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他准备晚饭。
这种时候原冈不是叫比萨外卖就是到附近的意大利面条店去吃。三十八岁的男人又不好去附近的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店去买盒饭; 因此有时要深更半夜驱车去大众餐厅吃晚饭。这些他自然不会一一地唠叨给典子听。“难道因为工作回来晚了一点也该被人说三道四的吗?”
一看对方用这种强硬的态度回敬他时; 原冈也不禁动了气。
“我是说你是不是忙得过火了点儿?”
原冈好不容易才把话头拉了回来。这样才能既显得自己很能体谅妻子; 又可以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
“你很喜欢你自己的工作; 而且很有才能,这些我当然清楚。可这样下去你不觉得是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典子黑黑的眼睛里依然是湿乎乎的。
“我是说家庭和工作之间的矛盾问题。”
“我并不认为这会成什么大问题; 只要你能将就的话。”
“唉?你以为我没有将就吗?”
打扫浴室、星期三和星期五扔分类垃圾; 那都是谁干的?当然这都是些说不出口的事; 因为说出来会让人误以为自己是那种俗不可耐的男人。抛弃了妻子才又重新建立起来的家庭竟然会被如此无聊的东西所玷污,原冈感到有些无法忍耐。他自己也多少感觉到了这一点; 好像结婚以来这个家庭的一切一直都有人在盯着。
“我是几经周折才跟你走到一起的; 我想我该是很珍视这种生活的……”
刚说到这儿就见典子在撇嘴笑; 原冈吃了一惊; 失口问道:“你笑什么?”
“你这个人总是这样。”
“什么总是这样?”
“嘴上说得倒好听; 可你一直在拿我和你的前妻比。你前妻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都会马上把茶泡饭和米糠酱菜给你端出来; 西点也要为你亲自动手做; 有时候还会给你做寿司饭; 这种生活是你自己主动放弃的; 可你却还要跟现在的生活做比较;还要怀念那种生活;你这算什么啊?”
“你在说些什么啊?”
“我跟你说,你的脸要比你的嘴诚实得多。你的脸经常告诉我:怎么会是这样啊?回到家饭也没有; 洗澡水也没人准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那是你自己在胡思乱想。”
“随便你怎么说。”
典子顺势站了起来。原冈猜测到了这会儿这酒劲儿还没有过去的话; 那她今晚儿的酒一定是没少喝; 而且也不像做过什么越轨之事。要是在什么地方喝过酒之后再到男人的房间去了的话; 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看她那样子就知道她是喝到不能再喝的程度才回来的。跟妻子的激烈争吵反倒使原冈的心情开朗了一些。可典子那边却越来越生气; 最后她鼓足劲儿说了句:“你要是觉得后悔的话; 没有必要勉强啊。这世上离过两次婚的人多的是啊。”
说完就将卧室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原冈一眼瞥见了放在矿泉水瓶旁边的妻子的大手提包; 一本书从里边露了出来。在《法国电影界的泰斗和他们所处的时代》这一书名的下边看见了叫做浅沼裕介的作者名字。打开里边一看在扉页上有作者的钢笔签字; 署名日期就是今天。典子确实是和浅沼裕介见了面; 而且还接受了他送的书; 这带着签名日期的亲笔签字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可即便是见了面也没有必要动那么大的肝火吧,想到这儿原冈又多少冷静下来一点。典子因为工作关系要跟很多人接触,经常和媒体或企业宣传部门的男人打交道,就是和他们一起吃饭也都是由于工作需要啊,想到这些原冈的激动情绪逐渐平息下来; 可手指头却背叛了他; 开始胡乱地翻开了书页。像是本新出的书; 无论哪一页都带有一股新书特有的小麦味儿; 里边使用了不少照片插图和大量的汉字; 文章写得也很深奥。
“不过电话里的男人可是特意举出了写这本书的人的名字啊。”
一想到这些原冈就又开始坐不住了。和典子激烈争吵的余波还没完全过去。他把书按原样放回了手提包后就返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室。用英特网打开了《现代人名词典》,他真心希望浅沼裕介是个不会登在这上面的小人物; 可没用多久有关他的介绍就出现在画面上。在那上面也看见了他的照片。自从听说他是个评论家就想象他一定长着一张有点神经质的脸; 可实际上浅沼是个下颌宽宽的、眉毛重重的男人。大概因为是南方人的关系; 眉毛下面长着一双双眼皮的大眼睛。照片上虽然只能看到从脖子略往下的部位; 可肩的宽度还是可以看得出来的。看样子是个大男人。一想到说不定他跟自己的妻子有肉体关系; 原冈就忍不住仔细端详起他的脸来。怎么看也看不出他的脸会是典子喜欢的那种类型。对妻子喜欢什么类型的男人他虽然把握得不是十分准确; 但两个人一起看电视闲聊起人的长相时; 典子对电视屏幕上的演员相貌的评价是相当尖刻的。因工作关系经常有机会接触演员的典子评论起这些人来既恰如其分又不留情面。
他记得她曾这样评价过一位很走红的男演员:“怎么能让他演这种角色呢?像他这种长着一双甜甜的大眼睛的男人是不适合演那种表现复杂的内心世界的角色的。大眼睛男人的内心世界是一下子就会被人看穿的,所以我不喜欢那种男人。”
至少他不相信自己的妻子会跟那种长着一张冷峻的硬邦邦的脸的男人有两性关系。他开始看他的简历部分,上面写着一大堆他那些知识型的、光辉灿烂的人生经历。
“一九五五年生于东京; 东京大学文学系美学专业毕业; 研究生院博士课程毕业; 耶鲁大学研究生毕业。曾任诸星大学副教授。一九八九年开始写作。不仅活跃在电影、戏剧评论界; 最近也开始从事对一些社会问题的评论。”
看到这儿原冈也觉得好像在最近的月刊杂志上看到过他的名字。这些倒无关紧要。他想这种男人的相貌倒不至于能引起典子对他的什么兴趣; 可这男人的经历对女人来讲却完全有可能有些魅力。因为典子是那种看男人时不是看他有没有钱或相貌如何; 而是看他有无才智的那个类型的女人。原冈深知这种女人看上去很恬淡无欲,可实际上并非如此,对所谓的知识的名牌产品抵御能力最差。
典子到底有没有背叛自己呢?原冈又问了一遍自己。一想到这儿他就有一种要窒息的感觉。那个男人论相貌倒是不如自己; 可论经历要比自己强得多。这既令人气愤又令人难以忍受。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像个孩子; 他这样责怪自己。可那个男人的优势却令他的疑心越来越重。“要是典子背叛了自己; 自己是绝对不会原谅她的。”他认为自己遇到这种事的时候是没有办法的。因为男人和女人的见异思迁从根本上就是不一样。不给对方增加任何精神负担; 仅限于肉体上的享乐; 能做出这种潇洒事的只有男人。而女人则认为单纯肉体上的交往相当于贬低自己; 所以只要自己委身于男人就把它解释成爱。不爱也要努力去爱; 结果搞得身心紊乱; 不可收拾。
原冈本来就认为有夫之妇的婚外恋是绝对不能原谅的。特别是典子更应如此。
为了和她结合自己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啊。抛弃了妻子和孩子; 又放弃了家产;伤了父母和兄弟的心; 还为此和几个亲戚、朋友反目为仇。就凭这一点典子连跟别的男子讲话都应尽量回避。
可自己却不一样。付出这么大代价的自己应该有点自由。付出的代价越多; 相应的有点回报也是理所当然的。跟远山希的事不就是作为人生的纪念品上苍有意赐给自己的吗?原冈突然非常想听一听希的声音。他想现在能将他从这种痛苦和焦虑中拯救出来的大概只有那个女孩。要问他到底有多爱她; 他恐怕说不清楚。总之他认为就是为了暂时原谅他人的过错; 也有必要确认一下自己是否在做着与其相同的勾当。一边认为自己的行为是绝对会被原谅的; 一边却在心里嘀咕自己犯下的过错是不是大了点儿。他想,体验一下这种自虐式的感受不是也不坏吗?
拿起工作室房间里的电话听筒; 按了一通希手机的电话号码。与隔壁卧室之间隔着一个放杂物的储藏室应该是绝对不会被听到的。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将小组合电唱机打开; 放开了音乐。
希马上出来接电话。
“吓了我一大跳。原冈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因为时间太晚了; 声音里带着点睡意。
“对不起,这么晚给你打电话。不知为什么突然非常想听听你的声音。我坦率地问一句; 现在你的他在你那儿吗?如果在的话我就挂了电话。”
“不在,他刚走。因为他要学习; 所以从来不在我这儿过夜。每次都是到点就回去。”
那声音听上去让人觉着非常诚实、坦荡,而且又很开朗。可没过多久她就开始撒起娇了。“不过我倒是很高兴,因为这可是原冈先生第一次给我打电话啊。”
“是吗?”
“当然是了。您说过要是有事不能赴约的话; 就给我打电话。可最近这段没有来不了的时候,当然就没有电话啦。”
“我是担心你的他一般都会在你身边; 才不敢打电话的; 这下你懂了吧?”
“没关系的。他一直以为给我手机打电话的都是女孩子呢。”
“那可不一定。我会因为过于嫉妒而失去往你那儿打电话的勇气。”
顺着年轻女孩子说这种话无非是为了让对方高兴。此外; 通过电话讲这种有嘴无心的话因对方不在眼前也不会觉得难为情。不但不觉得难为情; 话一出口; 自己都会难辨真伪; 语言也就越发流畅。
“如果这是您的心里话; 我可真高兴。不过您说会嫉妒我的他; 我可有点儿不相信。”
“你怎么能这么讲话呢?”
“您问为什么; 因为原冈先生看上去是一个给人感觉非常冷漠的人; 在我的印象当中在公司您好像从来没把我放在眼里过。”
在夜晚空气的衬托下; 希的声音也越发增添了几分娇媚和黏乎乎的润泽。两个人开始进入了恋人那种卿卿我我的世界。
“那你是说我可以把你带到公司女厕所; 亲你一通; 然后再脱下你的裙子你也不在乎?” “讨厌; 您说什么啊!” “你知道吗?我是在拼命地竭力不往你那儿看。你可要理解我啊。”
“真的吗?那就是说在公司您也在想着我?”
“那当然了。身边有像希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哪个男人会平静得了?”
“就算这是恭维我; 我也高兴啊。”
“唉,你怎么这么不相信人呢?我可要打你屁股啦。”
在听筒的那端能听见哧哧的笑声。原冈感觉到自己的下半身开始发热。怀疑妻子不守贞操; 争吵完之后马上就跟年轻女孩子调情; 可他却对这样的自己一点都不感觉矛盾。
“从来没为你做过什么; 因此我想什么时候带你去旅行。”
“这是真的?我可以相信吗?”
没想到对方的反应会如此强烈; 原冈高兴极了。女孩的天真感染了他; 使他萌发了一种要为她做更多事的心情。
“当然是真的。我们一起去什么地方洗温泉; 看红叶; 吃好吃的。”
“温泉好啊。有点儿像偷情旅行; 真不错。”
希经常这样讲话; 原冈也从不介意。没想到说完这话希却突然客气道:“您可不要勉强啊。就是您不带我去旅行,我现在也觉得很快活。”
说了句“知道了”,原冈就将电话挂了。这时他感到了他对希的爱怜; 这种爱怜大得不可思议; 使他感到困惑。
可能的话他真想跟睡在隔壁房间的妻子这样讲:即便你跟别的男人偷情的事是事实; 我也不会为此受什么刺激或伤害,因为自己也有了一个能用甜甜的声音撒娇的年轻女孩。自己是决不会受什么伤害的。他想,要是能亲自跟妻子说我是决不会原谅你的; 那心里该有多痛快啊!
饭店的男人
当典子突然说要去出差时,原冈感到有些吃惊。因为她说那话时正是他计划跟希去旅行的四天前。有没有可能自己和妻子在同一时间考虑同样的事情呢?想到这儿他审视了一会儿妻子。“某某马上就要来日本了。”
她说出个原冈也知道的电影明星的名字。
“是来宣传新片子的。这次不知刮的是什么风; 连在大阪的舞台演出上的讲话也爽快地答应下来。大概是想让跟他一起来的夫人看看京都吧。电影发行公司自己单做像是觉得有些不安; 让我们公司给他们帮忙; 因此; 就要在外边住两个晚上。我最近尽量不接一定要在外边住宿的工作; 可这次实在是没办法啊。”
人要是做了对不起人的事时; 就会突然变得饶舌。可妻子刚才这番话算不算饶舌呢?嗒嗒嗒地说个不停; 又说得那么快; 还尽量回避着这边的目光。不过典子是那么容易就被看透的人吗?想到这儿原冈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不简直就相当于向自己宣布说:我在撒谎; 你有本事就来戳穿我的谎言吧。
“这样; 我礼拜一就要出差了; 家里边还请多关照。”
走的时候留下了饭店的电话号码; 这也是很少见的。迄今为止她也出过几次差;每次都是典子给家里打来长长的电话;因此从来不用原冈从这边打过去。他想是不是因为她想让我相信她才这么做的呢?
看了看留言簿; 上面写着一流星级饭店的名字。就是原冈他们公司去大阪出差时也不住这么贵的地方。一个出差; 是不是有点过于奢侈了?在思绪纷乱中原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却将纸片上写的东西看个一清二楚。
“我那天好像也有接待任务; 回来也早不了; 所以你也没有必要一定要打电话回来。”
“可万一有什么事呢; 我还是留下个什么吧。”
那天晚上跟大批发公司的经理一起吃晚饭; 途经赤坂回到家里时已经过十一点了。当看到装饰柜上的便条时原冈毫不犹豫地拨通了饭店的电话。
“喂,是大阪某某饭店吗?”接电话的是个讲话慢吞吞的女服务员。
“喂,请接一下住在你们那儿的原冈典子的房间。”
“好,请稍等。”
电话里放了一段儿古典音乐; 过了一会儿一个男的出来说:
“对不起; 住在我们这儿的客人当中没有叫原冈典子的客人。”
“啊,那请您用仓田典子这个名字再查查看。”
在工作单位典子通常都是使用旧姓; 到饭店住宿时好像也是使用旧姓。按理说这应该不算什么; 可原冈心里还是有点不大痛快。
“喂,您是要找仓田典子女士吧?请您再稍等片刻。”
能听见呼叫的电话铃声; 但是没有反应。
“仓田女士好像是出去了。”
“那就……”话语和勇气几乎是同时迸了出来。
“那就请接一下浅沼裕介先生的房间。”
说完这话的那一瞬间原冈便开始在心里祈祷; 他希望听筒那边的接线生能这样回答他:
“您说的那个客人没住在我们这儿。”
可对方却回答说:“您是说找浅沼裕介先生吧; 我这就给您接。”
原冈绝望地叫了一声。迄今为止对妻子的那些观察、戏言、怀疑与信任等; 也就是曾经在他脑