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取鱼还是取熊掌,无非是各自的选择,何必怨天尤人?”齐小观摇头,“师姐,你说这女人呀,都是怎么回事?有机会在一起时不晓得珍惜,偏要彻底失去时才要死要活,早做什么呢?”
十一瞅着齐小观,面色便不怎么好。
齐小观也觉失言,干笑道:“师姐,我不是说你。我说聂听岚,说姬烟呢!”
十一道:“说我也不妨。询哥哥本就是我一生之恨。”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可惜连梦里也越来越少看到他了。缘尽今生,后会难期,这情殇终究只能在心里溃烂成疮,再难愈合。
十一默然想着那个眉眼温润的男子,苦涩地笑了笑,“或许,从师父决意收养我的那日起,我便已注定无法觅得寻常女子的安逸生活。再来一次,也许我还会是同样的选择。只是若有那机会,宁可我死了,也不能让他死。”
齐小观沉默片刻,才问:“那么……南安侯呢?”
自从十一入宫,再后来发现有孕,韩天遥似已成为她亲近之人不肯轻易言说的禁忌。但如今之事,已无论如何绕不开他了。
“他?他设计我,险些害我丢了性命倒也罢了,更害你九死一生,害秦南他们多少凤卫被人所乘,枉送性命!事后他潜于杭都附近,不曾给我半字解释,先想着怎样逐走济王,扶立晋王世子……直到一切如他所愿,这才想起找我,却也不看看我被他推到何等不堪的境地!”
她素来刚毅要强,行动多过言语,并不肯在儿女私情上多说半个字。此时被齐小观所言激起胸中恨事,便一发不可收拾。
良宵梦少(1)()
她道:“我知你始终觉得我在入宫前去找他不妥,可你需知晓,我已退无可退!皇上可以与我合作,也可以与施相合作。施相无兵权,如皇上所言,他权势再大,一时也无法动摇帝位。保守起见,皇上本不用冒险去跟他抗衡。若我不入宫,皇上一旦倒向施相那边,被步步凌逼最终无处可走的,就是太后和我们!”
齐小观皱眉,“应该……还不至于。”
十一冷笑,“不至于?三年前我含恨离宫,你带凤卫离京,说到底还不是因为败在他的算计之下?其后呢?时隔两年回京,凤卫已被排除在皇宫禁卫之外,施相尾大不掉,太后无力钳制,甚至由他操纵废立!我不入宫,由着皇上和施相君臣联手,从此举朝上下一片和谐,让大楚无声无息陷入更深的内忧外患?皇上太聪明,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便是为了逼我入宫,不论是不是真心和施相联手,他都会这么做!到时还有你我立足之地?便是如韩天遥这类和施相有仇的,或有些志气想振兴邦国的,早晚也会被排挤得无处容身!只图眼前富贵安稳,谁不会呢?”
她的黑眸烈烈如有火星闪动,“皇上不肯放手,不入宫不行,入宫我不甘!睡了韩天遥又如何?难道偏就我该受着断情绝爱的痛苦,注定这一世再难寻得片刻欢愉?若韩天遥因这事更痛苦,那就让他苦着吧!他也从未给我一个交待!他维护的闻博和聂听岚,依然一次又一次在害人!先害我,害你,害秦南,现在他联合他们生生害死了泓!事已到此,欠我的公道,我只能自己一笔一笔向他讨还回来!”
齐小观无语半晌,才叹道:“我也相信,皇上不肯放手……他明知你与南安侯诸多纠缠,还一心要你进宫,如今更把那孩子当作亲生的在养育,着实……费尽了心思。不过你倒放心让他把维儿带皇后宫里去?”
十一吐了口气,“为何不敢?当日在净慈寺,我当着皇后的面说得明白,孩子不是皇上的,等于送了一个天大的把柄到她手上。她不必担心维儿会夺她未来孩子的地位,也可以找机会用维儿的身世大做文章来对付我。正因为她掌握着主动,才会待我如此之好,甚至由我安插凤卫在她的仁明殿,好让我放下戒心。如今她满怀心思想赢得皇上的心,只会加倍对维儿好。都是聪明人呢!”
齐小观低低道:“师姐,毋须多想。皇上待你真心就好。”
十一道:“嗯,真心就好。不过聂听岚待韩天遥可是心比金真呢!便是姬烟待泓也未必是假意。”
齐小观一时无言以对。
十一晃着空了的茶盏,仿佛自语般道:“世间男女无数,可遇到两。情。相。悦的那人总不容易。好容易遇到了,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个就能让你永失所爱,痛不欲生……你瞧从古至今,从传奇到戏曲,到你我目之所及,多少有情。人有缘无分?擦肩而过已算幸运,更多的,或天人永隔,或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
她的目光转向齐小观,然后牵了牵他空荡荡的右边衣袖,虽未喝酒,竟似微醺。
“好在还有你和小珑儿,小观。虽历了平生大劫,却也能求得平生大幸。小观,师姐希望……师姐这一世已注定得不到的,你能得到。师姐错过的一切幸福和快乐,你能代我享用。如此……至少这人生,还不至于这般虚空到可怕。”
十一仿佛不曾听到齐小观的呼唤,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门外走着,依然是那喝醉般的语调,“一切……继续吧!皇上说什么步步为营,什么长久计议,我不想再听。我拼命全力,哪怕搭上自尊,受尽屈辱,连泓都保不了,下面,我还会失去什么?好像……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她挑起那晶色流转的珠帘。
剔透晶明的水晶珠子彼此叩击,清脆得宛如少女无忧无虑的笑声。
她顿了顿,慢慢走了出去,一步步踏下那苍冷的台阶,喑哑地咳了几声,吐出一口咸腥,又在齐小观察觉前将那殷。红之色用脚踏去。
抬头处,素月弄辉,碧梧转影,凉生襟袖,夜色正如画。
仁明殿。
宋昀刚睡下,又听得维儿啼哭,皱眉道:“明日需叫他们再寻阿母。一个个蠢笨的,叫人如何省心?”
谢璃华忙披衣坐起,笑道:“都怪我不好,记挂着你的病才好些,想让你睡个好觉,叫阿母把维儿抱了出去。我这便唤他们抱进来。倾月……”
她的贴身侍女听得呼唤,连忙带阿母进来,又从阿母手中接过维儿,欲送到谢璃华怀中。
宋昀道:“给朕罢!”
谢璃华忙替他披上袍子,说道:“皇上也得保重自己,别再着凉了!”
维儿回到宋昀熟悉的臂膀间,果然哭泣声小些,只是呜呜地抽泣,受了委屈般扁着发白的小。嘴唇。
宋昀怕惊着维儿,也不高声,只向那阿母低喝道:“出去!”
阿母只得行礼欲退,忽又犹豫地站住,迟疑道:“皇上,维儿哭闹得不寻常,唇色和指甲颜色也不大对劲……奴婢生过四个孩儿,好像不是这样的。”
宋昀怔了怔。
他在乡间长大,常常见到邻居家的幼童。只是寻常未满月的孩儿极少抱出,恍惚记得大多是这般红通通皱巴巴的小模样,满月后才会是那种剥壳鸡蛋般的白净幼。嫩。
如今他眼看着维儿出世,稳婆接生无数,也未曾说过不妥,更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如今阿母提醒,他低头细看,才觉维儿的唇色的确偏于青白,泛着浅浅的紫,不似原来的粉红柔嫩。
“哪里不对?哭得太用力,小人儿家一时透不过气来,嘴唇失了血色而已!”
宋昀说着,摸了摸维儿圆圆的小。脸,转而去看指甲。
这般胖胖的小孩儿,他嫩而薄的指甲本该也是红通通的,可此时看来,颜色竟也很淡,同样淡得泛紫。
他忽然间惊慌起来,连声叫道:“传太医!传太医!”
十一回到清宸宫时,天早已大亮。
槛曲萦红,檐牙飞翠。这华殿绮堂,宏美而陌生,住了多久都找不出一丝亲近感。
她无声叹息,脚下微有踉跄,将一坛酒递给剧儿,“收好,莫让皇上瞧见。”
剧儿已闻得她身上浓烈的酒气,又是惊慌,又是害怕,拖着哭腔道:“郡主,你又喝酒了?”
十一道:“没喝多少,睡一觉自然散去……维儿呢?”
虽说已经产下娇儿,到底还在喂奶。小家伙那挑剔的性子像透了她,阿母的奶。水未必喜欢。于是她的确喝得不算多……和从前在花浓别院的醉生梦死比,不算多。
剧儿答道:“昨晚皇上带小皇子去了仁明殿,还没回来呢!”
十一听得宋昀和维儿没回来,倒也松了口气,“嗯,皇上是从仁明殿直接上朝的吧?待他下朝,我酒气也散了……”
狸花猫七八个月没闻到酒气,大是纳罕,却也觉得这酒味亲切,已兴高采烈地奔上来,竖着笔直的尾巴在十一腿上蹭着。
十一拍拍它脑袋,“有鱼吃你的鱼去,别淘气。若阿昀觉得你会惊扰维儿,只怕又会把你丢得远远的。”
狸花猫是十一的猫,宋昀因此收养了三彩猫。只是和维儿比起来,两只猫都算不得什么了。
看狸花猫不以为然地伸着懒腰走出去晒太阳,十一正待回卧室补眠,却见剧儿慌忙上前来拦。
“郡主,皇上半夜便已叫人过来寻你,没寻着,又传话说,待你一回来,立刻让你去仁明殿。”
十一怔了怔,看看外面天色,“他现在已经上朝了吧?”
剧儿道:“听闻皇上今天没有上朝,半夜便传过太医,一大早更把懂得小儿病症的太医全召过去了。”
“小儿病症?”
十一仿佛醉得厉害,一时不曾领会剧儿言中之意。
片刻之后,她吸了口气,奔了出去。
仁明殿,五六名太医正鱼贯而出,见十一匆匆奔入,急忙低下头来,俯身行礼。
十一心头咚咚乱跳,也顾不得细问他们,先冲入内殿查看。
宋昀、谢璃华都正坐于摇篮边,眉宇间颇有愁意。
十一脚下浮软,几乎要扑到摇篮边,待见到摇篮中安静沉睡的维儿,这才放下心来,抬头看向宋昀,“怎么了?”
宋昀见到她回来,眉眼先是一舒,随即闻到冲鼻的酒气,怒意顿时炽烈,“你又喝酒了?”
刚生产且有疾在身,私自出宫本就令人着恼,何况还喝酒……
十一瞅他一眼,“不快活,喝了几壶。”
声音不高不低,散漫得几乎没什么感情。色彩,却有种骨子里的萧索如凉风瑟瑟,无声萦出。
谢璃华忙道:“姐姐爱喝酒,原没什么。但听说姐姐近来身子不大好,若因此有个什么,皇上岂不焦虑?何况维儿也离不开母妃呀!”
听得提到十一病症,宋昀阖了阖眼,已将怒气尽数压下,声音也柔和下来,“以后别喝酒了。便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维儿着想。真要小酌时,我陪你喝上几盏,但也不许多喝。”
十一自知理亏,也不去辩驳,只将维儿抱到腕间细细打量,疑惑道:“维儿没事吧?怎会忽然传来许多的太医?”
宋昀顿了顿,才道:“说是有些胎里带出的弱疾,只要妥加调理,长大就便不妨事了。”
话未了,维儿张了张嘴,毫无征兆地吐出几口奶来,立时呛醒,大约极不舒服,顿时又啼哭起来。
阿母、宫女忙过来帮收拾时,宋昀听得维儿哭得更厉害,黑黑的眼睛里竟滚落泪珠来,忍不住斥道:“都滚出去!一个个笨手笨脚的!”
良宵梦少(2)()
他素来性情极好,待宫人也温和,从未如此高声,却叫众人一时愕然。倾月连忙示意众宫人出去,忐忑站到谢璃华身后,竟也不敢上前。
宋昀从十一怀中接过维儿,小心抚。慰片刻,维儿果然哭声低了,只是呜呜不已,似委屈之极。
十一松了口气,拭去额上的细汗,问道:“这是……病了?到底是怎样的弱疾?”
宋昀道:“大约就是胎里带出的一种心疾吧?目前太小,也无法用药。不过太医说了,只要调理得当,有的小孩养着养着便自己好了。”
“心……心疾……”十一扶向自己的额,“怎会有这样的病?”
孩子生父固然不必说,她自幼习武,身体原先也比寻常女子强上许多,所生孩子不该寻常人更健壮吗?
宋昀忍了又忍,终究还是说道:“你忘了刚怀上时你喝过多少的酒?别说未成形的胎儿,便是活生生的孩子,也经不起被这样往酒里泡吧?”
十一如被人当胸击了一拳,剧痛中愕然看着他,竟再说不出一个字。
谢璃华忙道:“也未必是因为那个。姐姐快生时匆匆前往湖州,一路奔波劳碌,又受惊着气,腹中孩儿自然也不得安宁,指不定因此就病了。其实连太医们也说不清的,有些得这个病的孩子根本找不出原因,也有的穷人家根本不曾医治,照样健康长大。”
更多的,自然是幼年夭折,根本没机会长成人。
十一猛地想起父皇宁宗皇帝在宗室子弟中挑选嗣子,正是因为接连了夭折八个皇子,顿有森森寒意涌上,竟不由地退后一步。
宋昀已自觉过了,忙牵住她,转作温和笑颜,宽慰道:“其实太医已说了,暂时并无大碍。如今你瞧着维儿不是好端端的?只是不习惯阿母的奶水,方才吐了两次。日后你辛苦些多自己喂养,多半就好了。”
“知道了!”十一寡淡地答着,抱过维儿说道:“他大约扰了你们一夜,我先带他回清宸宫吧!皇上处置完政务,也注意休息。”
未等宋昀应她,她便已走出殿去。
刚刚生产过的身段,在数日内便恢复了原来的高颀,行动间如一株历过寒冬的劲竹,孤直挺立,竹节间犹见翠意,枝叶间却已不见葱茏。
眼见十一离去,宋昀慢慢坐下来,将额埋入自己手掌间揉捏着,竟许久不曾说话。
谢璃华柔声道:“别难过,朝颜姐姐只是伤心济王的死,还没恢复过来。”
宋昀唇角勉强一弯,面庞却越发泛着冰雪般的白,“没什么。只是维儿的病着实出乎我的意料。她怀着孩子时,其实后来已经很配合,一直按时服药,也完全戒了酒。方才不该说她,这些日子她连受打击,又病着,跟变了个人似的。”
谢璃华道:“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正是皇上要的吗?”
宋昀摇头,“可如果维儿出事……”
他打了个寒噤,转头问向谢璃华,“你昨夜说,聂听岚想见你?”
谢璃华道:“是啊!我虽帮她重在相府站稳脚跟,可想着浩初的死与她有关,还是厌烦她,所以就没见。”
她犹豫了片刻,又问:“听闻这两日坊间传得沸沸扬扬,说舅舅矫旨毒杀济王,从大臣到百姓,许多愤愤不平的。此事于舅舅声名,着实不大好听。”
宋昀叹道:“杀的是济王,是朕的皇兄。此事施相做得太绝了些,真忌惮济王,远远贬谪也就罢了。如今……柳儿只怕不会罢手。”
谢璃华愁极,低头道:“这可怎生是好?昨日我暗暗叫人打听,似乎是凤卫那边传出的消息,又有些人刻意煽动,当真要把舅舅说成十恶不赦的大罪人了!”
宋昀柔声道:“别太担心,施相在朝中根基稳固,岂会怕区区流言?”
谢璃华撅嘴道:“舅舅也就这点不好。若论富贵,论权势,如今谁人能敌?便是皇上,也是无时无刻不敬着他,何必再动那许多的心思?别的还罢了,济王之事闹出来,太后伤心、贵妃含恨,还连累了皇上的声名!这么大年纪了,怎就不肯看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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