故而想见十一并不困难。
路过应是听到消息匆匆赶来,并不意外眼前情形,上前行了一礼,低低道:“郡主,看到济王面上,还请手下留情!”
十一扫他一眼,指尖蕴上几分巧劲,将手一拨,已将尹如薇推开,由她跌落地上。
她淡漠地向尹如薇说道:“若我是你,必定安安静静在寺里为死去的夫婿念经祈福,而不是轻举妄动,三天两头寻些事端,让他死后都不得安宁。”
尹如薇伏于地上,半天挣扎不起,兀自说道:“他报不了仇,才会死不瞑目!”
“他不会想着报仇。”十一萧索地答,“泓只会盼着我们都活着,好好活着,还有……他同样盼着大楚江山稳固……”
路过搭手扶起尹如薇,眼神便也有些无奈,“济王妃,郡主说的,是实情。济王重情重义,本就视你们性命更甚于自己。”
尹如薇看到路过赶来,那满面的恨意才敛了许多,却无声地痛哭起来。
她哽咽道:“路大哥,你瞧见了,你瞧见了……凤卫掌握宫禁,她又一身武艺,想为与泓报仇易如反掌!可她舍不得她的贵妃高位,舍不得她的如意郎君,根本不想报仇!我不信她在宫中那么多的眼线,就完全不曾猜疑过宋昀。”
路过叹道:“王妃,路某劝过你多少次,凡事需将眼光放长远些……郡主想杀枕边人诚然不难。但皇上并不曾下旨诛杀济王,到时人心不服,贵妃和凤卫被千夫所指还是小事,这朝廷动荡,天下不安,谁担当得起?何况……你只知如今凤卫掌握宫禁,你可知皇上为什么敢让凤卫掌握宫禁?凤卫如今不仅是郡主的凤卫,也是皇上的卫;同样,皇上不少亲信也会为郡主所用。皇上很多事瞒不住郡主,但郡主这里的动静同样瞒不过皇上。我猜,顶多一刻钟后,皇上便会知晓我们前来清宸宫的消息。若真有弑君之类的大事发生,几方势力或犹疑,或火拼,或就中取利,再不知会混乱成什么模样!”
尹如薇道:“混乱又如何?只要能杀了宋昀,鱼死网破又何妨!”
路过克制不住,忽回身一个耳光扇在尹如薇脸上,喝道:“你清醒些吧!害死济王的是施老贼,你没法报仇,郡主在报!如今施老贼还没死,你就先想着激郡主谋害皇上!你这不是要报仇,是要亡者生者所有人都不得安宁!”
情宽分窄(1)()
十一定定地看着被打得再度扑倒在地上的尹如薇,嗓音越发地干涸,“路师兄,你没看出来吗?她就是要所有人不得安宁。她已活得生不如死,无法解脱,所以巴不得所有人和她一样生不如死!”
尹如薇又想扑向她,却被路过扯住,只挣扎着吼道:“对,我就是要你们都生不如死!凭什么,凭什么与泓死了,你们还好好活着?我出家,我出家为什么……就为祈求老天开眼,让你们个个不得好死……”
她的话语忽然中断,软软地倒了下去。
路过在她颈后重重一击,止住了她的恶毒诅咒。
他抬头看向十一,苦笑道:“郡主,我给她这供词看,并不是让她过来找郡主和皇上的麻烦,只是想告诉她,济王的死有诸多因素的影响,并不是单单因她而起。不料这般偏执……”
十一叹道:“开始见她说话有几分条理,以为好些了,原来只是因为找到让所有人都不痛快的法子……”
路过垂首道:“郡主,她少年时温柔端庄,善解人意,后来痴恋济王,求而不得,冷落空闺许久,这性子才渐渐冷僻。至于济王的事……换任何女人大约都受不住,也怨不得她。”
十一从床榻上披衣坐起,看着地上的尹如薇,“嗯,我受得住,便该多受些。”
路过怔了怔,这才想起最难过的似乎应该是十一。
尹如薇失去的是夫婿,但十一和宋与泓情同手足,论起感情只怕还要更深厚些。
而刚刚尹如薇告诉了她什么?她的夫婿也是谋害宋与泓的推手?
何况,她本想携手到老的南安侯已与她反目成仇,小皇子顽疾难愈,她自己似乎也病得不轻……
他忽然间不敢想下去,甚至不敢看他自小一起长大的师妹,只垂头道:“师妹,可否容我将济王妃带走?我会……好好看守着她。”
十一点头,“让她多念念经,消消自己的戾气吧!日后我未必还护得了她,她自求多福才好!”
路过急忙应了,扶起尹如薇离开。
走到门口时,忽听到十一低低一声噫叹:“若她只是盼着能有个人陪着她生不如死,那么恭喜她,她做到了!”
路过回头,正见十一走到窗前,注视着远院落花,掩口咳了两声。
一方丝帕飘落,洁白如雪,却染了大。片的嫣红,宛若暮春时节开得正好的大朵芍药。
芍药,又名将离,离草。
宋昀不久便来到清宸宫,身后的阿母抱着哇哇大哭的维儿。
他的面容尚有怒气,看到十一倚于卧榻静静地望向他,才敛了恼色,微笑道:“今日可曾好些了?本不想带维儿过来闹你,偏偏盛樟他们几个絮絮叨叨,都说施相怎么劳苦功高,扰得维儿都睡不安稳,一直吵闹着。我一气将他们都逐走,先过来瞧你。若嫌弃我们吵闹,我待会儿就带维儿去仁明殿。”
十一抱过维儿,低声道:“不用了,我正想抱抱维儿。这些日子我病着,不但带不了他,连奶。水都没了,算来真是对他不住,也辛苦你了!”
宋昀拥住她,柔声道:“只要你能一日日好起来,比什么都强。今日可曾咳血?”
十一道:“不曾。方才如薇过来找我说了会儿话,我倒觉得好些了。”
“嗯?她要出家,我问过母后意思后应允了,还赐了封号,让她出宫静养。她找你有事?”
“依然怨天恨地,怪我枉有一身本事,救不了宋与泓,也报不了仇,甚至都不曾送一送宋与泓,待他太过寡情。我听她唠叨得可笑,便叫路师兄把她打晕直接带出宫去了。但愿佛经能够把她那怨气消解消解,省得误人误己。”
“这女人……你本就病着,就是济王知道,也宁愿你养着吧?又怎会怨你?要说报仇……这仇恨也差不多了吧?”
他亲了亲她,抚她清瘦的面庞,低低道,“施相那病……应该不行了。璃华去看了一回,回宫哭得不行。”
他不安地站直身,揉揉涨疼的太阳穴,低叹道:“算来……此事是我对不住璃华。便是施相,虽是各取所需,倒也不曾太过为难于我。”
但十一想报仇,他只能默认她所做的一切,甚至帮着她推波助澜。
十一瞧着他这些日子也清减不少的面容,轻笑道:“若是觉得亏欠了皇后,日后皇上可以好好弥补她。至于施相,有因才有果,他心中未必不知是我下的套,恨不着皇上。”
宋昀道:“你做的,便是我做的。他恨我也无所谓,我担着便是。便是有因果报应,我也跟你一起承受。”
十一道:“不用。皇上还有太多的事要担,有什么报应,不论是该的还是不该的,我希望都是我担着,与你无关,更与维儿无关。”
她说这话时,维儿正睁着黑水银般晶亮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甚至伸出手来,抓摸着她这些日子过分白。皙的面庞。
宋昀心口一紧,忙道:“卧床榻这么些日子,才好些,又胡思乱想!太医再三说了,这病还是因为你心思太重,若是少些思虑,指不定便好了呢!”
十一道:“是,便不为别的,我也该为维儿保重自己。”
宋昀道:“正是。如今施相已经拖不了多长时间,济王这仇恨也算是作了个了结。济王泉下有知,大约也只盼你安心养病,尽快调理好自己身子吧!”
十一长睫低垂,沉寂眼底幽暗如谷底深泉,“了结了吗?可聂听岚不是还没消息?我想来想去,一直就疑惑着,相府高手如云,施相并不畏惧凤卫,何苦把聂听岚灭口?便是想为施浩初报仇,也没必要这样偷偷摸。摸,弄出这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诡异事。以相府权势,弄死个把人算什么?或一杯毒酒,或一条白绫,干净利落。收拾完只说是暴病身亡,或抑郁而死,他自家的事儿,谁还去开棺验尸不成?所以总觉得蹊跷。”
宋昀沉吟道:“嗯……你说的也有道理。我再吩咐小观细细查探查探吧!对了,你和济王相交一场,因病不曾送他,只怕他真会憾恨。隔两日便是他断七,你若身体好些,不妨亲去他墓上祭奠一回,也算全了你们间的情分。”
十一定定地看着他,许久才一笑,“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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