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说的那个客人没住在我们这儿。”
可对方却回答说:“您是说找浅沼裕介先生吧; 我这就给您接。”
原冈绝望地叫了一声。迄今为止对妻子的那些观察、戏言、怀疑与信任等; 也就是曾经在他脑海里转来转去的那些疑惑,眼看着就要变成事实。
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态困扰着他。在典子对自己的背叛还没有得到证实之前,原冈心中的那种疑惑就有了一个较为线条清晰的轮廓; 可人这东西很怪,他有时往往会将自己最怕发生的事情有意大声说出来,并翻来覆去地想象数次,期待以此来阻止疑惑成为现实。然而叫浅沼的这个男人确确实实跟典子住在一个饭店。当这一事实得到了证实时他又会从悬崖边上这样自欺欺人地叫道:“这里边一定有什么特殊的理由的。完全有可能是典子求浅沼这个评论家帮助她做什么事; 因此才一起去的大阪。”
是的; 一定是这么回事。首先原冈自己愿意这样解释。事到如今典子不可能有什么外遇。他开始在心里替她辩解。
在他跟典子有了被人称做婚外恋关系的那段日子; 他自己当然很痛苦; 而作为女人的典子应该比他更痛苦。他对她说过迟早要离婚; 结束这种生活; 可那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天究竟会不会到来。
那时典子曾这样对他说:“不要太勉强自己。什么不想伤害你的妻子和孩子;我并不想说这种漂亮话; 不过我觉得操之过急的话反倒会误事。”
听了典子的这番话; 他就在心里断定:这是个多么聪明、优秀的女子啊!如果自己稍微犹豫一下的话; 别的男人会马上把她夺走的。我是绝对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当时他有一种难熬的焦虑。可事实上已经有了孩子的夫妇的离婚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容易; 双方的父母也开始出面介入此事; 事态发展得越来越严重; 在这整个过程当中典子一直毫不动摇地相信自己; 等待自己。
跟前妻谈过最后一次话之后当他告诉典子“总算都解决了”的时候; 典子吧嗒吧嗒地流下了热泪; 他也不由得流下了眼泪。那是他攒了二十年的眼泪。自从中学棒球部的地区选拔赛打输以来,他就没再哭过。当然这眼泪跟中学时那种遗憾的眼泪不一样,可也不是什么喜悦的泪水。一想到自己失去的东西那么多; 一想到自己已伤害了女儿幼小的心灵,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看到原冈这个样子典子就又抽抽答答地哭开了; 并对他说:“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为了我……可我现在很幸福; 我到底应不应该这么幸福呢?”说完了又是泪流满面。
原冈在回忆起这些事时曾经给自己总结过; 自己这一生当中如果有那么一段最能体现自我生存价值的时期的话; 那一定非那时莫属了。那么为自己创造了这个崇高的时期的典子在短短的三年后真的会变心吗?会假借出差跟别的男人同住一个饭店吗?
想着想着,接线生好像已经把浅沼房间的电话接通了; 能听见电话铃在嘟嘟地叫。紧接着就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叫:“喂、喂。”本以为一个敏锐的评论家的声音会更有点个性; 可听到的却是一种很普通的声音,他感到有点失望。
“喂、喂。”男人的声音开始显得有些不耐烦。这时的原冈猛然省悟到事到如今是绝对不能一言不发就挂断电话的。因为原冈认定对方肯定已经察觉到了; 这是那个被夺走了妻子的男人; 也就是自己打来的电话。而且直到现在回忆起当时那段插曲时原冈还在为自己当时立刻采取的行动所震惊。
“喂,是浅沼先生的房间吗?”
当时他在心里暗自叮嘱自己这个时候一定要拿出他这一生绝无仅有的演技来才行; 这才平声静气地说出了下面这段话。
“刚才您要的室内服务是要红茶; 还是要咖啡?我们的服务员没有听清楚。”
“我哪要什么室内服务了; 是不是你们搞错了?”那男人的语调突然变得傲慢起来。
原冈道了句歉; 就将电话挂了。从男人的听筒里边传来了久米宏播音员的声音;是一种作为男子来说音调很高、训练有素的声音;因此即便是通过听筒传过来的也辨认得出来。
紧接着原冈又按了一通典子手机的电话号码; 响了两下之后典子便出来接了电话。
“唉,你这是怎么了?”
声音让人感觉既爽朗又亲切。那种爽朗很有点在做戏的味道。原冈一开始没有讲话,侧耳细听了一会儿。从典子的身后传来了男子的讲话声音; 是久米宏的声音。
“那边怎么样?”
“还是大阪这边热闹。在南区吃了饭又喝了酒现在刚刚回来。唉,你今天是怎么啦?”
“没怎么。不过是因为你好久没出差了; 一个人有点寂寞。” “是这样啊。谢谢你。”
他仿佛看见了典子在跟自己对话时很介意坐在她身边的男人; 将头稍微歪向一边的样子。
“这个时候我才深深感受到自己爱你爱得就是离开你一个晚上也很难熬。”
“哎哟,你今天怎么说起这种话了?”
这种时候典子大概要费点苦心。一方面不能让丈夫感觉到她是在应付他; 另一方面又不能让情人以为她是在戏弄自己。包括这种时候的讲话声音估计她都要费一番心思。他想现在既不能恨她又不能打她。可能的话,现在要是能将她推到不知所措的困惑的泥沼中去该有多好。
“喂,典子; 你也应该是这样吧?”
“那当然啦。”
“那你说句我爱你。”
原冈迄今为止无论什么场合都从来没讲过这么无聊的情话。
“无聊。你是不是喝多了?”
“是喝多了一点儿,所以才想听你说一句我爱你。”
“我不想对喝多了酒的人说那种话。要说也等你清醒的时候再说。那就这样吧。”
最后她似乎是有意用一种爽朗的声调讲了上面几句话便将电话挂了。久米宏的声音也跟着一起消失了。啊,原冈又绝望地叫了一声。
从大阪回来之后从典子身上没看出有什么变化。每天照样忙忙乎乎地上班; 一个星期要有两天回来晚。这些给丈夫的心灵上投下多少忧郁的阴影好像她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原冈几乎每天都在考虑同样的事情,就是如果像现在这样让典子放任自流的话; 是不是最终一定会酿成大患。
妻子与浅沼有关系这一点已经清楚了。可是他们似乎还不知道原冈已经摸到了自己的底细。正因为他们不知道这些; 所以他们就会肆无忌惮地加深他们的肉体关系。想到这儿原冈就会感到怒不可遏。他不是舍不得老婆; 而是舍不得老婆的肉体。典子的乳房虽然不大; 但形状很美。还有一双谁看上去都会注意到的修长的腿。从膝盖往下部分很长; 这在日本人当中是很少见的。记得有一次做爱时典子无意中将她那修长的腿缠到了原冈的腰上。后来问她时她说她一点印象都没有。大概是原冈的东西进入她的身体后为了捕捉更大的快感自己拼命地收紧下半身时无意识中将腿缠到他身上去的。一想到那双腿可能也会缠到别的男人身上时原冈就坐卧不安。对于典子的身体应该是只有自己才有爱抚、发泄的权利。自己要是能够舍弃如此这般地进入自己的身心,又痛苦地折磨着自己的典子该有多好; 还有自己要是能够有一个可以一直留恋的老婆该有多好。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奢望吧。可第二次离婚会得到人们的谅解吗?原冈眼前不由得浮现出公司里常在一起工作的几个人的面孔。离婚这事本来早已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就是同一个公司的人当中他也可以马上说出几个人的名字。可这些人当中还真没有离过两次婚的。大学时代同期入学;现在电视台做制片人的同届同学不久前刚刚跟一个年轻女孩结了第三次婚。可在电视台工作的人可以说是仅次于在文艺界工作的人,他们是一种特殊存在,跟死板的工薪阶层毕竟不一样。要是按这种逻辑来推论的话; 在原冈生存的这种正统社会里第二次离婚似乎还是要承受人们的蔑视和白眼的。
他对自己说:
“我现在的处境好像不太妙啊。”
对于第一次失败; 世上的人往往可以持宽容态度; 可到了第二次就不同了。他会被看成是一个从失败当中什么都没学到的人; 况且与典子的再婚是付出了很大的代价的。如果再来一次这种事; 人们就会怀疑他原冈的人格。特别是已经分手的前妻会怎么看这个问题呢?原冈马上就能想象得出来多惠子那嘲笑他的面孔。多惠子既不是那种心术不正的女人也不是那种下流女人。但他可以想象得出多惠子会张嘴大笑; 嘴里还会大叫着“你自作自受”。离婚的原因一般有很多; 但要是因为新的妻子在外边有了新欢而离异的话; 那么为此幸灾乐祸的人一定会很多。
“俊明,你所做的事; 我想上帝一定会都一一看着呢!”
说这话的是多惠子的母亲; 大概是因为上了年纪的关系; 眼睛里露出憎恶的光。
记得那时公司的前辈也曾以一种教训的口吻告诫过自己:
“根本不是什么你妻子的问题; 是你自己想跟年轻女孩子结婚才决定要离婚的。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合适吧?”
原冈深知自己现已走投无路。三年前自己为了爱离了婚; 至少到现在为止他是这么看的。可今天要让他为了典子再次离婚却好像很难。
挽救的办法只有一个; 那就是要爱妻子爱到就是她背叛了自己; 自己也要原谅她。原冈准备为此做出努力。于是不久一个想法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开始在大脑深处酝酿他的这个想法。
他想新闻节目这东西; 一到那个时间大家不是都在看吗?因为成年人总不好去看什么甜得过火的电视剧; 那个时间从外边回来的话; 打开电视一般不都是要看新闻节目的吗?今天这事是不是也有可能偏巧是在同一个时间里典子和浅沼分别在自己的房间看那个新闻节目呢?
想到这儿他为自己想拼命地抓住这个推理不放而感到悲哀。
带着这种沉重的心情原冈和部长一起去了山梨县。这是由于台湾的一个很有实力的公司老总来访; 希望在访问期间能有机会洗洗温泉、看看富士山。公司决定中间再安排打场高尔夫球; 因此他们要陪客人去石和温泉住一个晚上。在那儿附近有一家跟原冈所在公司有关系的高尔夫球场; 经营状态不太好; 经常有那儿快要倒闭的传闻。因为价钱可以便宜一些; 所以上边下来命令招待客人尽量安排在这种地方。
尽管如此; 因为这位贵宾跟台湾政界有较深的关系,所以原冈他们很重视这次接待任务。特意安排了在石和温泉一带算是最高级的饭店。整个日程是下午先安排半场高尔夫球,然后是洗温泉,最后是晚宴。
“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极乐世界吧。我喜欢多泡一会儿; 请各位不要介意我了。”
受过战前日语教育的经理说着一口现在来讲很少见的标准日语。对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富士山的浴池像是很满意; 说是想在里面泡上它半天。大家听了都很高兴。原冈比别人稍早一会儿离开了浴池; 回到房间。一是他不习惯洗长澡; 二是因为他想喝口啤酒。这个饭店说是最高级的饭店,可有些服务却显得很小气; 冰箱里边的饮料不是第二天早上结算; 而是使用了一种只要从里边拿出一瓶就会自动计费的系统。原冈不由得想起最近和希一起去的情人旅馆的冰箱。
打开了电视; 按动了几下选台钮; 看七点的新闻节目时间还早了点儿; 电视上一位男播音员在讲着什么。不消细看就知道是地方电视台。播音员的服装也好,背景的设计也好都显得那么土气。这时就听男播音员说道:
“看样子今年本县的第一场雪有可能会下得很早呢。”
“是的。”
坐在他身边的女子答道。穿着一身蓝色西式套装; 是个很漂亮的女性。也许是对山梨这个地方有一种偏见。“这土气劲儿怎么一点都没变啊。”原冈一边拔着啤酒瓶上的盖儿一边嘟囔着。没错儿; 电视上的女性就是两个月前在后辈的结婚典礼上遇见的谷口美佳子。当时她就说在甲府的电视台做合同播音员; 原来她说的就是眼前的这个工作啊。想到这儿他不由得把眼睛盯在了电视画面上。
“那么下面请欣赏激动人心的传言板节目。”
也许是因为不认识几个在电视台工作的人的关系吧; 看着美佳子的播音,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慨。美佳子的播音说不上什么地方有点门外汉的味道; 表情也不很自然; 但因为她长得很美,原冈便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画面上突然出现了六个男女; 手里拿着什么活动的宣传板。三人一组; 中间像是用围绳之类的隔开了; 让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小组。右边那三个人是三个四五十岁左右的女性; 左边是由两个男子、一个女子构成的青年组。
“让各位久等了。那么下面让我们先来听一听挑战者的声音。”
手里拿着麦克风的美佳子进到画面里来。她坐着的时候倒没注意到她的裙子有点不长不短的; 裙子下摆正好搭到腿肚子上显得腿很粗。原冈回忆起在披露宴上遇见的美佳子。一点都不土气; 漂亮极了。
是不是因为这儿是乡下的地方电视所以才有意识搞得土里土气点。想到这儿他不由得焦躁起来。实际上那么漂亮的女孩子; 摄像机怎么就不能给如实地照出来呢?
“下面先请这边这组为大家讲两句。”
美佳子将麦克风凑到站在右边三人中间的女性跟前。那是个头发烫得重了点的女子; 看样子是个农妇; 性情温和; 相貌也不算难看; 只是由于太紧张嘴角变得越来越僵硬。
“我们增田町民谣爱好者协会将于这个星期天在町立大厅召开民谣大会; 免费入场; 欢迎大家踊跃参加。”
木板背面大概写着台词呢; 她的眼睛一直盯在那上面。一口气读下来之后她的眼睛也没有向摄像机方向看上一眼。原冈不禁说了句:“这是什么啊?这跟有线电视有什么两样啊?” 电视上冲着那农妇露着和蔼的微笑的美佳子倒显得很可爱。 富士电视台啦东京电视台的播音员长相不也就是这样吗?有的还不如她呢; 不也照样在那儿被人捧着吗?
他好像看到了一件从情理上很说不过去的事似的; 不由自主地就把电视给关上了。为什么会如此焦躁不安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问自己产生这种情绪的原因是由于刚才那场高尔夫球的累劲儿还没过去呢; 还是在为刚才电视上那个曾经一度是自己亲戚的女孩儿的前途担忧呢?
是的; 一定是后者。解开了这个谜之后他变得快活起来。这是个光明正大的答案。妻子的外甥女也就是自己的外甥女; 当然要标上个“前妻”这种注解才行。尽管如此,是美佳子自己主动过来打招呼通报姓名的。作为曾经是她叔父的人为心地如此善良的女孩子担忧有什么不好?原冈对自己的这种解释非常满意。这样一来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烦恼的事; 还有应不应该跟美佳子取得联系的问题就一下子迎刃而解了。
美佳子小姐:您好吗?
突然给您发电子邮件; 您一定很吃惊。其实前天我到石和温泉打高尔夫球去了。无意中打开了电视; 在当地的电视节目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