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在八月的骄阳下,来回穿过辽阔的训练场是什么滋味。我真舍不得让嘉园再加深她可爱的芙蓉花般的肤色,于是接口道:“我也正想去买水呢,给你们捎来吧?”又冲陈娇笑道:“干脆多买几瓶,算请大伙儿客吧!”
“好,好啊!”陈娇一怔,有点儿尴尬地笑了。看来她既不想给大家留下小气的印象,也不好得罪我,毕竟刚刚我还教过她。“那——那就辛苦你了。”
罗佳用她的手机掌握时间,十分钟一换人。我注意到她的手机是一部四年前问世的诺基亚3210。一不小心,手机掉地上皮球似的蹦了两蹦,她捡起来接着用,什么事儿没有。看来过时的手机和农村媳妇一样,时髦是不时髦,但不娇气,抗摔打,耐用。六个人轮流练,转眼间便到了中午。我和嘉园吃完少油缺料的盒饭,不约而同一起出了驾校餐厅。我问嘉园,陈娇干吗朝她颐指气使的,为什么不当众杀杀她的威风?她笑笑说,我是看在华总面上,不跟她一般见识。我猜测道:
“是不是因为妒忌啊?你又漂亮,又气质不凡。”
她扫我一眼:“俗!还记者呢!”
“你真的很美!我没旁的意思,只是实话实说。”
“我和她的关系,比较微妙。也许,以后我会告诉你。”看到她若有所思的样子,我知趣地转了话题,谈起换挡体会。
4
4教你如何跑8字
下午开始,段教练分两批带我们学员上车跑8字形。训练场上还有十几辆车进行教学,因此8字跑得尽量要小。教练用交叉法打方向盘,让车拐来拐去的,做了两遍示范,就让众人轮换上车练。
都是头一回摸方向盘,看着容易,一打就乱套了:两手慌乱地“窜”轮,要不就从手臂下“掏”轮,什么花样都有。初学嘛,哪有一说就会的。教练的坏脾气显露了出来,一个个把我们赶下车,嘴里不停地骂人:骂罗佳肯定平时学习不及格;葛胖子是属猪的;骂我是冒牌记者,因为真记者没这么笨的;对高工客气点儿,说他这么大年纪了,干吗跑这儿来活受罪,不如在家看孙子……再一次当众批评嘉园的高跟鞋、陈娇的短裙子。我们一个个傻子似的站在树下,凭空转着无形的方向盘。练了一阵子,还真有效果,再上车,差不多都会用交叉法打方向盘、转8字了,教练的脸色也慢慢好看起来。只有陈娇那个困难户,第三次上车,还是拧麻花似的乱打方向。教练忍无可忍,喝道:
“你知道狗熊他妈怎么死的吗?别以为拿条破烟就能封我的嘴!”
气得陈娇跳下车,泪在眼窝里直打转儿。我有些心软,悄声说:“别理他,就当是被狗咬了。你在车下再练练就是。”
陈娇一把抓住我:“那你再跟我说说要领,师哥——”哥字撒娇地拖着长音,逗得大伙儿忍俊不禁。陈娇自己也破涕为笑——当然众人都不敢放声大笑,怕惹恼了教练。
我耐心地等笑声落定,让她伸出双臂,做握方向盘状,向左转动。“要想着两手之间是只钟表!”指点她右手向左转到九点时,左手从上面叉过去,抓住三点,继续左转……无意间一抬头,见嘉园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挨我们最近的一辆教练车是387号,一个三十来岁的教练带着八个学员。因为他们的库区离树较远,就在库后立了一把画着可口可乐商标的大伞,学员们小鸡恋窝似的挤坐在大伞下。教练姓唐,眉清目秀,身材匀称,黑皮肤。顺便说一句,教练全像非洲人,黑肤白牙,估计和长年户外工作有关。他有时过来和段教练聊几句,抽支烟。他是个招人喜欢的教练,脸上老是带着笑。他的大伞下也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与我们这边的基本沉默形成强烈对比。
第四次上车,陈娇终于学会转8字了,高兴得像个机器人,飞快地打着方向在场子上转个不停。车从我面前过,竟抛来个飞吻。教练可能看在那条中华烟的分上,允许她超时多练一会儿。嘉园拿着瓶农夫山泉走近我:
“辛苦了,喝点水吧。”
“你要是想说我什么,就说吧。”我接过水。
“干吗要说你,做贼心虚。”嘉园小声笑道。“主动帮助师妹,应当表扬你啊!”
“我是看她被教练骂得太可怜了。我这人哪儿都好,就是同情弱者是个大缺点。”
“油嘴滑舌!”嘉园说我。“不过,你还是有点儿分寸吧,当心他老公吃醋。”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那辆早上出现的别克轿车开过来了。时间过得真快,还没练几轮,就下午五点了。这车是来接陈娇回家的吧?不料,车停下,下来的不是身材高大的华总,而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矮男人。从瞧见陈娇立即堆出一脸谦卑的笑判断,这人是个专职司机。
君威车拉着陈娇走了。上车前,她先问我:“师哥,跟我的车走吧?”我说:“谢谢,不用。”她看样子不太高兴,耸了一下小鼻子。罗佳羡慕地凑过来:“呀,陈姐,这么高档的车,我还没坐过呢!”陈娇得意地笑道:“上车吧,姐捎上你。”又看嘉园:“我估计你也不坐我的车。”嘉园一愣:“你怎么知道?”“因为乔东师哥不坐啊!”她不无刻薄地冷笑一声,钻进车子。嘉园没再说什么,只是微微摇头。
我们几个学员出了驾校。在大门口,嘉园拦了一辆出租车,又回头望我一眼,意思是你怎么走?我笑道:“你走吧,我去挤公交车。反正家里也没人等我。”
“真的呀?”她笑着钻进车。车一发动,我大声说:“明天见!”她从车窗里探出手,摇了摇。
晚照打在那只纤美的手上,染了淡淡的玫瑰红,仿佛是一枝花。拖着疲惫的身体,摇晃在城市破旧的公交车上,那只手还在我眼前浮现。我拉着吊环闭上眼,感觉它正温柔地抚摸着我瘦削的面颊。
5
5给我三个理由(1)
罗佳坐在陈娇身边,拍拍宽大的真皮坐垫说,真舒服!陈娇只笑笑,没接话。她有些不高兴,因为华总没来接她。本来说好,头一天学车,要亲自来接她去鲍翅皇宫吃饭的。刚才司机老侯见了她说,华总今晚有个不能推的饭局,请工商局的头儿吃饭,让我跟你说一声儿。陈娇淡淡地说,知道了。心里骂,混蛋!不敢和我打电话直说,让老侯捎话!
车才启动,忽又停下。原来老侯从后视镜瞅见段教练追上来了。陈娇开了车门:“有事吗,教练?”段教练探进头来,满脸是笑,把上午华总送他的那条中华烟递过来:“你捎回去吧。转告你老公,谢谢他的好意。”陈娇不接,又推过去:“不就是一条烟嘛,留着抽就是。”段教练坚持不要:“这烟忒好,我怕嘴刁了,再抽孬烟不香了。”
陈娇下了车,两人把一条烟推来推去的。段教练折中道:“要不我留一盒吧。”果真拆了封,取出一盒,余下的丢进车内。
车出了驾校,跑了一段路,罗佳看陈娇还板着脸不言语,劝道:“算了,陈姐。教练好歹不知,别跟他一般见识。”
陈娇按钮,落下车窗,把那条开封的中华烟扔到窗外,好像把烦恼也扔了出去,扑哧笑了。接下来,两人说起了头一天学车的体会,不约而同地骂起段教练来:
“你说他有话不会好好说,偏要吼。都是头一天摸车,哪个会?态度真恶劣,跟周扒皮一样!”
“哪个周扒皮?”罗佳问。
“《半夜鸡叫》上的。”
“和萨达姆似的六亲不认!”
“像本·拉登杀人不眨眼!”
俩女子骂着,咯咯笑起来。毕竟年轻,发泄一阵也就轻松了。又谈起女人共同关心的话题,衣服啦,发式啦,模特大赛啦。罗佳又问陈娇,生没生Baby?陈娇说,都三岁了,是个儿子。罗佳惊诧:
“不会吧!你看样子也不超过二十三岁,孩子这么大了?”
陈娇喜笑颜开:“什么呀,我都二十九,奔三十的人了!”又说真后悔生孩子,不是哭就是闹,夜里还要换纸尿布,麻烦死了!幸好打小就有保姆带他。
“那你体型保持得真好!”罗佳夸她。陈娇道:“是呀,我一天奶也没喂,我儿子是吃进口奶粉长大的——这样也不好,他对我不是太亲。”
“怎么会呢?”
“唉,现在你还不懂。当然也有我的原因。他如今正是调皮捣乱纠缠人的时候,我又没多少耐心。”
扯着家常,罗佳瞅一眼窗外,忽问陈娇家在哪个方向、走哪条路,原来她惦记着怎么回学校。陈娇跟她说了,两人还就在哪儿下车、搭公交车去学校最方便达成共识。车开到中心广场附近,罗佳抓起了包,准备下车了。陈娇突然想起华总有应酬,自己又要一个人度过漫长寂寞的夜晚——儿子实在太小,什么都不懂,她时常忽略他的存在——遂对罗佳说:
“你晚上有事没有?要没事,跟姐走吧,我请你吃饭,吃完再去我家玩一会儿。晚上我叫老侯送你回学校。”
罗佳本来也不想离开这舒适的轿车去挤公交车,再说回去也没什么大事,就答应陪她。嘴上说,让你破费,多不好意思。陈娇道,别客气了,小师妹,不就是一顿饭嘛,姐请得起。再说,你也陪我了,也算付出劳动了。
就近找了一家装饰豪华的海鲜店。陈娇专拣高档菜点,还内行地问服务员鲍鱼是几个头的。——“哦,十个头的还行。”又指明:“不吃日本干鲍。小日本太坏了,还去参拜靖国神社!上鲜活的吧。——别拿冷冻的糊弄我啊。”
罗佳见她点了十几样了,还拿着菜单不放,忙道:“行了,陈姐。太多了,吃不完!”陈娇轻飘飘说:“这才几个菜!——谁叫华总不陪我,才不给他省钱哩!”罗佳瞪大眼:“陈姐你说什么呀,你们不是一家人吗?”陈娇看一眼老侯:“你说,我和华总是一家人吗?”老侯不敢答,只恭敬地笑。
扒鲍鱼上来了,它色泽红亮,配上碧绿的芦笋,煞是好看。罗佳打生下来头一回吃这东西,只觉得肉质软润,浓汁甘醇。幸福之余,不免感慨:想想这么一小碟东西,几口吞下去了,竟价值一百九十八元,够自己半月的生活费了!服务小姐来收空碟子时,罗佳才发觉陈娇只点了两客鲍鱼,没有司机的份儿。老侯好像也习惯了,面无怨色,赶紧吃了点东西就离桌了,说去车上等。
饭后,罗佳跟陈娇回家。轿车驶入市南区高档小区名士苑,停在一幢三层小洋楼前。随女主人步入亮着枝形大吊灯的豪华客厅,罗佳忍不住惊叹:
“哇塞!我不是在做梦吧?”
陈娇带她一层层参观,又回到二楼起居室。两人歪在沙发上看一部香港搞笑片。电视放着,只是个衬托。罗佳忍不住又夸了陈娇一番:“陈姐,你命真好!住这么漂亮的房子!”陈娇说:
5给我三个理由(3)
华总拉罗佳去校门旁的一个宣传栏前,那儿风小些。“以后,陈娇有什么异常,希望你能给我打电话。”他低声说,递上自己的名片。
“什么?”罗佳没听清。华总不得不把嘴凑近她耳朵又说了一遍。罗佳笑出了声:“My God!你这不是让我出卖陈姐吗?我不干!”不过五千块钱吸引力还是蛮大的。于是又说:
“除非……”
“除非什么?”
“你给我三个让人信服的理由。”
华总想了想说:“我很爱陈娇,所以不希望她有什么外遇。没有她我不能活!你能理解我的真情、我的苦心吗?——这能算一个理由吧?”
“那第二个呢?”
“和第一个一样——我爱她!”
“好吧,这样的理由有一个就足够了!”罗佳仿佛无意间钻进一家剧团的排练场,同剧中人物搭上了话。她想想,实在无法拒绝华总的要求,人家是为爱情嘛,就收了卡。
6
6神秘电话(1)
洗完澡,我煮了半袋速冻水饺当晚餐。正吃着,手机响了,是个陌生的小灵通号码。我以为打错了,按了拒接,继续吃。过一会儿,我正看新闻联播,电话又响了,还是那个号。
“喂,找谁?”我一边接电话,一边按着电视遥控器。摆脱某会议新闻,换到本地台,看“车行天地间”:女主持人穿一身亮闪闪的防水绸黑衣裙,扭着水蛇腰,正介绍一款新出品的现代车。字幕上闪了一下主持人的名字:陶子。
“我找乔东乔记者。”对方是个男人,声音低沉苍老,带一点颤抖。
“我就是。有事吗?”我盯着屏幕上的女主持人,顺便给她打着分儿:身段相当不错,曲折有致的魔鬼身材;可我不喜欢她骨碌碌的牛眼睛,再加上挑向鬓角的眉梢,给人一种极不安分的感觉,老百姓所说的妖魅子气。
“你现在方便吗?”
“方便。有事请讲。”
对方停顿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今天去宏达学车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奇怪得不得了,同时感觉挺有趣的。
“知道。因为负责安排学员上车的夏主任,是我一个老同学。”
“什么?你是说,是你安排我上段教练的车?”我没法不相信。中国的每个城市都是一张盘根错节的网。何况这是件非常小的小事,随便拐个弯儿托个关系就能办到。我觉得不好玩了,把电视打成静音:
“你什么目的?”
“是这样:段教练是个难得的好教练,希望你能写写他。”
“写他什么?写他动不动就发脾气骂学员吗?”
“我也是学过车的,挨师傅两句骂算什么!只要能学出来,将来上路不出事,值得!我那时候就是因为工作忙,去得很少……”男人陷入低语,随后沉默了。忽而感慨道:“他严格要求,是为了你们好啊!”
“我才跟他一天,还看不出他有什么可写的。”我不想和这个陌生人了,恢复了电视的声音,调台看伊拉克非法武装绑架外国人质的报道。“再说了,当教练就该严格要求学员,这是他的本职工作。新闻不是表扬稿!”
“这个我懂。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深入了解他。比如,为什么别人一期可以带十个八个学员,他只带五六个?严格是对的,他为什么那么严格,让人觉得难以接受?他是出于什么心理?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绝不像你表面上看得那么简单。”
“也许,你说的有一定道理。”我逐渐把电视声音减弱。“希望你回答一个问题,你认识段教练吗?”
“这个……”对方沉吟了。
“不说算了。我也不会写。学车就学车,我没有义务宣传谁。”
“假如,我是说假如这件事与你自己有关,你也不打算了解他吗?”
“你说什么?与我有关?”
“是的,你肯定忘不了五年前九月三号晚上出的那场车祸吧?”
我一下子关上了电视:“我当然忘不了!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揭我的伤疤?”我像发动机气缸里喷上高标号燃油那样,激动起来。“你说呀!”
“我……以后会告诉你的。”
“你还能告诉我什么?责任人找到了,事故也早已处理完毕了!”
“那不是真相。”那男人变得气喘吁吁,仿佛心脏突然受到重压,呼吸困难似的。“你去了解段教练吧。你会从源头找到答案,找到谁是真正害了你未婚妻的罪人!当然,我也有……有……”他声音越来越微弱。
“有什么?”我大声问。话筒传来嘟嘟的忙音,对方收线了。我随即回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