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曾经的那少年,那少女,早已在时光的罅隙间失落,再不见踪影。
慈明宫。
松柏葱郁,挡住了窗前的日光。
卧房内门窗紧阖,帐帷低垂,床榻和床榻上卧着的那女子便似隐在阴影中,模糊得似要与那些阴影融作一处。
十一静静地看了片刻,慢慢走上前,唤道:“如薇。”
尹如薇僵卧如死,一动不动。
十一撩开帷幔,又走到窗前,将隔扇窗打开,尽量让更多的光线透了进来。
尹如薇眼睫闪了闪,“关上!”
声音很低,依然有股戾气,但更多的,却是死一般的绝望。
宋与泓灵柩被护送回京时,她也被一同接了回来,却如行尸走肉,除了守在棺椁边眼珠会转上几转,其他时候竟与死人无异。
可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十一就找她弄清一些事。
见十一久久没有动弹,她终于转过脸,几乎是恶狠狠地瞪着十一,“关上门窗,滚!”
十一踏前一步,冷冷道:“不关!泓向来喜欢热闹,未必舍得离开。关了门窗,我怕他找不到你。”
尹如薇呆住,然后泪水夺眶而出,“嗯,开着窗,让他……看到我,找到我……带我走!”
十一盯着她惨白发青的脸上,“不论你想跟他走,还是他带你走,我都不会拦着!但这之前,有些事你必须跟我说明白。你可以死不瞑目,我不能让宋与泓死不瞑目!”
尹如薇瞪着他,满脸泪水,却似听到什么最好笑的笑话,哈哈地大笑出声,“死不瞑目……又与你何干?他是我的夫婿,不是你的夫婿!”
十一道:“他是你的夫婿不假,但他也是我的亲人,兄弟,挚友。我不认为我跟他的感情比你跟他淡薄。”
尹如薇恨恨道:“他是你的亲人……哼!说得好听,你为他做过什么?倒是他被你连累得丢了皇位!”
十一道:“嗯,我没为他做过什么,还连累他丢了皇位……你为他做得倒是多,可否告诉我,你为他赢得了什么?”
“我……”
尹如薇刚笑得坐起的身子又无力倒下,许久才咬牙道:“若你真心为他着想,一心一意助他夺回帝位,我何至于如此费尽心机,还上了你们的恶当!”
“我们的恶当?”十一连笑都笑不出,只怜悯地看向她,“莫非在你看来,世间所有人都要害你,害泓,只有你自己是真心帮他的?”
尹如薇道:“你少嘲讽我。你无非以为我蠢,我见事不明,才会听信闻博的鬼话,冒冒失失起兵害死了泓!但你可知我先前打听了多少的消息?闻家被冷落不是假吧?闻小雅进宫曾被拦着不让进,对吧?闻彦被贬黜回家,没错吧?最要紧的是,一路对抗北魏,多少人因军功受封赏,独闻博功高却连一句褒扬都没有!”
“于是,你就认定,闻家失宠,会真心投向你?”
“不只闻家!我还向姬烟求证过!”
尹如薇眼圈通红,衬着惨白的脸,宛若从地狱爬出的女鬼,“姬烟原来是济王的人,后来总是你的人了吧?难道她说的话,没有你在暗示?明着暗着,都在告诉我们,闻博得罪了你,得罪了皇上,必定完蛋!那么明确的指向,我怎会知道居然是陷阱!早就布好的陷阱!”
她一把揪住十一的衣襟,嘶声叫道:“你们说是闻博在使诈,是韩天遥在使诈,那你告诉我,到底有多少人在配合他们使诈,只为着对付与泓!”
十一盯她一眼,抬手将她推开,走了出去,“砰”地甩上门。
身后,传来尹如薇惨厉的哭嚎。
门口只有一名侍女,乃是慈明殿的,并非素日跟着他的冰儿、素樱,此时已听得变色,几乎想伸手掩住耳朵。
十一问:“她原先的侍女呢?”
侍女忙道:“回贵妃,好像都被留在宫外了。”
“她这个样子,有没有叫太医来看看,开几付安神的方子?”
“太后传过太医,煎来的药被当着太后的面泼了,太后本就病着,见了便也不大高兴。”
尹如薇是云太后跟前长大的,素来侍奉勤谨。太后虽恼她行事鲁莽害了宋与泓,到底有些心疼,才接在慈明殿休养。谁想她回宫后竟跟变了个人似的全无礼数,云太后尊贵惯了,何况又正病着,见状更是闹心,也便由她去了。宫人见太后不待见,自然更加懒散,如今便只剩一个小侍女在外不咸不淡地听候吩咐。
十一回头再看一眼开着的窗,说道:“去找画楼,就说我的话,把原先跟济王妃的两名侍女唤进来侍奉。”
十一几经波折,不仅是云太后的义女,凤卫的首领,更是新帝千依百顺的贵妃娘娘,如今更诞下皇长子,声势比三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闻得她一声吩咐,侍女忙不迭应了,脚不沾地地奔去传话了。
尹如薇的确害惨了宋与泓。但此事牵涉京中,诚然不会是尹如薇一人之力所能办到的。
姬烟,果然与姬烟有关。
十一压了压突突涨痛的太阳穴,刚要步出仁明殿,便见清宸宫的一名内侍疾步奔来,低声禀道:“娘娘,刚刚宫外有消息传来,相府出事了!”
“相府?”
“说是爱妾姬夫人小产了,流下一个男胎……姬夫人太过悲痛,几乎疯了,抢了一把刀逢人便砍,连施相都被砍了一刀……”
“疯了……”
连施相都砍了一刀,姬烟是真疯,还是假疯?
“还有一件事,相府似乎还在找人。三公子说,可能是施少夫人不见了!”
“聂听岚!”十一挑眉,“赶紧再去确认!同时令人留意各处,看有没有她的消息!”
内侍应了,急急离去。
阳光炙烈地照射下,十一的手心已攥出一层汗水。
尹如薇所知有限,才会受人算计,如今已死了大半个;剩下可能知道内情的,聂听岚失踪,姬烟发疯……
傍晚齐小观入宫时,宋昀正抱着维儿传太医过来诊治。
齐小观见礼毕,问道:“维儿到底怎样了?我瞧着倒还壮实。”
宋昀揉了揉发涩的眼睛,说道:“嗯,其实也还行。只是夜间特别吵,又挑人,除了朕和柳儿,谁也不肯亲近,着实有些头疼。”
十一自幼娇贵,郦清远又将她当男孩教养,论起照顾婴孩,比宋昀都有所不如。好在她夜间警醒,又有侍女守在房间帮着照应,一切倒还能勉强支应。只是她虽一声不吭,却分明病着,且病得不轻。
因太医再三说起咯血症不可疲累劳心,宋昀更不放心,也不顾政务缠身,多相伴着照应,有时越性将维儿带入仁明殿住着,好让十一睡个囫囵觉。
齐小观虽不知详细,到底内外消息畅通,也只得苦笑道:“或许,让阿母带上几晚?便是哭闹,习惯就好了?”
宋昀摇头道:“不行。太医说维儿身不好,不宜大哭大闹。”
他低头瞧向维儿,见他虎头帽松脱,便摘了下来,轻揉着那毛茸茸的小脑袋,笑道:“其实已经蛮乖巧,只是不舒服时才哭闹几声。”
维儿已出世半月,虽有心疾,却被照顾得极妥当,此时又圆胖了一圈,皮肤也嫩白许多,似被揉得很受用,黑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宋昀,忽咧一咧嘴,露出嫩红的小舌尖,竟是一个大大的笑容。
宋昀大是惊喜,竟孩子般叫了起来,“他笑了!柳儿,小观,你们看,他对朕笑了!啧,我们维儿笑得可真好看!”
齐小观笑道:“不是说两三个月才会笑吗?不过听说笑得早的孩子特别聪明,长大后也会格外开朗。”
十一闻言,将维儿接到腕间,坐在宋昀旁边逗弄着,近来一直黯淡着的眸子才渐渐清亮起来。
依在娘亲怀抱中,维儿的嘴儿咧得更大,开开心心地舞动着小手小脚,咿呀出声。
他还极小,这未必是真正有意识的笑,却怎么看都是个极好看的笑容,说不出的稚拙可爱。
宋昀瞧着十一抱着孩儿的模样,亦靠在榻上笑得欢喜,“小观,你瞧你师姐,也就这时候像个女人了!”
齐小观道:“哦,我倒从没觉得师姐像个女人……”
他瞅一眼笑意柔和的宋昀,到底没敢说,瞧着这两人,更像为人父母的,反而是宋昀。
因湖州之变有诸多争议,宋与泓丧礼规格迟迟不能确定,但逝去的到底是宋昀皇兄,故而宫中并未大肆庆祝大皇子的出世。可宋昀目前只有这一位皇子,极是爱惜,有时在福宁殿召群臣议事,也将维儿带在身边。于是天下无人不知,皇子宋维甫一出世,便受尽娇宠,未来福泽绵延,富贵无限。
不论维儿的生父是谁,如今把维儿抱在怀里的,毕竟是宋昀。
若按现在的趋势下去,便是维儿长大,也只会认宋昀一个父亲。
齐小观正犹豫着要不要打破这难得的祥和时,十一忽道:“维儿睡着了!”
宋昀不觉莞尔,“昨晚闹了半夜,也该困了。只是这会儿睡一大觉,夜间又该精神十足跟咱们闹了!”
他这般说着,却从十一腕间接过,让小家伙在自己怀中安睡。
十一道:“既睡着了,不如放摇篮里睡去。昨晚你跟着折腾,必定也不曾睡好。”
宋昀小心拭去维儿唇角的口水,却将他搂得更紧了些,“不用,我不困。小家伙还没睡熟呢,指不定待会儿一睁眼见不到咱们,又哭闹起来。”
他抬头看向齐小观,“小观是为相府的事而来?”
齐小观点头,“皇上、皇后都已遣人去相府看过,应该都知道了吧?姬烟小产了,醒来持刀伤人,连施相的胳膊都被砍了一刀。这还不算,鸡飞狗跳时,又说少夫人不见了!如今正满府里找人呢!”
焚心以火(1)()
十一抬眸,“相府找人,是真找还是假找?”
齐小观道:“不论真找假找,他们总得做出个找的样子来。只是如今聂听岚没了夫婿撑腰,在相府不过勉强立足,却不知哪来的本事,可以从守卫森严的相府逃出?”
相府守卫森严,凤卫又何尝不是日夜监视?如果没有得力之人接应,聂听岚想从这重重监视下脱身,根本不可能。
宋昀已听出齐小观言外之意,“你是说,聂听岚根本没逃出来,相府只是假意在找人?”
齐小观道:“不然能怎样?他们总不能说,施少夫人被他们灭了口吧?不如说聂听岚逃了,横竖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干,丢脸不在乎再丢一次。”
宋昀问:“你确定聂听岚与湖州之变有关?”
齐小观道:“若是无关,南安侯赶往湖州时为何派赵池和聂听岚秘密联系?南安侯是不是合谋一时无法断定,但施相必定利用聂听岚做了什么。也怪咱们这些日子急于求成,行动太过密集,施相大约不耐烦了;也可能早已知晓聂听岚谋害施浩初的事,只是想利用聂听岚,才容忍她这么久。如今眼瞧着姬烟的孩子也没了,恨上加恨,便暗暗处置了她?因相府内不太平,昨晚相府几处门户我们都有遣人监视,并未看到她出府。”
宋昀点头沉吟时,十一忽抬了抬眼,“姬烟小产,来往探看的亲友必多,还有祈福的和尚、道士,治病的太医、医婆,都是些不引人注目的杂人,若买通其中一二人,藏于车轿中逃出,你们如何得知?若是施府的人刻意安排她离开,那就更加容易。”
“师姐是说……施相刻意将聂听岚送走,以免我等追杀不休?那还不如杀了她干净利索!”齐小观有些不以为然,“若是南安侯在暗中安排,倒可能心慈手软将她接应出来。可南安侯如今应该已经越过北境,身在魏国了吧?”
十一哂笑,“他都说了济王之事只是无意从水寇那里听来的消息呢……若再来营救聂听岚,岂不是自打嘴巴?”
齐小观甩了甩头,“我总觉得南安侯应该是个知情者,却不知他为何不肯说明白。难道非要咱们认为他和济王之死有关,厌憎他一辈子?”
最重要的是,师姐会厌憎他一辈子。
不论最初他们曾有过怎样深切的感情,曾怎样地海誓山盟,生死与共。
宋昀低头瞧一眼怀中娇儿,沉吟道:“要么,他的确参与了谋划此事,毕竟有花浓别院的仇恨在,不肯释怀之下,有机会顺水推舟也是人之常情;要么,他并未参与此事,只是投鼠忌器,明知被人误会也只得闭口不言。”
“投鼠忌器?”齐小观怔了怔,“我和师姐原也推测,姬烟可能上了施相的当,向济王府传递了些错误的消息,让济王妃误认为闻博的确能为其所用。难道……和闻博有关?”
宋昀含笑看向十一,“柳儿,你觉得呢?”
十一正扶着额出神,听得他问,才“哧”地一笑,旧日伤痕处贴的翠钿般光华闪耀,生生映亮了那张泛白的面容,顿觉瑰姿艳逸,摇曳人心。
她舒展着手脚,悠悠道:“与他们有关又如何?如今正对北魏用兵,难不成还能召他们回京查问?还是先找到聂听岚吧!我希望……她还能开口说话!”
宋昀被她笑容惑得失神,便有种遇到了妖精般的困厄无奈,抚额苦笑,“朕怎么觉得她开不了口的可能更大?”
十一道:“哦,我便不信,她开不了口,我便查不出前因后果了!”
齐小观苦笑道:“后果咱们已经看到了,前因其实也不用查。模糊不清的,无非中间一些具体行动而已。知道又如何?当年柳相被害,最终又能怎样?”
二十年后,风光的还是风光,身首异处的还是身首异处。
便是如今这事,或许很多人都在有意无意间推了一把,但最后让十一功亏一篑、然后彻底断送宋与泓的,还是那位风光至今的。
十一咳了几声,转身走向内殿。
宋昀目送她秀逸却渗着冷凉的背影消失,眸光不由一点点黯淡下去,甚至有忍不住的痛意萦出。他低低斥道:“小观,她的病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说这话招她不痛快?”
齐小观自知失言,却叹道:“皇上,她这些日子本就因济王之死伤痛至极,说摧肝裂胆并不为过。发病及病情加重,都是近来的事,哪里还经得起日日夜夜为此事煎心如焚?若不能看开些,太医开再多的药也无济于事。”
宋昀抚摸沉睡的维儿,却觉心头亦似有火煎油焚,许久才压着嗓子道:“为了维儿,她也该多多保重才是。”
齐小观道:“总要设法解她心结,至少让她出了这口气,不然……”
宋昀便抬头,“这几日京中流言更多,听闻多是议论施相如何跋扈矫旨、济王如何无辜惨死的?”
此事多由凤卫安排指使,齐小观料得瞒不过宋昀,只得眉眼弯了弯,“其实传言并不假。好在皇上回来后并未向施相问罪,施相虽然不悦,也无法迁怒皇上。”
宋昀微露嘲讽,“你觉得朕怕他迁怒?”
齐小观怔了怔,忙道:“枯木将朽,于皇上当然不足为惧。”
宋昀道:“怕就怕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才真正令人忧心。”
齐小观细品他言外之意,已然心神大畅,笑意顿时通透明朗,若朝阳曜曜,“皇上放心,小观必领凤卫全力以赴,助皇上剪除剑佞,还朝堂一个清明气象!”
宋昀轻轻一笑,“那也是你师姐一直想要的。她要的,朕都会给!”
他的柳儿要的,他都会给。
不论历过多少年,做过多少事,他依然是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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