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的猜忌和恼恨忽然间烟销云散。
不论真究竟怎样,宋与泓能让自己走到这样的地步,她都该拿大鞭子先狠狠抽他一顿。可瞧见他那样的笑容,她的鞭子无论如何也挥不下去了。
她跃下马来,摘下帷帽,喝道:“你昏了头了!便是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
她动作虽轻捷,宋与泓已瞧出她腹部高隆,不自禁伸手扶了她一把,才轻声道:“对不起,我不该心存妄念,中了别人圈套,累你如此奔波。”
十一道:“是你心存妄念,还是尹如薇心存妄念?”
宋与泓盯了几眼她的腹部,才将目光转向她的面容,“这没什么区别,总是济王府的人所为罢了。幸亏你过得果然还不错,我也就放心了……”
十一虽日夜急奔,满面尘灰,但面容柔白润泽,眉眼颇见神采,一看便知调养得法,再不是分别时那个沉溺美酒中的枯槁美人。
这大半年来,他虽听说宋昀待她极好,她信中也一再强调过得适意,但直到此刻相见,他才真正相信,她终于拥有了一个女人最想拥有的平安喜乐。
十一瞧着他的神色,却愈发地焦灼,“谁告诉你没区别?若你只是受人胁迫,便不是谋逆之罪,我和母后自会设法救你出局。”
宋与泓便凝神看向她,“你也知道……是局?”
十一便似有一把黄莲被生生捏碎于心头,苦水横溢,却再无出口。
她若无其事地将手中密函递上,“尹如薇敢反,就是因为闻博的那两万兵马吧?但目前领着那支兵马逼近湖州的,是南安侯。他给皇上的密奏,是你欲联合水寇谋反,他为保大楚江山才就近提兵前来湖州。”
于是,尹如薇一心倚赖的援兵,其实早已磨刀霍霍,等着他们钻入圈套,才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宋与泓拿着密函的指尖有些颤抖,但神色还算镇静,甚至唇角还弯过一抹自嘲的笑意,淡然道:“罢了,当年只想着什么家国天下,不惜滥杀无辜,到底造下冤孽,惹来祸端。怨不得他,他只是想彻底报了当年花浓别院被灭之仇而已!”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目光不由地瞥向十一,竟似有几分紧张……却是怕十一不自在,言语间居然有为韩天遥开脱之意。
十一越发被什么压住般透不过气。但她对他笑得越发柔和,“不必管南安侯怎样想。只需你脱开谋逆之罪,其余的事,我会处理,他的手还伸不到那么长。”
提到韩天遥的口吻,平淡得仿佛在说着完全与己无关的人或事。
宋与泓略略放松,低眸瞧了瞧十一的腹部,默算胎儿月份,轻叹道:“朝颜,我……知你在想什么。可从宫变那日起,我便猜到自己的结局……”
十一握住他的手,手指微凉却坚定,“泓,你要信我,也要信太后、皇上!我已听路过说得明白,就事论事,此事委实与你本意无关。尹如薇虽是你妻子,但无论从国法还是家规,她都罪无可恕。让她去承担她该承担的吧!”
指骨交握之际,手掌都已不似少年时柔软温暖。骨骼硌着彼此时,却偏似有少时打斗嬉笑的光影交错于眼前。
宋与泓恍惚片刻,轻笑道:“正因她是我妻子,我才不能让她去承担这些女人不该承受的。重重算计针对的从来不是她。只是她一心助我的心思被人利用了而已。把她推出去换取我的苟延残喘,我还算是个男人吗?朝颜,你会瞧得起这样的男人吗?”
十一只觉他的眼神柔和轻软,却比往日英气勃发时敏锐百倍,竟似直直看到她心底,滤出她满怀的酸楚。
明晃晃的阳光顺着树荫筛下,扎得她越发受不住,泪光竟已涌上。
她道:“泓,你多虑了!我心中的英雄,首先要敢于面对,敢于活着……你要好端端地活着,等我辅助皇上安定大楚,便来湖州伴你游山赏水,览尽这江南风光……”
她侧脸,眸光在山林溪泉间扫过,趁势将泪水逼回去,方继续道:“罢了,若推出如薇,母后也难免伤心。只是攻州陷府的行止绝不能再继续,还有,那些鼓动如薇谋逆的小人也不能留着。”
前方的树荫间忽有些异于寻常的晃动。
凤卫在稍远处瞧见,尚未及前去查看,十一已清了清嗓子,唤道:“路师兄,你既安排我与济王相见,为何不过来一起叙叙?”
绿沉沉的松针间静默片刻,便见一道灰影飞身掠下。
路过素衣布履,发髻蓬乱,双目通红,匆匆走上前向二人行礼,哑声道:“我已离开凤卫,若论军国大事,原没有我置喙余地。只是我在湖州也有一段时日,凡事看得应该要更清楚些。济王妃虽有心助济王复位,但行。事更以济王殿下安危为重,本不可能如此行险。”
再怎样不甘(1)()
“她原先只为笼络人心,宽宥了几名水寇。那水寇首领王述本是亡命之徒,被宦兵追得流。亡于芦苇荡间,听说济王遭遇,便想着若能寻机扶立济王登基,不但可洗脱从前罪过,还可借着那拥立之功得一场滔天富贵,故而在济王妃跟前百般鼓动,又主动为她联系可资利用的兵马。据说,他开始还夸口与忠勇军首领全立有交往,可以请全立相助。济王妃便是受他们这些小人怂恿,方才决意行动。”
他的话无疑也在为尹如薇开脱。大约便是存了这心思,开始听得十一打算让尹如薇担下罪责时,他便不肯出来相见。
十一却已听得怒意腾起,“师兄,你既知晓,为何不加阻拦,也不告诉我?便是尹如薇迷了心窍,你也跟着糊涂了不成?”
路过苦笑,“郡主,我早先便已劝过,只因劝得多了,许多事济王妃便不肯与我商议。我原想着她再怎样不甘,也不至于想着借助那群乌合之众的力量图谋大事,再不料她早与闻博暗中来往……”
无法说出口的另一个原因,他是十一自小儿一起长大的师兄,纵然为尹如薇做得再多,尹如薇不敢肯定他究竟是不是肯帮自己。
她猜的原也没错,路过原受过十一嘱咐,若尹如薇做些不自量力之事,或者路过觉得她不自量力时,必定会传讯十一相阻。
十一无暇计较前情种种,只追问道:“闻博的确许诺过她,会领兵前来相助?”
路过点头,“闻家伪装得很像,连我后来听说这消息,都觉得不像假的。自然,光凭闻家的力量,不可能安排得如此细致周密。”
言外之意,是背后主使之人筹谋得周到。
闻博、闻彦等人乃是武将之后,性情最是刚硬,对新继位的皇帝都未必能心服口服。能令他们配合着演出这场好戏的,除了韩天遥,根本不可能有第二个人。
十一低头思忖半晌,才道:“如今既然中计,再无他策,只能尽快让泓脱困,至少,必须脱开谋逆罪名。”
路过明知她再不会考虑推尹如薇出去顶罪,闻声精神一振,“郡主已有计较?”
十一淡淡一笑,“方才你也说了,是那些水寇鼓动济王妃行谋逆之事……而济王被人设计灌醉,并不知情。若事后知晓,立刻诛除反贼并上表谢罪,虽也难免获罪,可只要不是谋逆大罪,一切好说。”
本朝皇帝待臣下以宽容出名,除非谋逆之类的大罪,极少有处以极刑的。宋与泓虽然失势,到底是皇兄之尊,且朝中有太后、十一的维护,只要不是谋逆之罪,顶多贬爵流放,若逢大赦,很可能重返京城。
宋与泓到底年轻,闻得一线希望,黑眸已亮了亮,只犹豫道:“可攻下湖州府衙的人里,当时也有济王府的府兵在内。何况……那些水寇的确想拥我为君。”
“从而摆脱他们自己的困境而已……何况他们是千真万确的谋逆,难不成你还打算护着?”十一冷笑,又看向路过,“这事儿是尹如薇引起的,这残局也该她来收拾吧?”
路过忙道:“此事我去和王妃商议处理。王妃并未料到会中计害了济王,正在懊恨,必会小心行。事,尽量不露破绽。只是目前州府守卫由王述和涂风共同控制,韩天遥已兵临城下,若他下令攻击,他们必会率兵抵抗。”
一旦与朝廷兵马正面为敌,坐实了谋逆大罪,真的是神仙难救了。
十一沉吟道:“我待会儿便去找韩天遥,请他暂时不要出兵。”
路过皱眉,“可他的目标便是济王!而且你和他……他怎会就此罢手?”
十一凝望前方山林浓郁翠色,依稀记起去年暮春在安县驿馆和那男子执手相对、彼此倾情的情形。
那时,她并不知那已是她和他之间最后的美好时光。
她以为她终究从痛楚不堪的往事中走出,寻得了更恒远的快乐,才能多少年来第一次留意到阶下盛绽的芍药花如此妍丽,才能用女儿家的心思,摘来其中最妩媚的一朵,簪于鬓间去见那个走入她心中的男子。
隐于袖中的手指轻轻一勾,十一将一柄小小飞刀持于手中,反手在掌心轻轻一扎。
尖锐痛意里,往事终于抖开,她眉眼间的笑意便轻。盈明媚起来,“至少,我会拦住他,不让他在今晚出兵。你们在天明之前将事情安排妥当即可。他对我很了解,但我更了解他。”
路过便放心不少,“那我即刻便回去和王妃商议!”
十一点头,向宋与泓道:“我也得去韩天遥军营了……你回去细想想如何请罪吧,这事儿也得好好斟酌,不可授人以柄。我应该还会在湖州待一两日,你写好奏表,先抄一份来给我瞧。”
宋与泓一直静静听着十一和路过商议,竟再不曾插口,直到此时才应了一声。
见十一快步走向马匹,步履虽然还算轻捷,但上马之际明显不如往日利索,他忽问道:“朝颜,你出宫之事,皇上不知道吧?”
因着母亲的剧烈动作,腹中胎儿似乎正恼火般蹬着腿脚。十一腹中疼痛,却忆起宋昀每日叮嘱她服药的情形,心下一暖,却已笑了起来,边拨转马头,边高声道:“嗯,我也得向他请罪。不过,他大约不会拿我怎样……”
她说着这话时,人已带着随侍凤卫策马奔得远了。
路过心头略略一松,安慰宋与泓道:“皇上素来钟情郡主,如今郡主又怀着龙胎,想来更对她百依百顺,咱们倒不用为她担忧。济王殿下,咱们快回城去找王妃商议商议怎样行动吧!”
宋与泓没有应他,只是出神地看着十一离开的方向,许久才道:“路大哥,你认为,此事当真是韩天遥在暗中设计?”
路过怔了怔,“除了他,还能有谁?”
宋与泓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些事。”
路过急着回城,一边替宋与泓牵马,一边顺口问:“什么事?”
宋与泓依然有些神不守舍,低低道:“哦,也不是什么大事,或许是我多心……我忽然想起,当日我接到中毒垂危的朝颜,安顿她在毓秀小榭暂住时,曾请当时还是晋王世子的皇上转告施相,施浩初多半是被聂听岚连累,并非朝颜所害。但皇上似乎没有说,相府还是千方百计在针对朝颜。”
“哦……说来便是先帝殡天前一两日内的事,或许未及提起。”
“我还想起,朝颜中姬烟蛊毒之事,似乎也是皇上那里走漏的消息。若宫变那晚他们不曾施放子午叶令她蛊毒发作,她未必不能脱身前往皇宫。”
“大约连朝颜也不知道,她被施相幽囚的那段时间,你潜入宫来找我,我又找皇上谈过后,皇上觉得她处境着实危险,这才打算强行动手救人。他明明早知朝颜被囚,甚至能很快打探到她被囚的地点,却不曾告诉韩天遥或凤卫救人。”
路过只觉一道寒意从脚底升起,一时头皮发麻,骇然看向宋与泓,“你……你想说什么?”
宋与泓接过马缰,拍了拍马儿的头,低声道:“没什么。他不会武功,也算不上英雄。但他能在朝颜最惨的时候站在她身边,他就是她的英雄。”
路过舌尖干燥得几乎说不出话,“这个……与最近的事不相干吧?”
宋与泓道:“也许……不相干。不过朝颜并不是自愿嫁他为妃吧?她心里的英雄,一直是韩天遥那样的。而那份先帝遗诏,想指婚的人是我!”
路过急急道:“济下,此事不可再提了!”
宋与泓轻笑,“嗯,不提。你看我在她跟前一字也未提。想来是我酒喝得太多,有些糊涂了。韩天遥岂是由人摆布之人?何况如今忠勇军正受倚重,便是皇上也干预不了他们行。事吧?”
路过道:“我也觉得是殿下多心了。”
宋与泓便不再说话,翻身跃上马匹。
他的眼神冷淡,却偏偏有种说不出的清明,迥然不同于往日的活跃洒脱。
路过怔忡半晌,才运起轻功,追了过去。
湖州城外,忠勇军大营内。
韩天遥并未住入主将的营帐。
他带着几名亲兵住于在另一顶并不起眼的帐篷内,正跪坐于一张简洁的书案前,沉默地盯着眼前的舆形图。
闻博躬了身,正赤红着脸跟他说话。大约说得久了,他的嗓音已微微嘶哑。
韩天遥头也不抬,仿佛根本不曾在听。
他的目光所凝,指尖所触,都只在舆形图的某处。
湖州,如此人杰地灵的江南城池,此刻却既扎眼,又扎心。
他已到湖州城下,宋与泓就在湖州城内,而那位心甘情愿做了深宫贵妃的女子……应该也到了吧?
同在舆形图的方寸之间,却又分明隔了高大城墙,宽阔江河,以及随时能掀起漫天血雨的千军万马。
再怎样不甘(2)()
出身将门,他从领兵的第一日起,便知战场之上注定人命如蝼蚁……不论是敌方还是我方,是小卒还是大将。
此刻,以湖州城的布防兵力,他只需一声令下,太湖那些水寇,济王府内外府兵,包括那女子视同手足兄弟的宋与泓,都将在一。夜间化为齑粉。
奉皇帝旨意,便宜行。事而已。
宋与泓再怎样高贵无畴,如此境地被处置,绝无一人可以指摘他的不是。
于是,公私两便,远仇近恨可以一起在湖州府的血光里勾去,听来何等爽利……
“侯爷,侯爷……”
闻博说了半日,完全听不到韩天遥回答,只得闷着头唤。
韩天遥抬眼,淡淡扫过他,“我不想再听你喋喋不休的解释。大丈夫立身处世,穷则独善其事,达则兼济天下,再没有掀起兵乱、祸国殃民的道理。回去好好反省反省吧!”
闻博含愧,再不敢问他下一步行止,正待告退时,忽听得外面步履匆匆,然后听得随侍在外禀道:“侯爷,营外有人求见,说是宫中故人。”
韩天遥身形不动,连眉眼都不见任何异样,独指尖猛地在案上一叩,“笃”的一声,沉重得如敲于谁的心头。
他缓缓道:“请她进来!”
十一踏入营帐时,帐内只剩了韩天遥一人。
她既不便亮出身份,随行凤卫都被远远拦住。
帘帷开合之际,她步入其中,只看到韩天遥疲倦的面容一闪,扫过她的黑眸比从前更显锐利,透着清霜般的寒肃冷意。
帘帷垂下,帐中便恢复了暗沉。
韩天遥坐于案前,如一座沉寂于昏暗中的石雕,再不曾向她看上一眼。
他自然早该知道她会来。或许,他等这一刻,已经很久。
若有千万只蚂蚁在撕扯啮咬,并不是特别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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